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魔魂不理解。
按照他对于凡人的了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也该会奋起反抗一次,可是燕娇一次也没有,即便他给过她机会。
“燕娇,你要在这里,成为一代名妓。”魔魂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燕娇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的一句“是”,带着无数复杂的情感,如同叹息一般,吐出这个字。
她垂着眼眸,望向怀中的琵琶,并不像以前一样,每次回答他命令的时候,都会抬眸看他。
魔魂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剜掉一块肉,鲜血淋漓,即便让最好的医修来医治,也不会再恢复了。
当时的她,原来是这样的心情。他想,凡人为什么总是在伤心难过?
那日,是燕娇第一次以名妓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江宛彤透过魔尊的双眼,看向台上弹奏琵琶的姑娘。
这是魔尊第一次以仰望的视线看着燕娇。
燕娇穿着最华美的衣裳,却也不及她容貌的一半美丽。底下的修士被她的容貌所吸引,眼神带着罪恶的欲望,跟身边的同伴开着荤段子,言语粗俗,简直不堪入耳。
江宛彤听了都觉得生理不适,更何况是台上被开玩笑的当事人。
屈辱和恨意自心底涌了上来,魔魂便是燕娇,他胃里一阵翻涌,看见底下那些修士的眼神,他几乎要呕出来,但他的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将所有情绪发泄在怀中的琵琶声里。
燕娇的视线落在了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上,只有他的眼神与其他修士不同,也只有他在认真倾听她的琵琶声。
魔魂感受到她的高兴,但下一瞬,便高兴不起来了。
那名年轻男子正是易容之后的魔尊,他趁着修士被燕娇吸引了心神,直接把在场所有修士的眼睛都挖了出来,然后唤来了魔修,把这些人类修士带走。
“你做得很好,我的燕儿。”年轻男子将自己的易容术解除,露出真实的容貌。
燕娇对上他的眼眸,过了一会儿,才露出笑容,笑着回应他:“是,魔尊大人。”
在这一瞬间,魔魂体味到舌尖的腥味,无尽的绝望一点点榨尽他赖以生存的空气,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原来她笑着回应他的时候,心情是如此绝望。
从来不在乎他人心情的魔尊终于亲身体验了一次绝望和痛苦。
即便是他得知自己结局的时候,他也没有哪一刻有过如此强烈的痛苦。
好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
在这之后的每一天,燕娇都活在痛苦的折磨之中,但她的痛苦,魔尊不知道,也不在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明悟,才开始感受她的痛苦。
时间逐渐推移,到了魔尊将燕娇派去鬼域的时候。
同样是在鬼域花车游街的时候,魔魂的视角和感受却完全不同。
“江宛彤出现了,记住她的样子,你要杀死她。”桑魔沙哑的声音传来。
燕娇内心无比挣扎,她看向街边的游人,几乎是一眼,便找到了那个仰头望着她的小姑娘。
以她的视角看去,魔魂感受到燕娇对于江宛彤的情感。
是希望。
像是在贫瘠土地里开出的小苗,期望她会长成参天大树,长成她梦想中的模样。
燕娇不希望江宛彤来救她,但在看到江宛彤来救她的时候,她的心好像找到了归处。
魔魂的视线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黯淡,他知道,这个梦境也要破碎了,他能够出去了。
在这一刻,他与死前的燕娇高度共情,几乎就要成为她。
燕娇从发间抽出金步摇,指尖珍惜地擦过尾部的那只燕子。
魔魂听到她的心声:这是恩公赠我的第一件礼物。
魔尊怔然,他已经忘记了此事,当初淬毒时,只是要她随便挑一支簪子。他原以为,燕娇会如同以前一样,完成了她的任务,便会回来他的身边。
尖利的步摇划破她的脸。第二次了,魔尊第二次受魔毒的伤害,这一次比前一次更痛,他的心脏像是被绳子勒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痛感甚至不如他的心痛。
周围的环境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梦境终于要破碎了。
江宛彤和魔尊两个外来者也该去往他们的归处。
从鬼域花车游街开始,江宛彤便自主脱离了魔尊的身体,正在以第三人的视角从上俯瞰而下,她无法再进入其他人的身体去阻止燕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燕娇在梦境中又死去了一次。
