冷静地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马不停蹄地去万安宫求见凤仪女官沈柳棉,细说了事情经过后,沈柳棉不禁一身冷汗,暗赞惊鹊处事得当,“拿着我的牌子去找司膳司的李典膳,就说皇后娘娘贪口长亭的甜糕,将她留在了万安宫,让她重新安排长亭的活计。”
沈惊鹊担心的就是这个,长亭凭空消失,第二日又不去司膳司当值,怕是会引起说嘴,既得了令,她便急匆匆地往尚食局走去,临脚又被叫住。
“那个崔典籍的小院安排好,不要让闲人进去,你们往日进出的要带好面巾,不要被疫病染上。”
听闻至此,沈惊鹊点了点头。
沈长亭的病陆续拖了三天,烧热当日已经退下去,风寒却一直不见好,昨日又开始呕吐发热。沈柳棉身份太过引人注意,平日不便经常过来探望,平日便由闻人和沈惊鹊照顾,她今日过来送了这餐药便回去了。
沈惊鹊替长亭洗完衣物,进屋陪伴长亭说话。
病中的人最易想家,大病一场的长亭在惊鹊怀中呢喃着哥哥弟弟逐渐睡去。
我想吃枣糕了(十三)
嘉陵十八年的八月,走在凄风冷雨的寒秋,沈惊鹊裹紧了衣衫,宫后苑的木芙蓉已经开得灿烂,朵朵粉,朵朵白。像极了少女的一生,单纯的白,羞涩的粉。
沈长亭死了,死在了清冷寂寥的秋。
她走得很突然,却也有迹可循。
长亭被疫病缠上月余,陆陆续续地发着高热,前后呕吐几日,张太医亲自来瞧了几遍,开了几服药,眼瞧着好了许多,却没曾想是回光返照之态。
那日阳光和煦,她指着庭中的桂花树说:“二姐姐,等我病好了,你给我做桂花糕吃。”
沈惊鹊将她身上的袄子系上,不让一点风漏进,话语间是涵盖不住的笑意,“好好好,到时我再让崔典籍买些枣糕回来,我知晓你最爱吃枣糕了。”
长亭身体好了不少,能下地行走便是喜报。静心苑前前后后因为疫病而被抬出去的宫人不计其数,长亭病倒下时,她真的害怕极了。
沈长亭今日特意打扮得娇俏,鹅黄色的小袄衬得人水灵灵,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清澈干净。她跳起来扯下桂花树上的碎碎桂花瓣,气喘吁吁地笑着,“姐姐,爱吃枣糕的从来不是我,是你。”
“姐姐,你从来不欠我的,从今往后为自己活好吗?”
“姐姐,好好活下去。”
沈惊鹊猛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居室,她四下寻着,脑中却清楚地告诉她,沈长亭不会再回来了。关于长亭的记忆不知从哪个角落炸开来,她脸色煞白,身子忍不住地伏下干呕,喉间难耐。
长亭,那个明媚的小姑娘,她才十五岁,便葬在了这木芙蓉盛开的深宫之中。
她最怕一个人了,可那条漆黑无人的大道,只她一人独行。
沈惊鹊忍不住蜷缩在一块,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兽低声呜咽着,泪水从眼角渗了出来,融入了发际。长亭,是给予她温暖最久的人。
按照宫规,长亭感染疫病而死,应与静心苑的宫人一般送出宫焚化,骨灰散入皇宫的枯井之中。沈惊鹊知晓宫规严厉,只能去和负责的内监商榷,将长亭单独处理,把骨灰带回来。
长亭葬在了护城河那方的桂花树下,那里离城门最近,离自由最近,能看到京城的灯市光照,能看到京城的繁华热闹。
想必也不会无聊了。
处理完沈长亭的事情,沈柳棉刚回到万安宫,便被陈皇后叫到了寝殿,屏蔽了旁人,独独留下了她讲话。
“柳棉,你在我宫里呆了有七年了吧。”
沈柳棉进宫那年,方十六岁,如今不过二十三。那时她容貌初显山水,被陈皇后宫里的老嬷嬷看中,点了进宫,一路凭借着自己的手腕和能力,做到了凤仪女官的位置。陈皇后当年觉着她是个有手段的,且底子干净,实心意儿为她着想,便一直暗中帮着,自己抓大放小,让她的女官之路走得顺畅。
沈柳棉应到,“是,已有七年之久。”
陈皇后拉过她的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却让沈柳棉心下一沉,内感不妙。
“你是我的人,我信你,这件事交给别人办我着实不放心,唯你,忠贞不二。”
沈柳棉慌忙跪下伏地身子,却被陈皇后抬起,“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你哥哥弟弟官路通畅,你妹妹我也会安排她出宫,趁着年纪还小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
