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宣礼见他执着模样,不禁笑了,“由不由你,我管不着。三叔我只小柔这一个女儿,我定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去。婚姻之事,我也不会束缚她。
你同我说这些,我就当你仍认我做师父,同我讲讲知心话。
这话我不会同小柔说的。至于你们二人,能怎么样,那是你们二人的缘分和造化,我不阻拦就是了。”
赵拾雨拱手,笑道:“多谢晏三叔成全!”
晏宣礼瞪眼道:“胡说!我何时成全了!”
“在我看来,没反对,就是成全了。”赵拾雨拿着装着金簪的木盒,转身就要走。
“回来!”晏宣礼又叫住他,“话可说前头,昨日你给的茶礼、绸缎,算是从东京带来的礼物。你可莫要乱说我拿了你的礼,小柔吃了你的茶去!这金簪我可没收啊!”
“三叔放心,他日我定将金簪戴到小柔头上。纳彩、纳吉、纳征、亲迎,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晏宣礼觉得他太过意气风发,要打击一番,“你怎生如此自信?站在是你老师的角度,啧啧,我不看好这段啊!晏家小娘子,可不那么好娶到手的!”
赵拾雨听出其中意味,不但不惧,还得寸进尺,他收起笑,“三叔,我,明日相带小柔去给我娘亲上柱香,这……”
“不用同我说,答应不答应是她的事。怎么让她跟你走,是你的本事。”
赵拾雨满心欢喜,退出房门:“我今日约了小柔去印坊学雕版,我去接她!多谢三叔,阿拾告辞。”
晏三叔脸上生了一抹笑,自言自语:“我的小柔,我只负责宠着她。她选谁,要做什么,开心就好……”
晏亭柔磨磨蹭蹭挑选了半晌外衫,眼看已近巳时,再不走,今日怕是忙不完了,她胡乱拿了一件,就朝外走,才踏出房门,就瞧见跑向钟灵苑的赵拾雨。她原本有些嗔怒的脸上,漾起淡如春光的笑,脚步却慢了下来。
赵拾雨发现晏亭柔走出来,忙停下跑的脚步,收了着急的气息,风度翩翩的走了过来,“小柔,早。”
晏亭柔问:“你跑什么?”
“我,怕你等不及,走了。”
晏亭柔故作冷静,“没有。走吧。”
两人并肩走着,也无它话。赵拾雨后知后觉,眼中满是期许,侧头望向晏亭柔,“所以,你等我来着?”
“嗯?”晏亭柔愣了一下,“没有啊。”
“没有等我?还是没有等不及?”
若说没有等他,好似不对,都等了近一个时辰了,骗不过去。
若说没有等不及,那就是等的心甘情愿的,有些太过不矜持。
晏亭柔思及此处,才发现自己又被绕到赵拾雨的「陷阱」里去,就嗔怒着瞧着他:“你……”
“我?有哪里不对么?”
晏亭柔见他这副撩拨人心,毫不自知的模样,没来由就有些烦躁。
她脑子里全是昨日赵拾雨趁着没人,诓她唤「拾哥哥」的样子,她觉得心乱如麻。
今日自己这是什么了,起了个大早,跑到门口偷偷等了他半晌。
自己明明知道,这不应该。今日印坊还有许多账目要做,秉神净气才是。
她上了马车,就闭上了眼睛。
赵拾雨见她好似不开心,又不知为什么,“你困?”