一个非常微弱的光点悠悠地从燕娇身体里飞出来,在江宛彤的眉心轻轻一碰,江宛彤听到了故人的告别,怔怔地望着光点逐渐消散在空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上飞去。
黑红色的雾气自燕娇的身体脱离而出,从黑雾里发出的一记痛苦又绝望的嘶吼声,仿佛他的心脏也随着梦境碎成无数块,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他亲眼看着燕娇倒下,看着燕娇亲手葬送自己的希望,看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渐渐失去生机。
与她共情的所有情绪从魔尊身上全数抽离,只为他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凡人为之可以连性命都摒弃的——爱意。
“不!”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后悔莫及。
是他,亲手杀死了她。
第57章 [V]
自魔宫荡开一道几乎可以摧毁一切的魔气,恐怖的威压让所有魔修朝着魔宫的方向不由自主地俯首称臣。
血色的红月被冲天而起的魔气所遮蔽,成了一个朦胧的影子。
站在殿外的桑魔距离冲击最近,他将大刀插入地面,单膝跪地,施法护住自己的心脉,即便如此,也被这敌我不分的魔气冲击得元神震荡,耳鸣不断。
过了好一会儿,令人恐惧的魔气才渐渐消散。
桑魔擦去嘴角渗出的血迹,缓了缓,才双手空空,走近魔宫主殿。
在门外的魔侍倒地不起,挡住了他的去路,桑魔一把提起魔侍的手臂,将他拖到走廊边靠着,顺便施法护住他消散的魔气。
魔侍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低声道:“多谢桑魔大人。”
桑魔冷淡地点头,抬眸看向主殿的方向。
魔侍给他通风报信,传音道:“魔尊大人的魔魂刚回来,大人便让我去拿了魂珠。”
桑魔拧着眉头,暗自心惊。
魂珠是用来封印魂魄元神的法宝,当初他提着金销派掌门之子的人头回来复命,便是将他的元神囚在了他含在口中的魂珠里。
魔尊要魂珠来做什么?
“桑魔,进来。”魔尊似乎一早就察觉到了他在殿外。
桑魔起身,走入主殿内。
主殿一片狼藉,四周的轻纱全数破碎,连魔尊最喜爱的琵琶也断成了两截。
魔尊坐在主殿的台阶上,苍白的皮肤衬得嘴角的血迹越发明显,他攥着一颗红色的魂珠,上面散发着浓郁的魔气,见桑魔走入殿内,抬眸朝他看去。
桑魔单膝跪地,行礼,视线始终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魔尊站起身,走至他的面前,和颜悦色地将桑魔从地上拉起。
桑魔更是心惊。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闭关。”魔尊已经到达化神境后期几百年了,突然说要闭关,而且还是在他们已经对修真界下手的关键时刻闭关,这个举动让桑魔震惊到猛地抬头,对上魔尊的赤瞳。
魔尊却没有怪他僭越,反而非常平和,甚至算得上耐心地给他解释:“我以前拥有冲击大乘的能力,却始终摸不着界线,如今,我已经悟了。”
桑魔不明所以。
魔尊举起手里的魂珠,淡淡一笑,“凡人的七情六欲,是最无用的东西。”
桑魔随着魔尊的视线,落在了魂珠上,他看到魂珠里,藏着一个与魔尊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子,内心如同狂风暴雨般惊骇。
魔尊竟然囚了自己的魂魄!即便少了一片魔魂,魔尊的实力也丝毫不减,这让桑魔对于魔尊可怕的实力又有了新的认识。
“至于修真界,就让他们先喘口气吧。”待他进阶到大乘,人界早晚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魔尊攥紧手里的魂珠,冷笑。
乘霄宗,北辰峰。
繁复的阵法发着金色的光芒。江宛彤的右手手掌靠近无名指的地方被划开一道小口子,自口子延伸出一条不断流动的红线,另外一头连接着莫时欢的心口处的伤口。
这个阵法需要消耗大量灵力,玄隐真人启动阵法后,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否则就会使得在阵法之中的两人都陷入危险。
于是许云泽和林青棠都守在了阵法外面,神情凝重。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江宛彤手背上的魔纹一点点褪去,发紫的嘴唇也恢复回了原来的颜色。而她身旁的莫时欢已经完全进入了休眠,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阵法的金光渐渐消隐,江宛彤原先惨白的脸蛋终于有了血色,仿佛下一刻就能够醒过来。
莫时欢连人形都无法维持,变回了幼兽的形态,像一只白虎。
玄隐真人望着躺在江宛彤身旁的幼兽,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他抱起幼兽,用灵力托起江宛彤,将她放在冰玉床上。
守在外头的许云泽和林青棠并不是第一次见莫时欢幼兽的形态,莫时欢刚进宗的时候,偶尔会化形成原来的样子,但后来他父皇去世之后,或许是因为他的兽形会让他想起父皇,就没有再化过这个形态了。
