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诊完脉,写完了调理的方子,甚至由那位管事妈妈亲自送上了软轿,郑家太夫人都不曾过问半句沈婳音所期待的内容。
“这不对劲啊……”
回到莲汀居,沈婳音仔细回忆在郑家别业的每一个细节,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的原因,总觉得郑家太夫人表现得有些刻意。甚至在沈婳音企图主动重提北疆经历的时候,太夫人还丝滑地将话题岔了开。
“红药,你说,如果咱家来了客人,命你去奉茶,你恰巧把茶洒到客人身上的几率有多大?”
郑家婢女个个出挑,可不是月麟这样偶尔毛躁的小丫头,更接近红药这等沉稳妥帖的老人儿。
红药今日没跟去郑家,没能见到当时情景,只回忆了自己这些年奉茶的经验,笃定道:“除非有人故意使坏,否则奴断不会弄洒的。”
年纪小的时候,只要敢端不平一星半点,把茶汤荡出来一滴,回去就要被管事妈妈好一顿掐拧教训。像什么脚下不稳、把小茶碗整个掉在客人身上这种事故,简直不可想象。
那么,郑家这一出多半是故意为之了。沈婳音的眉头蹙得更紧,想不通是何用意,结果另一桩烦心事就来了。
外面青娉进来禀报:“老太太有请,说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叫姑娘过去看看是不是新方子起效了,日后也好心中有数。”
自从青娉立功,沈婳音就将她升为了二等婢女,在莲汀居仅居于月麟和红药之下。有心有能之人,就该委以重用。
这几日沈婳音借着落水风寒的理由,说担心过了寒气给老太太,一直刻意避着如意斋。老太太出面把洺溪救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怜惜婳珠身边的旧人。老年人的心思想法都不好说,假如老太太一味疼爱婳珠,说不定根本不顾什么血缘,沈婳音便不敢轻易往跟前凑。
可是这次沈婳音是被点名传唤,不得不从命。
她实是没料到,在郑家未求得的事,倒被向来不操心的沈母主动问起。
当年郑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除了当时在场的沈婳音和崔氏母女,其实没人知道。
可追根究底,当年郑瑛榕会随夫君一起远赴北疆战场,还不是因为婆母常常蓄意刁难,在这个家待不下去?
由于对家世自卑而故意磋磨高门低就的儿媳,这般的婆母不配在儿媳身后再提起她。
沈婳音尽心为祖母调养身体是一回事,不愿在祖母跟前提起母亲是另一回事。
见沈婳音不想多说“郑夫人”,沈母也不介意,自己回忆了起来:“那时候,京中流行汗巾束腰,尤以楠州的刺绣汗巾最为风靡。瑛娘也好收集汗巾子,各种颜色,各种花样,搭配不同的衣裳。她那纤腰,原就是为束巾而生的,轻软的汗巾在腰间一系,连我都忍不住多瞧几眼,也难怪侯爷宠爱她。”
沈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婳音只静静听着。
出了门,红药觉得奇怪,“老太太怎么忽然这般有兴致,对着‘乳娘之女’追忆前儿媳。”
“谁知道呢?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往事。老太太大约以为对着婳珠回忆这些,会让婳珠难过,这才找我这个‘乳娘之女’念叨念叨吧,好歹崔氏也是郑夫人跟前的旧人。我本想看看洺溪在如意斋都做什么的,结果还是没瞧见她。”
红药道:“洺溪现在是末等婢女,没有资格在主子跟前出现,姑娘以后怕是都见不着她了,除非老太太以后将她的位置慢慢提上来。姑娘若想知道她的近况,要不要奴使路子去瞧瞧?”
“算了,我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连二姑娘都已经倒台了,关注洺溪也没什么用了。”
音姐儿一走,小荣连忙关上门,跪坐到沈母身边问:“您老人家暗示得这样云淡风轻,音姑娘能明白您的用意吗?”
