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好有空,就替她揽下这桩事。又想着,以你的性子,怕是非要去一趟京兆府才甘心,这就直接来了京兆府接你,总算我运气好,当真碰上你。”
几句话将前因交代了,又语含担心:“你可有受伤?或是受惊?唉,没想到那歹徒这般凶狠,连东宫的人都敢痛下杀手。王良媛听得脸色都吓白了。”
恒娘摇摇头,不吱声。
盛明萱迟疑了一下,低声问她:“周婆言这回报道城阳郡王世子的丑行,可是事先得了太子授意?”
恒娘一怔,抬头看着她,不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
盛明萱挪了挪位置,紧紧挨着她,细细与她解释了城阳郡王一脉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那些暗藏着刀光剑影的话语落入恒娘耳中,她原本沉浸在伤痛中的心思忽然浮出水面,一些原本含混不解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变得分明。
城阳郡王为什么亲自登门拜谢,谦虚客气得不像话;
他儿子又为什么恨透了她,以至于不顾一切地想要她的命。
退也好,进也好,其实他们眼中看到的,哪里是她?而是她背后的太子。
正如她看这件事的样子,是一个男人残忍地害死了另一些无辜的女人。然而在郡王、世子、太子,甚至盛明萱眼里,事情显然是另一个样子。
盛明萱解释完,见恒娘低垂着头,仍旧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
宫廷之内,风波诡谲,她一个平民女子,听不懂,被吓坏,都有可能。
正拿不准要不要再说一遍,就听恒娘答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贵人们的交道,可真是别致。”
盛明萱皱皱眉。恒娘不肯正面回答,难道是防着她,怕她背后告密,不利于太子?
捏紧帕子,款款解释:“恒娘,咱们十分有缘。几次见面,我很爱你的诚实大方,并不像别的市井女子,要不就扭捏作态,要不就粗鲁愚蛮。
没想到你竟入了东宫,这可是意外之喜。我也不瞒你,圣人已经透了话给家母,我日后的归宿,多半与你落在一处。正该彼此坦诚,携手扶持,不妒不嫉,做好分内之事,为天下女子垂范。”
恒娘仍旧不回答她此前的话,反而真心实意地感叹:“盛娘子,你真厉害,能将城阳郡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分析得这么透彻,见识不比男子短少。”
厉害?盛明萱微微一怔。
城阳郡王世子向来以谦谦君子,温良如玉著称,太子也与他表面交好,日常逢节吊庆,东宫与郡王府也比其他人走动得更亲密。
朝中众臣被表象所惑,大有人认为二人兄友弟恭,堪为今日之花萼相辉。
就连她父亲盛副使,也持此论。反倒是待字闺中的她,悄悄劝谏父亲不要与郡王府交往过密。恒娘夸她厉害,她心中实是觉得,自己是当得起这两个字的。
然而,女子岂能恃才自傲?
她心中的骄傲与不安同时撕扯,使她既不能安然答一句:“多谢夸奖。”
又不能发自真心地谦谢:“我哪有什么见识?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许是恒娘说话的真诚感染了她,又或是恒娘言语里的不尽之意太过明显,她这么一个向来擅长说理,八面玲珑的人,竟然被恒娘这句简单的夸奖话儿弄得语结,不知如何接话。
心中不禁怀疑:难道这薛恒娘竟是猪吃老虎,故意装傻,顾左右而言他?
谁知薛恒娘接下来的话比方才还要肉麻:“上次听常山长家的小娘子称赞你,我还十分不乐意。但后来细细想来,却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实在是如长姐一样,温柔亲切,又教导有方。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听不出好歹来,才一时意气。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她话说得越真诚,盛明萱心里的警讯越发大作。微微拉开与她的距离,小心看着她,十分谨慎地回答:“你过奖了。”
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恒娘一直沉着的脸色也微微漾开,浮出温婉的笑容:“盛娘子曾经建议,周婆言最好帮助女子学习些中馈之道,理家之术,我出身小门小户,没见识过这些事情,心里大不以为然。
如今蒙了天恩,也要成为那等贵人,这才发现,盛娘子的话果然在理。
这些事情,我竟是一概不知,现在要从头学起,却一头雾水,抓不着重点。若是有人能手把手地教教我,带带我,我心里可是感激不尽的。”
抬起头,情真意切地看着盛明萱:“盛娘子,不如周婆言出一份副刊,就照你说的内容,好好地经营一番?你说大户人家,高门深院的主妇小姐们,可肯大把地花钱订阅?”