沈柳棉面色不变,心下已然知道自己的归宿。掌握了多大的权,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是她不顾一切往上爬时便已经明白的道理。
“娘娘请讲,这是做婢子应尽的责任。”
陈皇后的唇微启,沈柳棉身子一僵,接下了这个重任。
太子妃如今已有九个月身子,即将生产,陈皇后便将她留在了万安宫,由沈柳棉负责安排照顾。
宫后苑的灌木被晒得冒气,鲤鱼池映着蓝天白云的秀姿,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奇的趣事。司药司的女史闻人,被纳入后宫,封为贵人。
由于嘉陵帝近三年身体都不好,后宫已经很久没有新人,甚至万岁很少来后宫,一般是张贵妃随身伺候,又或偶尔传召后宫嫔妃。
沈惊鹊听闻是这几日万岁身子爽利了不少,去宫后苑散步,对女史闻人一见倾心,龙颜大悦,直接破格升为贵人,时时传召。
张贵妃因这件事情在承乾宫发了好大一通火,对司药司更是深恶痛绝。
闻人如今是风头正盛的贵人,因没有姓氏,陈皇后慈悲,见她与陛下的相遇引得心情大好,身体恢复了不少,便赐了她母家的姓,唤做陈贵人。
同月,陈钰死在了蓟州。他深入难民窟,亲身寻找病源,在感染之后以身试药,最后身亡。却也为蓟州的百姓作出了最后一丝贡献,太医院在他身上找到了治疗疫病的线索。
嘉陵帝下朝后,去了万安宫。
掌事太监过来传令时,陈皇后身边的嬷嬷哽着声音说了句,“十年了,陛下已经十年没有来过万安宫了。”
陈皇后让内监下去,将头上的珠钗卸了下来,又唤人端来净水,用帕子擦净脸上的脂粉。“如若不是哥哥没了,他怕是再也不会踏入我万安宫。”
嬷嬷用木梳帮她重新梳顺黑发,笑着道,“如今来了便好,来了便好。娘娘还是打扮一番为好,定能让陛下眼前一亮。”
陈皇后阻了她盘发的动作,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不必了,本宫已经年近四十,讨好他这等事情,还是留给新人吧。”
嬷嬷叹了口气,想到什么总归还是没有开口。
嘉陵帝来时,陈皇后正倚在榻上看话本,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甚至没有起身问安。
“笑笑......”嘉陵帝走到她榻前,蹲下身来,声音有些无措,“陈钰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
陈皇后并未理他,将最后几页话本都看完,仿佛才看到他的到来。站起身来行了个礼,“陛下亲临怎么没有叫臣妾一声,让臣妾好生冷怠了陛下。”
嘉陵帝站起身来,抓住她的袖袍,“笑笑,你不要这么跟我说话,行吗?”他手微微颤抖,“我......我知道错了。”
这话让陈皇后笑出了声,眨了眨眼睛,仿佛能直视他内心深处,“错?陛下乃天子,天子又怎会错,陛下给了我哥哥官职,是他自己能力不够,没有承受住,怎能怪陛下。”
他身子一晃,禁不住后退两步撞在桌子边上,手搭在上方,指尖捏紧,指缝堵上木屑。陈笑笑的话真冷啊,他怕是死,也换不回她的原谅了。
嘉陵帝闭上眼睛将苦涩咽了回去,是他错了,他将陈笑笑骗入这深宫,自此,他的笑笑再也没有笑过了。
他晃悠了两下,踉踉跄跄地出了万安宫的门。
陈皇后坐了许久,嬷嬷上前劝慰,“娘娘,陛下已经走了。”
陈皇后将榻上的话本子拿了起来,茫然地抬头看着嬷嬷,睁大了双眼却没有任何湿意,“嬷嬷,我是不是太冷血了,哥哥死了,我却哭不出来。我该恨他的,二十年前我便该恨他的,可是我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
她抱着话本子蜷缩成一团,小声地呜咽着,“这是哥哥送我的话本子,他笑我,说只有小姑娘才喜欢看这些东西,可是他又希望我能如话本里的人一样,幸福快乐。”
他说,我们笑笑,是千娇万宠的娇娇儿,是该一辈子快快乐乐的。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陈皇后借这缘由简单地举办了小小的宫宴,请了几位朝臣官眷与王室宗亲入宫庆寿。