“音姐儿不需要明白我的用意,从中受到启发就已经足够了。她既有本事让珠姐儿一败涂地,这点聪慧劲儿该是有的。”
“她直到最近才摘掉面纱,大约是打算利用自己那张脸的。”
“与瑛娘相像,是音姐儿最重要的底牌,我将系汗巾子的习惯告诉她,能帮她把自己打扮得更像瑛娘。”
小荣还是不放心,“您想帮音姑娘,直接站出来主持大局不就好了?您是长辈,放一句话出来珠姐儿就任您处置,侯爷和夫人难道敢违逆您的意思?奴瞧着,夫人其实是向着音姑娘的。”
沈母却摇头,“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么?音姐儿想要的,难道只是夺回名分?若只是夺回名分,靠白琬主持大局,未必不能成。”
“夺回名分还不够吗,音姐儿还想要什么?”小荣困惑。
满头华发的锦衣老妇缓缓阖上眼,“音姐儿一直在做的,都是让珠姐儿一点一点……露出真面目,一点一点地……失去人心啊。”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走马观花一般在小荣脑子里闪过,好像真是这样,二姑娘的真面目,正在一点点暴露,全府对二姑娘的态度——不管从前是无奈隐忍,还是被她的娇软外表所蒙蔽——也在这几个月间,急转直下。
沈母睁开眼,苍老的双眼里早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却仿佛掩映着深深曲径,令人无从看穿。
“音姐儿最想要的,不只是真相大白,更是公道人心。”
“相比之下,夺回名分容易,扭正人心所向却难。音姐儿在做的,一直都是最难的这件事啊。”
“小荣,洺溪那边,交给你了。耐心点,不要逼迫,直到劝她想通了为止。”
小荣晓得轻重,起身行礼,郑重应下:“奴定不负所托。”
第二日一早,沈婳音嫌乘轿太慢,头戴幕离骑马离了别业,红药带月麟共乘一骑,背着包袱紧随其后,踏起一路扬尘。
此刻的问心堂中,锦绣珠翠如旧,由于人手裁撤,甚至显得比从前更加宽敞明亮。
二姑娘起居的侧间门虚掩着,外间两个婢女正在摆碗筷,去大厨房领晚饭的丫头就快回来了,寂静的问心堂正房又将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分。
内室里只有婳珠一个人,她亲自动手把胡椅搬到了屋子中央,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然后提起裙裾踩上去,将臂弯里挂着的白绫布团起一头抛过房梁。
居然一次就成了。
这块布还是她自己偷偷摸进库房翻出来整匹提花绫,让小丫头帮她找来剪刀裁下细细的一长条,借口要做练舞的披帛用,那小丫头就当真信了,一点都不了解二姑娘那身子骨是无法跳舞的。
将纯白的软布打一个结实的死结,虽是第一次做,但并不难。接下来,婳珠就一直站在胡椅上,耐心地等。
等到外间忽然热闹起来——所谓的热闹,不过是领餐盒的婢女回来,与摆碗筷的婢女轻声聊了几句。
婳珠双手颤抖着握紧绳环,缓缓地将头伸了进去,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踢翻了胡椅。
第58章 咬钩
洛京城中的确比山间热得多,更比北疆热得多。才短短几日没回城,气温竟升得这般快,街巷间已是满满的夏日气息。
将至傍晚的时候,沈婳音明明只穿着轻薄的软罗,竟还是在马车里闷出了薄汗。
楚欢叩了叩马车木窗,亲自递进去一只白瓷碗。
“阿音尝尝咱们洛京的碎冰酸梅饮子,这家的冰储存得最干净。”
沈婳音惊喜地接过来,触手冰凉,沁入心里,绛红的色泽衬着雪白的瓷碗,碎冰折射出淡淡的光泽,用瓷勺一搅,叮当碎响。
谢鸣和赵宁两个随行下属也分别给月麟和红药递进一碗。
“还是京城人会享受啊……”
沈婳音浅尝一口,忍不住感慨。
“又好看又好听又好吃。”
“京城吃喝玩乐的花样数不胜数,夏日里更是热闹。五弟虽常年不在,却比我会玩,等他回京,让他带你好好转转,也带上你师姐和其他朋友们一起。”
“好呀。”
等瑞王回来,就会带回解除互穿的进展,甚至是彻底的法子。
这一切,竟可以同时有一个了结。
沈婳音素手搭在车窗框上,望着后退的熙攘繁华,失神。
既期待,又怅然。
这一切彻底了结之日,就是她启程下江南之时。京城这等云波诡谲的喧嚣之地,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三骑护送着马车拐进小巷,弯弯绕绕,最终停在千容衣行门前。
容妈妈见是沈婳音到访,又惊又喜,随即瞧见门外候着的华服郎君与宽敞马车,浊眼中的神色就复杂起来。
上一次陪同而来的是风流瑞王,已令容妈妈对沈婳音的交际圈讶然,今日又换了一个,面目不熟,形貌与瑞王肖似,看那年纪气度,很可能就是前些时日刚刚遇刺的昭王。
待引着沈婳音穿过天井进了东厢,容妈妈屏退了小丫头们,低声问:“音姐儿与皇室常来往吗?”
其实容妈妈与沈婳音不过才第二次见面,直接问到对方的交际圈未免交浅言深,但她曾是郑瑛榕的教养妈妈,待沈婳音便抱着待外孙女的心。
沈婳音早从楚欢处得知了容妈妈的身份,自然而然将其视为长辈,老实回答:“阿音本就是为了诊治昭王才入京的,除昭王外,也只与他同母所出的瑞王相熟,旁的莫说是来往,连见也不曾见过。”
至于当初面圣、拜见琰妃等事,那是以楚欢的身体和身份去做的,不能算作她本人的交际圈。
“那就好,那就好。”容妈妈大大松了口气,仍心有余悸地叮嘱:“音姐儿,天家复杂,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靠近的。”
“是。”
沈婳音嘴上应着,却没能品出这话的用意。
容妈妈知道自己常年在这深巷里,见着沈婳音一面不容易,干脆拉了她的小手,直截了当:“想必姐儿早知道了,老婆子原是六娘的妈妈,今日老奴且倚老卖老一回,给姐儿一句忠告,愿姐儿听进心里。”
沈婳音从进门,连来意都未来得及道明,就被容妈妈暗露焦急地一通问,直觉这背后有故事,肃然聆听。
“音姐儿,不论你自己是否情愿,万不可嫁入楚家,正妻之位也不可。虽说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音姐儿,万一镇北侯夫人有这方面的心思,你自己也得咬死了不能嫁,知道吗?”