抿嘴一笑,似是有些害羞:“我是小商户出身,眼里见不得钱,这你是知道的。周婆言办了这些时日,虽有些名望,钱却赚得不多。若是出了副刊,能多赚些钱财,我就算将来入了东宫,也不愁我娘身边没有傍身的银钱。”
第115章 禁足令
马车还没靠拢楹外斋, 已听到门口女子喧哗声音。
盛明萱掀帘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嘲笑,很快平静如初, 扭头对恒娘笑道:“你有麻烦了。”
等恒娘跳下马车, 看清眼前形势,仍旧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楹外斋大门敞开,池子边的空地上,摆了十来个箱笼盒子, 朱红漆皮色泽鲜亮,鎏金盒子耀眼生辉,端的是华丽万端,一眼看过去, 差点要以为是谁家大户人家嫁女儿的嫁妆。
海月带着侍女们站在门口,对面站了十来个宫装侍女, 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盛明萱见恒娘贸然下车, 四处看看, 远近无人,想了想, 戴好帷帽, 也跳下车来,追上恒娘,小声提点她:“来的是王良媛。”
“王良媛?她不是刚满月?委了你替她来?怎么又亲自来了?”恒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撒谎。”盛明萱瞬间明白她的眼神, 啼笑皆非, 摇摇头, 低声解释:“多半是事后有人提点她, 要赶着来结交你,免得你被我笼络了去。”
恒娘顿了顿脚步, 心里浮起一阵怪异感觉,极不舒服。
十几步路的距离,很快走到。恒娘注意看了下,海月对面,果然站了个面庞圆润,身姿丰腴的女子,看面庞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尚有稚气未曾完全脱去,面上有脂粉遮不住的憔悴,却也同时布满一层柔和光辉,看着与翠姐儿她们截然不同。恒娘恍惚想到,这大概就是女子为母的神采吧?
海月见她回来,大喜,随即又见到她身边的帷帽女子,身姿步行颇有几分眼熟,皱起眉头,暂不出声。
就只有王良媛的侍女在昂首说话:“我家良媛刚刚出月,禁不得风寒,却巴巴地赶来慰问你家良媛。且不说什么先来后到的顺序,单这片心,难道不该你们好好感谢?
就算你们主人不在,你也该让我们进去等候,热汤热水的,也让我们喝上一口。你只管这样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若是让良媛受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个罪过你可担得起?”
盛明萱低头叹息。王良媛本是低级采女,因着生子,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封了良媛。主婢都是簇新出炉的,竟不认识未来太子妃身边最亲信的侍女。
海月目光越过她们,只望着恒娘,等她示下。
王良媛也转头,看到恒娘等人,立时认出盛明萱,脸上堆笑,扶着宫人的手,颤巍巍迎上前来:“盛娘子,你也来了?这位就是薛良媛吧?听说你今日受了些惊吓,我特地来看看你。本该早日接你回去,可我年轻不懂什么,又刚生产,体力不支,害得你在外头受这场没来由的惊吓。”
又笑指着那一地的箱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慰问,就照着以往东宫赏赐属臣的旧例,带了些绸缎布匹来。另有些伤药,什么犀角丸虎骨散,云母膏截骨散的,你看着哪些合用,放心地用。若是不够用,只管派人跟我说,我再替你送来。”
恒娘看着她笑笑,转头问海月:“让她们进去好不好?”
海月与盛明萱见了礼,抬头笑道:“你做主便行。”带着侍女们让出路来,王良媛一行欢欢喜喜地进去了。
海月一偏头,指了指遍地箱笼,恒娘不等她问,轻轻摇头,低声道:“找个姐姐看着就好,不用搬进去。”
盛明萱正往里走,听到她这句话,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头困惑。
「热汤热水」都端了上来,盛明萱再想不到,恒娘居然拉着王良媛,两人聊得十分投入,话题竟是围绕女子生产。
王良媛这胎是头胎,生产时又遇到胎位不正,可谓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
这个儿子,可以说是拿命挣回来的,说起来,既后怕得脸色煞白,又欢喜满足,觉得一举得男,又是太子的长子,十分值得。
得意之下,连「这孩子福分大,贵气重,我娘找的算命子说了,需得好好养育,将来才堪大用」的犯忌讳话儿都溜了出来。
好在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在意,只有盛明萱微微摇头,心里不屑。干脆捏着手帕站起身,拉着海月,点评起室内摆设来。
恒娘见了王良媛的神气,却忽然想起自己娘亲。她当年生下自己时,可也如王良媛今日这般高兴满足?
恍惚了一下,方重新拾起话头,又好奇地问她,既是这样凶险,日后可还想再有生养?