“昨日残酒还未消尽,困的很。别同我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了许久,直到阮六郎的声音,唤醒了两人,“小姐、小王爷,印坊到了。”
晏亭柔从袖笼中掏出黄铜的长钥匙,插入「莲年有鱼」阴刻的铜锁心,「咔哒」一声,锁杆打开来,她将锁挂在大门的铜环上,“小王爷,请。”
“上次来时,印坊四门大开,怎么今日一个人都没有?”赵拾雨问。
“寒食节这么大的节,总要给印坊的人放假。”晏亭柔睡了一会,缓和许多,淡淡的说道。
闻言良和武同慢两人几步,跟在后头,也进了印坊。赵拾雨使了眼色,两人忙去烧水沏茶。
回身时,晏亭柔已站在一个长案前,朝赵拾雨招手,“我先同你讲,讲完你练习就好。我再看账本,忙别的。”
“好……”
屋子很是宽阔,列了许多长案,可容纳几十人同时雕刻书版,晏亭柔走过几个长案,挑挑拣拣出三块木板来,“做雕版印刷,此前你在碧树凉秋书院已经知晓墨如何选、纸如何选、字如何写了。到了印坊里要学的就是关于上手雕刻这部分,这三种木头是雕版时最常用的木材,楠木、梨木、枣木,楠木质地密实,相对最为防虫蠹,但是成本贵些;
梨木相对便宜,且坚硬,雕刻的时候易成型。枣木细腻,也是不错的选择。我们这里用的最多的是梨木,次之是楠木和枣木。”
她看了看赵拾雨,“木材这里,你摸摸看,一会用曲凿刻几下试试,自然就明白质地的差别。还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赵拾雨坐在长案前,不错眼的看着晏亭柔,看的晏亭柔觉得心里似有个小兔子要跳出来,颇为紧张。她继续说:“接下来就是上版了。”
长案的一角,摆着砚台、墨条、墨滴、镇尺、麻纸,还有个立着的笔架上挂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毛笔。
晏亭柔拿起墨滴在砚台中滴了些许清水,将墨条放在砚台里碾了起来,徐徐墨色晕染开来,乌黑锃亮。
她将麻纸铺在案上,那麻纸本就是打了红色格子的,已是刚好的书页尺寸,列出了几行间隙。
她用那对铜制的镇尺压了纸张两边,选了一笔细的紫毫毛笔,开始沿着红格纹的麻纸,书写了两句词,“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1】
作者有话要说:
【1】「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出自宋ㆍ晏几道《临江仙》。
第18章 蝶恋花·阳春
纸面上不过只书了一十二个字: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字迹隽秀清逸,欹正相生,似常见的印体字方方正正,其中又露出些刚柔并济的味道来。
赵拾雨不单看着字形舒朗,还瞧着这句词,颇为有趣。他眼中有些意味不明的颜色,看着晏亭柔,“好词,好字。”
“我随意写的,给你示范看的。真要上版肯定还是要最工整的宋体字才行。”
晏亭柔说着,就转身到别的长案上拿了一个盖着木板的大瓷碗来,说道:“上版也叫上样。将木版上涂一层稀浆糊,将写好的纸样有墨迹的一面贴上去。”
打开瓷碗上的木盖子,里面盛放的是熬好的稀浆糊,这盖子也就是起到保持稀稠状态的作用,免得水汽蒸去太多,过于浆干,那样会在木板上留下不平的颗粒。
晏亭柔拿了一柄扁平的刷子,沾了稀浆糊在木板上薄薄的刷了一层,她将写了字的那张纸附在浆糊上,字面朝下,贴了上去。
葱白的柔荑细指,捋平了薄纸,又轻抬一指将木板上的四角抹平。
她解释着:“我惯用手指抚平的,若是起先不熟悉这工序的。可以用平口的棕毛刷在纸背扫一遍,也可以贴的严丝合缝。你看,这样纸上的字就反着贴在木板上了,这就算上版的第一步。”【1】
赵拾雨看着她认真的模样,颇为欣赏,仔细的点点头,“还有第二步?要等着纸在木板上晾干么?”
“嗯。这浆糊很稀薄,涂的也少,估摸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差不多干透了。”
“那你要先去忙,还是等一阵?”
晏亭柔起身朝屋里其他的长案走去,“一边忙,一边等着。”她将长案上各个刊工修补的《大藏经》刻版一一拿起看了看。
武同已端了茶上来,“小王爷、晏姑娘,吃茶。”又退出外间去。
赵拾雨端起茶盏,递给晏亭柔,“修的差不多了么?”
“嗯,能在约定时间修补完。”晏亭柔接过茶盏,都未抬眼看,吃了一口。
盯着雕版,有些惆怅的皱起了眉,“就是没时间印了,还得去找人通融通融。”
“找谁?这版在哪里借来的?”
“这是官印出的版,自是官府那里,江南西路洪州府。”
“掌事的人是谁?”
“陆通判,陆进之。”晏亭柔拿着雕版查看,随口答着。
吃茶小憩过后。
晏亭柔伸出手指摸了摸方才上了浆的版,已经干透,就寻了一个水盂,右手五指指肚蘸了水,按在版上,慢慢的揉搓起来,“把指尖洇湿,将纸背的纸张纤维搓掉,仅将墨字那里薄薄的一层印在版上,字迹更清晰一点,如写上的一样。这样木板上就是反的字。”
刻在雕版上的是反着的字,之后再覆纸印刷,印出的来书页才是正字。
赵拾雨问:“为何不直接写在木板上呢?”