“师尊……”林青棠担心莫时欢和江宛彤,好看的眉头一直就没有展开过。
玄隐真人给莫时欢一点点输送灵力,却不能操之过急,因为这是别人给他输送的灵力,没有他自己转化的灵力纯粹,最好还是找个灵气充裕的宝地,让他在那处慢慢恢复。
“江宛彤的毒血已经替换结束,身体没有大碍了,只要她能打破幻境,就能够醒来。”玄隐真人垂眸看向怀里的白虎幼兽,顿了顿,“听说蓬莱岛有一处灵气充裕的灵境,不日就会开启,届时你们带他进去,在灵气充裕的地方,他恢复能更快。”
两人听到师尊的话,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一半了,既然玄隐真人这么说,就说明他们还有机会醒过来,总好过江宛彤被魔毒彻底入侵身体,即便她能打破幻境,也醒不过来要好。
在换血结束后的第三天,许云泽心疼林青棠白天要给那群鬼气入体的修士治疗,晚上还要来这里看江宛彤的身体状况,便提出跟林青棠换班,他白天训练那群要参加门派大比的弟子,晚上就来看江宛彤,如果有什么异样就立刻喊她过来。
这天,许云泽抱着剑,坐在江宛彤的房门口,从院里望向天空,无数颗星星看得眼花缭乱。
他观星术学得不好,师尊也说他没有这个天赋,许云泽看星星也就看个心情,现在正是多事之秋,他以前没有太多杂念,还会雷打不动地练剑,现在却不同了,他总是会想,是不是他这个师兄做得还不够好,才会让他的师弟师妹落入陷阱里。
“大师兄,干嘛老叹气?”身后传来许久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许云泽顿时从地上站了起来,反倒把他身后的江宛彤吓了一跳。
许云泽转过身,看见江宛彤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仿佛她只是睡了一个比较长的觉,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之劫。
“你醒了?”
许云泽连忙去信林青棠和师尊。
江宛彤见他这个反应,不禁犯嘀咕,“我这是睡了多久啊?”
天道说她才睡了十天不到,他们修士平日闭关都是以年来做单位的,她这十天在他们眼里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在许云泽去信之后,玄隐真人和林青棠很快就赶了过来。
院落里有一张圆石桌,江宛彤坐在圆桌旁边,乖巧地让师尊用灵力探查她的身体。
“小师妹,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林青棠询问道。
江宛彤摇摇头,她不仅没有觉得不适,反而还觉得身体充满了力量,就是有点燥热,想借莫时欢的折扇来扇扇风。
说到二师兄……
“我感觉挺好的,力气大得可以打死一头牛。”江宛彤摸了摸脖子,“怎么没见二师兄?”
以她对莫时欢的了解,没理由她死里逃生这么大的事情,莫时欢会不在场,难道他遇到什么危险了?
听到江宛彤提起莫时欢,在场三人的神态都不大自然。
最擅长隐藏感情和打圆场的人都不在,他们的古怪更容易被江宛彤察觉。
江宛彤抿着唇,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她进识海里问天道,在她进入梦境的这段时间里,乘霄宗发生了什么。
天道装死不回应。
能让所有人都瞒着她的事情,绝对不会是小事。
“难道……二师兄他?!”江宛彤突然就红了眼眶。
许云泽最是见不得姑娘哭了,他重重地做了个深呼吸,扭过头去,不看她。
林青棠正要安慰小师妹,就听见玄隐真人先开了口,“他只是进入了休眠期,待到灵气恢复,便能够醒过来。”
许云泽和林青棠同时看向师尊。
江宛彤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她拍了拍心口,正要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左手无名指的下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横划的伤口。
“二师兄他……”见江宛彤还要询问莫时欢,玄隐真人站起身,抬眸看向另外两个徒弟,抢在江宛彤说话前先说自己要处理其他事务,先离开了。
江宛彤眼眶微红,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向许云泽。
许云泽总算知道师尊为什么要先走了,他挠了挠脸,“我也要去练剑了,我……”
他的衣角被林青棠捏住了。
许云泽对上林青棠求助的眼神,他只得硬着头皮,把本命剑放在桌上,坐在林青棠的身旁,与江宛彤面对面而坐。
毕竟这是青棠师妹的请求,他还是留下吧。
林青棠悄悄松了一口气,如果只有她一个人面对小师妹的眼神,她一定会承受不了,直接告诉小师妹真相的。
“所以二师兄他到底怎么了?”江宛彤眼巴巴地看着师兄师姐。
许云泽眼神飘忽,他本就不擅长撒谎,但这件事情莫时欢不希望小师妹知道,他也只能应下来。
见许云泽油盐不进,既然如此,就不能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