外臣在太和殿办宴席。宴散,官眷与后宫妃子便去往宫后苑的亭台,鲤鱼池的荷花开了,正是赏鱼赏花的季节。
太子妃身子重,荣寿大长公主便一直伴着她说话。
没过多久,皇后便借着天热的缘由,回万安宫歇息。陈皇后往日鲜少操劳官眷聚会,除了每年大年的宫宴与万寿节,其余宫宴往往是张贵妃操手,见她欲回宫,荣寿大长公主皱了皱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她是从来不满意这个皇后的,陈家势大,严重威胁皇权。陈皇后治理后宫十余年虽是无过,却也无功。平日不笼络帝心,也不愿维系皇室各部、诰命夫人之间的关系。
陈皇后回宫后不到一刻钟,便有宫人传来消息。
鲤鱼池畔,太子妃早产。
陈皇后震怒,太子妃在万安宫一向养得好好的,如今太子在外,妻儿却在她处出事,让她怎么与太子交代。
着人迅速传来太医,说是大出血,一看太子妃的吃食,竟是由红花导致。胆敢趁着宫宴混乱之际下手谋害太子妃,陈皇后当即下令封锁各宫,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在场的人全部暂时看管起来,一切等太子妃生产过后再论。
三个时辰过去,九个月大的孩子,生下来便已是死胎。
陈皇后垂眸,吩咐将经手太子妃吃食的宫人带上来。天空已经黑下来,没有星月,是压得各位喘不过息的黑暗。万安宫各处点着宫灯,将众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底下一字排开着宫女内监,皆匍匐在地,沈柳棉一一审问,哪个宫的,是做什么事的等等。
荣寿大长公主看见其中一人抬头,蹙眉,“你是承乾宫的人?”
那小宫女伏地,浑身颤抖,“是。”
张贵妃冷笑,伸手撩了一下鬓边的发,“姐姐莫不是气急攻心,什么子虚乌有的罪名都想栽赃在我身上吧?”
陈皇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她还未说话,你着什么急?”
万安宫的首领太监走上前,低声在沈柳棉身畔道了一句话,沈柳棉一惊,方到陈皇后身边转述:“方首领从出入过宫门的内监处审出,后厨采购的内监供出她一月前曾出托他带了一些红花回来,说是宫里娘娘需要。”
张贵妃两步走到那小宫女身边,捏紧了她的脸仔细端倪了一下,似是认出来,“是你呀,你说你做什么不好,竟敢冒我的名讳去采药呢。”又看了眼陈皇后,妖媚的眼弯了下,“姐姐,这种不着调的太监宫女的话哪能信呀!”
三伏天,青石板被下午晒得滚烫,晚间还留了余热。小宫女跪在那,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都已经浸湿,滴答滴答地滴在地上,又瞬间蒸发。
“回娘娘的话,偷购红花的事,我们娘娘真的毫不知情。”她猛地磕了几个响头,水渍印在青石板上,带着哭腔继续道:“是,是婢子与侍卫私通,不慎有了身孕,奴深知宫规严厉,便寻了采购小厮偷带了些红花自行打胎。”
陈皇后使了个眼色,经验老到的嬷嬷便带着她下去检查,得出的结论确是在月前有过红花打胎的痕迹。
正当众人皆以为线索已断,荣寿大长公主笑了笑,看着小宫女的脊背,“是吗?那我问你,你为何会出现在太子妃的吃食旁边?”
小宫女猛地一抬头,脸煞白地看着荣寿大长公主,“回大长公主的话,素心,素心是奴婢的同乡,她那时闹了肚子,我帮她看了半刻钟。”
荣寿大长公主盯着她半晌没有说话,端起手中的杯盏砸了过去,“你真当老身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了不成?”胸脯因怒火剧烈起伏,太子妃肚子里的皇嗣,是何等尊贵,竟让这等贱蹄子给碰没了。
“看了半刻钟?我分明见你在两次经过太子妃的桌案,且有三盘吃食你都有经手,岂是半刻钟可以解释!我原以为你是膳房的人,没对你生疑,怎料你是承乾宫的人!”
小宫女千算万算,却没曾想到过这一幕会被大长公主撞见。宫里设宴,吃食经手的人很多,人多眼杂,其中负责端送太子妃吃食的小宫女是她的同乡,她下了点药,让那宫女在送吃食前闹了点肚子,才得了这半刻钟的时机,却没曾想大长公主会记住她的脸。
荣寿大长公主已经将话挑开,“皇后,还不下令彻查承乾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