晏亭柔淡淡的笑了一下,这个问题先前她学雕版时,也问过,“可以写,只是木版远不及纸张细腻。写的字小,边线易模糊,且需要字迹功力强的人,直接写反字。能把反过来的字写好的人,少之又少。这样的方法看起来笨了一点,但是最为精准。”
因本来写的字就不多,她已将纸屑搓掉,抬手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扫帚将案面清扫干净。
又从长案的一角拿过一个褐色软牛皮的小包袱,不过一尺来长。
解开包袱上的绕线,展开来就是一副一字排开的刻刀工具。
“这套就是刻雕版的刀了,同一般木工都有的刻刀差不多,只是尺寸小了许多,精细许多……”
她随手拿起一柄,给赵拾雨看:“这个刻刀上头是有一些弯曲的,所以叫曲凿,专门用来刻精细小巧的木工,主要是做雕版用的。”
褐牛皮包袱的最边上是一方小巧的磨刀石,晏亭柔把那柄曲凿在水盂里沾了一下水,放在磨刀石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就不多解释了,磨刀是必须的。这样横竖撇捺的细小之处更精细。”
“咔嚓,咔嚓……”她每磨几下,就抬起曲凿放在眼前近处,借着窗外的光,看看刀口是否锋利。
反复三四次,觉得差不多,将曲凿拿在左手,展开右手掌:“小王爷看,拿曲凿的手法。”
她也不多说,因知晓赵拾雨只是好奇所有的步骤,又不是真要学这门技艺,就将曲凿递到右手里,手指捏住开始下刀。
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把铜尺,按照纸上原有的格子线又用曲凿划了出来:“这是拉线,也叫划线、扯线,就是将所有字对齐的参照,万不能偏了。”不过两句词,她只拉了四角的线,和框住文字的线。
又拿了一柄平刀,将字以外的地方一刀一刀平刻除去,将碎木屑铲走,“这个叫做清底,空白的地方一定是要清干净,以免沾了墨去,影响书页的干净度。这个步骤一般老的刊工都会放在最后,他们能掌握好分寸,不会在清底的时候不小心破坏了字的笔划。但是新手一定要放在前头,道理是一样的。”
晏亭柔取了适中的曲凿,开始沿着文字的笔划,一刀一刀将横向的纹路都划出来,“这个叫打横。文字横着的线都拉出来,然后再刻。”
她手上好似未怎用力,全凭一股巧劲儿就将曲凿入了木板,轻轻一切,一铲,掀起文字以外的多余木料。
她只刻了一个「浅」字,然后换了一个平窄的小刻刀,将比划中间的地方尽量的拉平。
她想了一下,要如何让赵拾雨更清楚的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说:“刻雕版同雕刻阳文的印章有些像,都是凸出来的文字,不过印章多是用石料的,力度和巧劲不尽相同。”
手如青葱白玉,指若蒲苇柔荑。不过一柄曲凿,在晏亭柔手中确如能幻化鬼斧神工的利器,不过轻松几下就将顿挫有力的字,浮于木板之上。
她吹了吹木屑,将曲凿递给赵拾雨。这才发现,好似有道执着目光,已盯着她看了许久,“怎……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她忙侧首去水盂里瞧自己的倒影,她左右看看,好似没有啊。
赵拾雨觉得她这副认真模样好生动人,不经意间流露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自己定是不知。
可这样的好,他瞧得见,万一被别人瞧了去,岂不是也会动心。
他忽生了一股自私的想法,想独占这样的美好,不给旁人觊觎的机会。他唇上微微一动,“没有。只是觉得小柔好生优秀,觉得自己来晚了。”
“这有什么早晚的,你有心学,何时都不晚。”
“晚了……”赵拾雨幽幽的附和了一声,还好他来了,万幸她还在。
正午的日头高悬天上,屋里暗了些去。
瞧着晏亭柔轻松刻出一字来,没想到自己上手却困难的很,赵拾雨不禁感叹,她有那样的巧手是用了多少功夫换来的。
他手上生硬,还小心着别刻多了木料去。万事都如此,若是新手,过犹不及,所以宁愿刻不到位,也不要将版毁了才是。因有着这样小心翼翼的心思,他手上动作就更显别扭。
在长案对面的晏亭柔,已经翻了两本账簿,她时不时抬头看看赵拾雨,又望望他拿着曲凿的手。
虽然动作笨拙了一些,但是这日的胭脂衣衫他穿着好生儒雅,这样低头细细刻画着雕版,显得人温柔和顺,文质彬彬,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他手纤长,指节明显,如弯曲青竹,只是……晏亭柔瞧见他指节已经磨红了,想来是初出用不惯曲凿,过分用力导致的,“歇一会吧,你手指红了。”
“我……是不是有点笨?”赵拾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晏亭柔拿过他的雕版,“第一次上手,这样已经算天赋异禀了,成字了,不错呢。”
她伸出自己的手掌,展开在他面前,“你看我指缝这里,都有一层薄茧。是练过无数次,才能刻出这样的字来呢。而且起初只是红,而后会磨出水泡来,等过些时日水泡下去了,慢慢长出厚茧来。似是器物同手指相互适应,时间长了,厚茧会变成薄茧,看不太出来,但是摸上去,有些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