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当然是停工了,公交车、私家车全都没法儿出门。
星期一白天下了一整天,晚上睡觉之前青叶觉得,明早上应该就停了。谁知道,早上醒来,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
老易站在宾馆门口说,这不是下雪,这是倒雪呢。你们听听,唰唰的。我活了多半辈子,还没听见过雪这么大声音。
小山拉着李英出去玩雪,李英喊青叶一块去,青叶连连摆手,你们去吧。
她才不想当电灯泡呢。
虽然小山不是过日子的人,但会哄人,反正甜言蜜语不要钱,说呗。
李英以前在婆家受够了冷言冷语,很吃小山这一套,俩人常常勾肩搭背的走着,说说笑笑,不认识的人看见这一幕一定会以为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俩人在雪地里蹦啊,抓雪啊,大声喊叫啊,玩得热火朝天。
青叶和玛莎一嘀咕,回房间里把鞋子、衣服一换,俩人也出门了。
玛莎虽然从小就见了很多次这样的大雪,但小女孩嘛,谁不喜欢童话一样的世界呢?
玛莎说:“索菲亚,走,我要带你去看神奇的东西。”
俩人手挽手走在雪地里,路已经完全不见了,幸亏玛莎记性好,记得一些标志性建筑和树木的位置,还能知道路在哪儿。
其实没有走多远,就是宾馆外面不远处一片白桦林。
青叶老远就“哇”的一声。她看见一条条冰挂从树顶垂下来,那么长,那么透明。
“好神奇啊,像女巫念了魔法咒语,”青叶激动的奔过去,抬头看着这神奇的景象,“太壮观了。”
玛莎直接抱住一个,“我觉得这是仙子变出来的,多漂亮啊。”
青叶就在树林子里转悠,被一个个冰挂震惊得走不动了。
“索菲亚,玛莎。”青叶回头,是丹尼尔。
刚还欢天喜地的玛莎,脸色一下变了,担忧地看了看青叶。青叶朝丹尼尔挥挥手:“嗨,丹尼尔。”
丹尼尔没有往这边走,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嘴里呼出的白起像沸腾的水喷出长长的一团白气。
“我从学校那边给你们带信来了。”他说,嘴里又呼出很长的一团白气,“不过很遗憾,这次没有你的。”
青叶朝他笑了笑,“谢谢你,丹尼尔,这么大的雪还拿信过来。”
丹尼尔往前走了走,想要把信递给青叶,“我不去宾馆了,嗯……免得……免得那个姐姐看到我生气,要骂我。”
玛莎走了过去,有点不明白的说:“哥,你昨晚怎么不给我?我给他们拿去吧。”
“忘了。”丹尼尔把信塞进玛莎的大口袋里说。
“再见,索菲娅。”丹尼尔朝青叶挥手,青叶也朝他摆手。
丹尼尔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看着青叶说:“索菲亚,对不起,上次是我太冲动了。但是我求你不要像姐姐那样把我当成坏蛋,我不应该把喜欢你说出来,我也愿意把我的手收回去。”
丹尼尔把手握成了拳头,然后藏在背后,眼眶发红。
“丹尼尔,你是个很棒的小伙子,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坏蛋,”青叶站在冰挂下,指着朝他说,“瞧这个,在我眼里,你就像它一样纯洁。”
丹尼尔一下子被青叶逗笑了,“你真幽默,索菲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把冰挂比成人的。”
丹尼尔走了,青叶也觉得挺冷了,就跟玛莎手挽手回宾馆去。
路上玛莎问青叶:“索菲亚,为什么你们大人那么厉害,对一个人的爱想收就收起来?我就做不到,我喜欢一个男孩,我妈妈说不行,但我试了很多次,还是收不回来自己对他的爱啊。”
“那你就先偷偷爱在心里喜欢他,不要告诉妈妈,”青叶说,“或许哪一天你遇见了更喜欢的人,这份爱自己就回来了。”
“你还没告诉我,大人为什么想收就收起来?”玛莎眨着大眼睛问。
田野里没有一丝风,灰蒙蒙的天空,雪花直直落下,落在青叶扬起的脸上,很凉。
青叶有点颠三倒四的说:“大人都有看不见的绳子,如果不该跑出来的爱跑了出去,他得就拿绳子快快的把它抓回去。伤人的爱也不是爱,玛莎。”
玛莎似懂非懂。
青叶忽然用中文对白茫茫的田野喊了一声:“谢谢!”
