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良蹬在石凳上,左手拉住一个海棠枝,这才「咔嚓」下了剪刀,一根稀稀疏疏的海棠枝,一尺来长,上面才有十来个花骨朵,他将海棠枝插到石桌上的天青色汝窑长净瓶中,将花瓶放到武同的漆盘里,“小王爷心情不好,自要挑的更细心些。你这备的什么茶点?”
武同说:“梨条、若水荷花酥饼、杏肉干,我见他中午没怎么吃东西,可能没什么食欲,想着还是拿些酸甜可口的吧。”
“他没食欲也不在这上头。”
“是因为手受伤了,疼的没食欲?”
闻言良笑了,“你这榆木脑袋,是手受伤了么?是心受伤了。”
武同白了他一眼,“嘿!你既然知道,还不去宽解他,真的是!臭书生!”
闻言良望向崇玉苑的拱门处,“我这不在门口等心受伤的解药呢么?怎知等了这许久都不来。女人心,海底针啊!”
武同已捧着大漆盘了许久,沉的很,不耐烦的吼道:“什么和什么啊!快给我打帘子。”
玉石书案前,赵拾雨手中卷着一本诗集,望着窗外。
武同放了漆盘在圆桌上,“小王爷,来吃些点心。”
闻言良给了武同一个眼色,支走他去一边,嘱咐道:“你去准备一下晚上韩县令宴请时,小王爷穿的衣裳吧,厚些,夜里冷。”
闻言良走到赵拾雨面前,斟了杯茶递给他,“小王爷还在想着上午去金山寺的事呢?”
赵拾雨接了茶,轻嘬一口,兴致淡淡,「嗯」了一声。
“小王爷可知问题出在哪里?”
赵拾雨抬头看着他,“不知。”
“小王爷同那陆小小的话虽然是保全了晏姑娘,但是你说了「兄妹之情」。”
“那有何不可呢?自是不想被人误会小柔啊。”
“这么说罢,小王爷。若有个不错的女子心怡于我,或对我有好感,而我不喜欢她,我就会说,姑娘,我待你的感情如兄妹之情。”
赵拾雨放下手中的书卷,坐直了些,“你的意思?她于我有意的?”
闻言良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需要小王爷自己去感应了。”
门外响起来杜府管家的声音,“小王爷,晏府的表小姐来了,带着大夫要给小王爷看伤。”
从金山寺回来的路上,赵拾雨一脸黑气,不曾说话,那手上的布还是闻言良胡乱缠的。
闻言良忙冲着屋外说道:“有劳管家带人过来了。”
又对赵拾雨说:“哦,原来小王爷这手是晏姑娘伤的啊。”
赵拾雨低眼若思,“也不算,我自己非要拽着她的缰绳,怨不得她。”
“没事,晏姑娘许是觉得自己错了,这不派人来道歉了么?”
武同掀了帘子,丰秀儿走了进来,施了礼,“见过小王爷。郭大夫是临川城里医术最好的大夫了,你可放心给他看。”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郭大夫方从晏府过来,给小柔看过病,小柔惦记着小王爷的伤,特让我来的。”
“小柔怎么了?”赵拾雨问。
丰秀儿回道:“她最近一直忙印坊和书院的事情,又招了些风寒,身子就不大好。今日独自骑马而去就是因为病了,难受的很,回去就睡了一大觉呢。”
郭大夫给赵拾雨包扎好了,就起身,“小王爷这伤,莫要着水,每日换一次药。三日之后,抹一些药膏,应不会留疤。”
赵拾雨对郭大夫点头致谢,又说:“言良,你同郭大夫去取药膏吧。”
临川县令姓韩,单名一个川字,韩川祖上曾在前朝做过大官,很有家底,是以韩府的院落在临川一带颇为有名。不单是占地广,园林大,园中各院景观都自成一绝。
花朝节这夜的晚宴就设在韩府的潇湘苑。
潇湘苑之名自是来自于潇湘竹,绿竹之上生紫斑,相传是舜的二妃娥皇、女英泣泪于竹上,而留下的泪斑。临川产潇湘竹,庭院之中多遍植,并不稀奇。
这潇湘苑之所以能被韩县令选中宴请宾客,是因这院中同潇湘竹长在一处的一棵百年棠梨树。
一年之中,唯有花朝节时,棠梨开花,映照湖池之中。若有春风而过,便生微雨,雨乃是似雪梨花,飘飘洒洒,穿于潇湘竹间。
潇湘苑中潇湘湖,回廊架在湖中,刚好如一弯霓虹排开,看对岸竹林和棠梨树。
竹林边上有一凉亭,叫做「女英亭」,梨树倚靠着女英亭,颇有神女之姿。
天还未黑尽,仍有些夕阳余晖,刚巧是起风时。韩川正在水榭回廊上,同来客说着这潇湘苑之景色。
那众星捧月的贵客赵拾雨,今日穿了月白色长袍,白玉发冠配白玉腰带,骨貌淑清的脸,俊逸散朗的神,加上那副面上一贯的风轻云淡,好不潇洒!