沈婳音:“……”
哪儿跟哪儿啊,难道她脸上写着想嫁给昭王或者瑞王吗?
茫然之中,沈婳音敏锐地留意到一个细节——容妈妈说的不是“天家”,而是“楚家”。
容妈妈的意思,似乎不是在告诫她天家儿媳难做,而是在强调楚氏这户人家本身,仅仅看到她与二位楚氏王爷有所往来,就已如此警惕。
“容阿婆说哪里话,阿音与二位王爷,不过是朋友而已。如今我身世大事未定,谈及婚嫁尚早。”
“是,老奴僭越了。”
沈婳音盯着容妈妈的神情问:“楚氏……有何不妥吗?”
“这……哎呦,姐儿!”
容妈妈眼见着沈婳音身子一晃,连忙伸手扶住。
“姐儿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服?”
音姐儿再一抬眼,那眸间的澄澈仿佛瞬间凝冻,隐隐透出一抹刀刃般的锋利,夏日里激得容妈妈冷不丁一个寒颤,本能地松开了她。
“天气太闷,有些头晕,没事的。”“沈婳音”主动解释。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容妈妈,见她手上既没拿衣裳,也不像是在等小丫头拿衣裳过来的样子,推测老少二人方才只是在叙旧,并未谈及正题。
沈婳音和楚欢为防突然互穿,习惯了共事时先与对方说清计划,现在楚欢穿到沈婳音体内,早有心理准备,学着沈婳音的语气,放软了声音道:“今日阿音前来,是想向容阿婆借一身衣裳,借一套妆容,借一式发髻,可否?”
婚嫁云云,本就交浅言深,容妈妈想说的话已然说完,便揭过不提,热情地吩咐小丫头们按要求去选衣裳来。
暮色四起,大街两侧星星灯火,将洛京的繁华富庶点缀无遗。
“殿下,确定是这家吗?”“楚欢”骑在马上,凑近马车车窗问道。
真正的楚欢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小女郎的姣好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着锐利的冷意,与外在的清甜形貌不大相称。
峦平街的金花酒肆,二楼檐下挂着一串四只大红灯笼,每一只灯笼都用金线勾出“福禄寿”的纹样,错不了,正是刺杀案发当日婳珠所在的那家。
像婳珠这般的内宅女郎,在外做事自以为滴水不漏,在昭王府的探子眼中却漏洞百出,只稍微一查便将她做下的手脚摸得透彻。
今日,正是将计就计的最佳时机。
按婳珠原先的设计,她不敢在镇北侯府附近安插眼线,只雇了人在渡兰药肆门口日日守着,吩咐他们看到面纱遮脸的女子要格外留意,又叮嘱了几项其他特征,足够锁定沈婳音这个人,再想法子把沈婳音诓到酒肆去。
倘若沈婳音只是个寻常闺阁女郎,此计或许难以施行,但沈婳音是个医女,只说酒肆老板娘想请阿音大夫亲自诊治,便足以将人诓走。
至于正戏,就要看金花酒肆的庞娘子上不上心了。
楚欢道:“带谢鸣和赵宁过来,原是为你保驾护航,如今你我身体互换,倒用不上他二人了,本王亲自替我们阿音瓮中捉蹩。”
沈婳音微微一笑,“候了这许多日,我这条大鱼迟迟不上钩,想必金花酒肆早已不耐烦了,今日便送他们一份大礼。一切有劳殿下。”
省去从渡兰药肆拦人一节,直接把自己送进酒肆,岂不方便?眼见大鱼自投罗网,收钱办事的只怕乐得找不着北。
“那我去了?”
楚欢准备下马车,沈婳音却将他拦住,示意月麟从包袱里将东西取出来。
楚欢一瞧,是一副面纱和……谢大嫂绣的那条汗巾子。
面纱自然是为了遮面,那汗巾子是做什么的?
沈婳音一笑,“正巧听家中老太太提起,母亲那个年代的女子流行在腰间系一条汗巾子装点,尤以楠州的绣花汗巾子为美。”
楚欢无奈,按照沈婳音的要求打扮完毕,这才下了马车,在月麟和红药的陪同下走进金花酒肆,身姿英挺,底盘沉稳。
就在纤细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酒肆门口的时候,“她”又回头望向“楚欢”的方向。
沈婳音瞧见,人间烟火中,他一双漆黑的眼瞳映着光,仿佛也映出了灯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