来到这小城市八九个月了,老易、小山和青叶都陆陆续续收到了信件或包裹。李英似乎和家里断了联系,不寄信也没收过信。
她说:我妈年纪大了,又不认字。我给她写了她也看不懂,更不可能给我写。
但这次丹尼尔拿来的信里却有她的。
李英和小山玩够了雪,正在房间里窝着。青叶把信给她。
“什么?我的信?”李英脸上不仅有惊讶,还有惊慌,“为什么会有我的信?不应该啊。”
小山伸头看了看信封 ,说:“给你寄信又不是寄炸弹,说不定是你初恋情人忽然想你了呢。”
说着就从李英背后一伸手把信给抽走了,“我瞧瞧,寄信人邓斌,这一听就是个男的,哎呦,瞧这个字写的呀……”
李英一扭身,劈手夺了过去,声音很大的朝他嚷:“那是我堂弟!你这个人真是没一点规矩,别人的信也能抢吗?”
青叶赶紧说:“那个,英姐,小山哥,我给老易送信去了。”
老易一看信封就咧嘴笑了,随即又故意皱起眉头。
“我家小子寄来的,肯定老套路,前半截嘘寒问暖,爸,你好吗?保重身体啊,后半截直抒胸臆,爸,厂里效益不好啊,给点钱儿。”
老易在抽屉里拿那把专门用来拆信的裁纸刀,“可得小心一点,万一把字撕掉了怎么办?”
“青叶,老易,快过来,”走廊里回荡着小山焦急的喊声,“英姐晕倒了。”
“啊?怎么回事儿?”老易回过神来的时候,青叶已经跑出去老远了。
李英脸色苍白的倒在地上,青叶一进门就说:“把她抱到床上啊。”
小山蹲在李英面前,忧心忡忡的说:“我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病,能不能随便搬动啊?看了信就倒了。”
青叶一把把他推一边去,“那你让开,我抱,出了事儿找我。”
老易也到了,连声问:“咋了这是?怎么了?”
看青叶吃力的要抱李英,赶紧过来要帮她。小山这才挤过来说:“我在这儿呢,还用你们一个女同志、一个老同志动手。”
小山把李英放在床上,李英虽然没说话,但眼角的泪都流到了头发里。青叶把地上的信捡起来看了几眼,见老易还在那儿焦灼的问“咋了咋了”,非常小声的给老易说:“英姐妈妈……”
随后几天大雪的日子也都没上班,青叶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陪李英上。
刚开始是小山在安慰她,李英也不搭理他,蒙着被子哭,坐地上哭,醒了哭,睡醒接着哭……
一天过去,小山就来找青叶了,“去陪陪你英姐吧,女人会劝人,我这口才不行,她还是一直哭。”
“我口才可比不上你,你就是懒得管。”青叶对小山一点儿都没有客气。英姐遇见这种事,他居然都不能耐下心陪几天。
青叶又和李英一个房间了。
青叶也不怎么劝,痛苦需要发泄啊,眼泪就是出口。只是在她哭的时候递上毛巾、手绢,该倒水的时候倒水,自己虽然厨艺不行,还是尝试着做了葱花鸡蛋面条,给李英端到眼前。
看见面条,李英抱住青叶嚎啕大哭,“青叶,我以后再也吃不上我妈做的手擀面了,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啊。”
青叶拍着李英的背,也湿了眼眶。没有妈妈的人没有可以依靠的怀抱,失去妈妈,失去那份温暖。
这次大哭之后,李英的情绪终于平复一些。小山叫她跟他回屋,她不回,冷冰冰把他赶走,丢给他一句“少来烦我”。
把小山赶走,李英的许多人生感悟都絮叨给了青叶:“现在觉得男欢女爱、升官发财什么的特别没意思,如果时光能倒流,我就在家守着我妈,把孩子也要过来,我们仨在一块,比什么都强。”
“有妈的时候不知道珍惜,没妈了才后悔,啥用都没了。”
“孩子的事儿就不能让步,以前只觉得把孩子要过来让他受苦,现在想想,孩子怎么能没有妈妈呢?一块吃糠咽菜也得要孩子啊,我真傻,真后悔。”
青叶听着,越听,越觉得,这好像都在说她啊。
第48章 女人如衣服
大雪停了,铲雪车嗡嗡的驶过。
胖大婶们在宾馆前面扫雪,青叶他们结伴上班。以前是老易和青叶走,小山和李英一块走。
现在李英也和老易、青叶一队了,小山一个人一队。
餐桌上也起了微妙的变化,李英虽然还是跟小山坐一侧,但她不再跟他说说笑笑,夹菜之类的更是没有了,小山主动给她拿叉子什么的,她就客气的说声“谢谢”,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亲亲热热了。
玛莎就很奇怪,偷偷告诉青叶,“他们离婚了吗?大人的爱真是,想收回来一下子就收回来了。”
祝庄也下了雪,祝良周六下午回家路上就飘起了雪花,到家变成了鹅毛大雪。因为一手骑车,一只手拎着给他爸的生日蛋糕,又是逆风,骑车骑不了太快,这一路把他给冻得够呛。
现在过生日流行吃蛋糕,凑巧是周末,祝良就提前订了蛋糕给祝四德,大人也需要高兴啊。
到家天已经擦黑了,家里黑灯瞎火,一个人没有。
“都去哪儿了?”祝良各个屋都转了一圈儿,都没人,只好又出了家门。
遇见个邻居,不等祝良开口,邻居说,“哎呀,你弟喝酒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找了半天找不着,这下着雪,天又冷,你爹妈,还有祝贺他妈都出去找他去了。我刚从那边地里回来,没找着。”
祝良听了简直恨得牙痒痒,“又是喝酒!”