王良媛觉得她这问十分傻气,笑得前仰后合:“你没听说过多子多福吗?这宫里头,哪有嫌弃孩子少的?甚至就算是女儿,也巴不得能多生养几个,以免日子过得寂寞。”
屋里正热闹着,院子外又来了人,送来一大抱海棠花,修剪得整整齐齐。海月让人接进来,亲自插入半月桌上的花瓶,一支一支,饱满怒放。
院外长天漠漠,从窗内看出去,直似那夺人心魄的花朵开了漫天,张扬骄傲,丝毫不知收敛。
京中有暖铺,冬月里也能见到时新鲜花。王良媛在东宫,盛明萱自己就是贵女,对此都见惯不怪。然而这海棠花却令她二人齐齐脸色一变。
王良媛惊叹道:“我记得这种海棠。殿下特地在东宫试过栽种。东宫本就不够宽大,太子硬划了一大片地,把其他花儿都拔了,专门栽种这异种海棠,可惜半月之后,全都不服水土而死。那几个菂花的工匠挨了殿下的棒子,全都被撵了出去。”
盛明萱走过去,伸手在花瓣上轻轻抚摸,笑问海月:“送花的是哪家花行?这样出众的技艺与出品,想必一定顾客盈门。明日我也去捧捧场,让人买些回家,讨家里姐妹的欢喜。”
海月插好花,退后一步,大大方方让她们看,语气淡淡道:“两位多虑了。这花是小姐的友人所赠,并不外售。”
恒娘忍不住看她一眼。海月那么机灵,定然已经看出盛明萱与王良媛的怀疑。却没想到海月居然跟她主人一样,脾性傲然,不肯做半点遮掩。
王良媛这才察觉出不对,海月似乎不是薛良媛的侍女?她说的什么小姐,那是什么人?
再仔细看看屋内的铺陈,一应器具雅致贵重,竟不比太子殿下所用的差。
不禁心里发虚,正想拉着薛良媛的手,不耻下问地打探一番。
院外响起一把尖利嗓子:“薛良媛可在此处?奴婢奉太子殿下令,前来传话。”
侍女引了传话的内宦进来。恒娘按照盛明萱的提点,步出画堂,在台阶下相候。
王良媛不敢托大,也随同一起,降阶迎候。只有海月留在画堂里,并不肯出迎。
那内宦手持拂尘,见了众人,先不见礼,板着一张脸:“殿下言道,东宫薛良媛言行不端,与妓结交,实乃不顾身份、自辱门庭的秽行。暂不允入东宫,令其闭门思过,洗心革面,痛思己非。”
宦官一开口,便如钢丝擦铁球,声音扎人。
恒娘无意识地想,以后若入了东宫,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听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想念太学里那些正常的男子声音,嗯,也许最想念的,还是某个冷冷淡淡,却越听越顺耳,越听心里越柔软的声音。
她一声不吭,内宦可有些下不来台,眉头一皱,正要为难为难她。盛明萱轻咳一声,微笑道:“陈押班辛苦了,今日累你亲自跑一趟。”
陈押班自是认识她的,忙微一躬身,谄笑道:“盛娘子安好?”
盛明萱回了半个福礼,两手慢慢绞着手绢,含笑问道:“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火?薛良媛今日差点被歹人所害,殿下竟没半点温言慰问,这不像是殿下一贯怜弱悯小的风范。”
陈押班上前一步,悄声道:“还不是那份女报惹的祸?周婆言贸然刊文,尽说些城阳郡王世子的坏话,殿下兄弟情深,深感不安,已经上表自罪,请暂停周婆言。一切有待圣裁。”
盛明萱眼睛闪了闪。
她之前怀疑周婆言这份报道是太子授意,如今看来,倒是不像。
不过既然她都能这般怀疑,别人想必也能生出同样的念头。
太子身处嫌疑之地,确乎只能丢车保帅。停了周婆言,上表请过,以示清白。
今日赶巧,又出了郡王府仆人胸怀利器,当街行凶的事,无论此事最后能不能彻底扳倒郡王府,将其拖入谋逆的大坑,至少太子这番表现,可谓保身之万全策,无懈可击。
王良媛再没想到自己巴巴地来拉拢薛良媛,结果竟等来太子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
眼看薛良媛被训得神思恍惚,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可千万别把自己牵连进去。太子殿下若知道自己来探她,会不会连自己一起迁怒?
思绪如潮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全是两个大字:快跑。
王良媛走的时候,可比来的时候干脆多了,如风卷残云,如大军溃败,领着一干侍女,急慌慌告辞而去。
走出院门,看着满地原封不动的箱笼,偏头想了想,玉手一挥,全数搬了回去。
盛明萱原本拿手绢掩着嘴,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笑意。
此时却微微一凛:薛恒娘之前不叫人搬东西,难道是早已料到这一出?
一转眼,碰上恒娘十分真诚的目光,听到她十分庆幸的感叹:“如今周婆言主刊被停,盛娘子的副刊可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一切拜托了!”
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方才似乎被吓坏,此时却生动无比的清丽女子,目光渐渐转冷,声音沉下来,一字字问道:“你已经猜到周婆言会被停刊?所谓副刊云云,是你提前备下的先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