韩川遥指棠梨树,“小王爷且看,梨花淡白,蕊为紫,飞入竹林便如潇湘竹之泪痕。斑驳泪痕,淡为梨花瓣,深为紫花蕊,是不是巧了!”
赵拾雨望着对岸,有一袭淡青身影,说道:“甚是有趣。从未见过与竹同生一处的梨花,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景。雅淡花白,与旁的艳丽果不相同,似个梨花仙女。”他饶有兴趣的看着对岸的「仙女」,将受伤的手从袖笼中伸了出来。
晏亭柔这日穿着葱白上襦、青色褶裥裙,外披了件洒金的白纱褙子,胳膊上横着一条浅紫色印花的披帛。
衣衫是丰秀儿搭配的,如大家闺秀,稳重中又有一些如水温柔的感觉。
她来的晚些,直接被人带到女英亭中,正在看梨花飘落湖中,就觉得对岸的回廊上,有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看过去,只见赵拾雨不温不火,柔情淡淡的看着自己。
她借着余晖看了一下那月白长衫的公子,却与旁人都是不同,清清落落,遗世而独立。
赵拾雨忽然抬起了缠了纱布的手,搭在回廊的栏杆上,似是故意给晏亭柔看见。
不过这一瞬,晏亭柔就慌乱间移开眼睛。因她发现,若自己将目光落在赵拾雨身上,他就有种神力一般,让人移不开眼神。
点灯上酒,筵席已开。
因赵拾雨此番是替国子监祭酒而来,自己挂的官职不过八品。因此无论韩川如何相邀也未坐在主位上。
好在酒宴仍有东西两排桌席,中间留了给乐人舞姬的空地,他择了坐东朝西的位置坐下。
因晏亭柔是代替晏三叔而来,无官无爵,坐在次要之位,是坐西朝东,正巧斜着,与赵拾雨面对面而坐。
韩县令家富,此宴以私人之名邀请,也就不循着官府的规矩,反倒十分奢靡。
所用之器具均是银子打造,应和着各类图形配以鎏金的工艺。
金银器的盘子、碗筷,着实让人觉得富贵异常。而饮酒之杯,各有三款可选,仆人端着红漆盘子,盘子上放着玉杯、琥珀杯、玛瑙杯,权看席上之客喜好,自选自取。
当今官家设席宴请不过九盏酒,献一盏酒,上一轮菜色,每盏酒间穿插各种行酒之趣事,或玩一轮飞花令,或听一阙琵琶曲,或择一词牌,现场填词……
而这韩川不过区区一县令,他的宴席,有酒五盏,也就是说要走五轮敬酒的流程。
还是凡酒一献,从以四肴,一轮酒配上四道菜,着实让人惊奇,韩县令如何这般看重花朝节?还是看中了所到的贵客?
晏亭柔想着,去年小年节,韩县令也曾设宴款待城中一些大的商贾之家,她曾陪爹爹同来过一回。
那日是年底之筵,往往是全年中最被人看的重要的宴会,韩县令都没今日这般阔绰。花朝节而已,不仅美酒一杯,佳肴一变,还有歌舞一曲又一曲。
推杯换盏了半晌,晏亭柔头疼的厉害,终于熬到了第五盏酒,就想着吃完这杯酒,忙寻个理由撤吧。
韩县令又多番嘱咐,说这酒之后,潇湘苑的女英亭里有个花神灯的挂灯仪式。待挂完灯之后,大家可以移步到殿中继续吃酒,就没什么规矩了。
这种酒席,五轮酒菜,应由宴请的主人,也就是韩川举杯,说上一番祝酒致辞,而后其余人举杯共引。
这日韩县令一反常态,前四轮举杯之人都让给了旁人,最后一轮才是他自己。
韩川满脸堆笑,说了一通冠冕堂皇之话,大家举杯齐饮了之后,只见韩川抬手「啪啪」拍了两声,本已有三排灯盏的潇湘堂中,又亮起了一圈红绸灯笼。
韩川笑说:“吾家小女山山,擅长琵琶。今日得一乐姬擅唱小曲,压轴之作是用的是晏七叔填词的《蝶恋花》,与诸位同庆花朝节。”【1】
韩川之女韩山山已抱了琵琶走出来,一袭藕合色衣裙之下是玲珑曲款的身姿,却是美人无异。
桃花石发簪插满头,脸上横着一层淡白薄纱,遮住了几分容颜,可仍瞧得出,长的极好。她走到赵拾雨面前躬身到了个福,坐在紫檀小凳上,抚上琵琶。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2】
韩山山低眉信手续续弹,那乐姬如黄鹂般明媚的嗓音绕梁间,只听唱着:
“碧草池塘春又晚。小叶风娇,尚学娥妆浅。
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绿柱频移弦易断。细看秦筝,正似人情短。一曲啼乌心绪乱,红颜暗与流年换。”
曲终收拨当心划,歌声停时,琵琶声毕。筵席之客无不拍手叫好!夸赞之声,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众人听完曲子就朝女英亭走去,要看挂花神灯。
韩川引着韩山山来拜赵拾雨。晏亭柔起身瞧了一眼,后知后觉,这是什么花朝节晚宴?这是鸿门宴!不对,也许于赵拾雨而言不是鸿门宴,是红娘宴!