邻居说,今天不是你爸生日嘛?祝民在镇上饭馆里摆了一桌,村长啊主任啊都拉去喝酒啊。这人家下半晌就回来了,就他找不着。
祝良回家翻出来个手电筒,推出来自行车,可是去哪儿找他?到镇上两条大路,中间到处是庄稼地,天也黑了,他要是躺在草稞子里,很难看见。
沿着村口出去,先就遇见了抱着祝贺的素美,素美头上都是雪花,祝贺流着鼻涕。
“找不着,冻死他算了!”素美嘴上说着狠话,眼泪却流了下来,“我把北边那两条路都找了,死活不见人。”
祝良赶紧把围脖摘下来给祝贺围上,“素美,你带着孩子回家,吃点热饭,不用操祝民的心,我去找。”
雪下得更大了,风打着旋儿往祝良脖子里灌。这躺在地上不用多久都能把人给冻死。
祝良往路边上,草稞子里,水沟里照,着急的大声喊“祝民”,没有人回应。
这条路上没有,祝良又折返到另一条路上,看见北边田里那几个圆鼓鼓的白色草棚,祝良走了过去。去年过年时候,他和青叶遇见过在这儿等人的祝民。
离得老远,祝良就闻见了风里的酒味。
祝良架着祝民回到家,他还醉得厉害,喊都喊不醒。祝良把他扔在了炕上,祝大妈一边往炕下面烧柴,一边哭着骂着,虽然祝民鼾声如雷,压根听不见。
素美给他脱鞋,祝民腿一蹬,蹬在素美胳膊上。祝大妈从素美手里把鞋抢过去,“啪啪啪啪”在祝民屁股上狠狠的打,“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
正在舔蛋糕的祝贺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奶奶和妈妈,终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祝良拉住了祝大妈,“妈,别吓着孩子,回头再打。”
祝四德还在外面找,祝良又出去找他。
祝良在黑乎乎的地里找到他,说“找着祝民了”,祝四德火冒三丈:“为啥要找着他!让他死外面得了!”
回家路上一句话没说,就瞪着两只眼睛蹬蹬蹬的往家里走。祝良一看这阵势,虽然自己也恨不得把祝民给打一顿,还得把自己的火气掐灭,跟在后面劝他爸。
祝四德到家冲进屋里,直接跳到炕上把祝民拉了起来,薅着他衣领大吼:“喝喝喝,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急死?你回来干啥?咋没冻死在野地里?我看哪天把你冻死才能心净!”
祝民东倒西歪的,祝四德对着他骂个不停,祝民睁开了眼。
“干……什么……爸?”祝民口齿不清的眯着眼,“又骂我……我马上就成……村干部了,还……还骂?”
“他爹,你把他放下吧,他身上刚有点热气儿,”祝大妈看祝四德怒发冲冠的,怕他一时性急打祝民,拉着他胳膊说,“你现在说他也不知道啊,醒来再好好教训。”
祝良让素美先抱着祝贺去别的屋里,素美摇摇头,“没事儿,哥,让祝贺看看喝醉酒是什么丑态,什么下场,省得以后学他爸。”
祝良叹气,自己抱起祝贺去别的房间了。
那边屋里吵吵嚷嚷了半天,中间夹杂祝民说:“不喝了,以后……不喝了,我发誓哈,我给你们发誓,我要去上厕所。”听着似乎是清醒一些了。
动静小了,这屋里没生火,祝良怕冻到祝贺,又抱着他返回这边屋里。正走在院子里,忽然听见祝民一声惨叫,然后是爹妈、素美满是恐惧的喊声。
祝民的手鲜血淋漓,已经叫不出声音,几个人慌做一团。祝良捂住了祝贺的眼。
祝民用菜刀剁掉了自己半截小手指,在医院都手术完了,还没有完全醒酒,拉住祝四德说:爸,我要是以后再喝醉,就把剩下的半截也剁了。
祝民在市里医院住着,祝良带初三任务重,没法儿总跑医院,祝贺还没断奶,素美离不开,只能祝大妈过来照顾着。
幸亏医院离学校不太远,每天在祝良的小厨房做了饭,拎着给他送到医院去。晚上祝良去陪床,祝大妈就住在家属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