怪不得赵拾雨入了临川有些天了,这接风宴不摆在头天、第二天,非要放在花朝节,敢情在这等着呢,好大一出戏!
晏亭柔下午吃了药,并未退烧,眼下脑袋沉沉,额头热的很,已经无暇去想其他,忙起身就走。
赵拾雨同韩川说了几句,见晏亭柔路过,就唤道:“小柔。”
作者有话要说:
【1】乐姬唱词出自晏几道《蝶恋花ㆍ碧草池塘春又晚》。本文的设定、文名、场景均出自晏几道《小山词》。
【2】出自唐ㆍ白居易《琵琶行》。
感谢追文……
第13章 蝶恋花·醒酒
晏亭柔无奈,只好回了头,冲着韩山山和韩县令施了一礼,压着身上不适,“山山姑娘弹得一首好曲子,小王爷定是喜欢。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赵拾雨早就看穿韩川这个暗暗的相亲记,只想着赶快脱身,急中生智说道:“小柔留步,那《大藏经》的雕版,今日去了金山寺才想起来,我记错了些图形,正要同你说。”
晏亭柔脑中一个激灵,清醒不少,“何处?”
“我画出来了,在马车上,一会给你取来。”
韩县令知晓小王爷曾是晏三叔的学生,料想两人熟悉,也没做他想,趁着两人说话间,让韩山山取下了面纱。
说道:“小王爷,这挂花神灯的仪式很有特色,是我们这里的习俗。既然来了,一定去看看才是。”
赵拾雨嘴角微动,“好。”
“山山,你带小王爷过去。”
韩山山笑脸盈盈站在赵拾雨身旁,晏亭柔非常识趣的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就落了几步远。她看着赵拾雨和韩山山的背影,不禁由衷地叹了一句:“真配啊。”
谁知这话就落了韩县令耳里,韩县令冲着晏亭柔点点头,“晏姑娘,好眼力。”
都被夸眼力好了,晏亭柔却开心不起来,她心上忽然生出一种落寞之感。
她问自己,是羡慕韩山山的豆蔻年华?还是相形见绌觉得自己于乐理一窍不通?还是觉得他赵拾雨是偶落凡间的谪仙,遥不可及?
她脚上慢了下来,不知是病得,还是心累的。
潇湘苑中熙熙攘攘,有人取了一盏偌大的芙蓉灯,那灯与韩山山的衣裙颜色一脉相承,衬的佳人更填几分姿色。
亭中有人说这点花神灯的人,可对着花神许愿,点着灯火,挂到亭中,花神就能听到信徒之愿,帮他达成。说话间韩县令递了火折子给赵拾雨。
一片欢呼声中,赵拾雨点燃了花神灯。已有仆人拿了竹竿钩子,将花神灯挂到了女英亭顶上。
而后是各种庞杂的声音,不绝于耳。
“看小王爷和县令之女站在一处,啧啧,佳偶天成啊!”
“诸位回潇湘堂里啊,行酒令去!”
“这灯是韩县令为山山姑娘定做的吧,真是灯俏人更娇啊!”
“不知方才小王爷许了什么愿?”
“小柔……”
晏亭柔听见了赵拾雨的声音,她眼前似已变得虚无,就见那月白长衫的谪仙朝她走来。“怎么了?小王爷?”
赵拾雨抬起手在她面前,“手好疼,帮我换药。”
“哦,药呢?”
赵拾雨回头找闻言良,方才不是还在问自己许了什么愿,怎么转身就没影了,“你这在等我,我去拿药。”
赵拾雨拨开人群,忙朝外找去,走了约么几十步,才捉见闻言良,忙一番嘱咐,回身去找晏亭柔。
“噗通!”
“救命啊!”
“你这是作甚?”
“有人落水了!”
“快救人!快救人!”
“来人!来人!快救人!”
赵拾雨听得一惊!水声不就是从女英亭传来!落水之人是小柔么!
“噗通!噗通!”已有多人跳到池中,场面很是混乱,慌忙间赵拾雨废了许多力气,才从人群中挤了回去。他见晏亭柔仍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一把拉住了她胳膊,“你没事吧?”
“我?”晏亭柔一脸无辜。
“她自是没事,她将人推下去的!”说话的竟然是韩山山。
赵拾雨这才发现,已有众人将晏亭柔围住了,他方才情急,捉了晏亭柔胳膊,忙放下了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