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轰隆隆
第二天早上,韩景初是被雨声吵醒的。
积攒了一整晚的雨水轰轰烈烈从天上倾泻下来,伴随着大风,砸得阳台外的雨篷啪啪作响。
他睁开眼往阳台的方向看过去,黑蒙蒙一片,一时间误以为还是半夜。可想闭上眼再休息会儿,却做不到。
傅一白睡相不好,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翻着身把一条腿压在了他的小腿上。
这姑娘睡得很沉,全然不为风雨所动。
她的腿不重,压着一点也不难受,却令人无比在意。
韩景初闭着眼发了会儿呆,又扭过头偷看了会儿傅一白的睡颜,看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面颊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和她凌乱的发丝。
人在睡了一夜后,多少会有些邋遢,不如清醒时整洁端正。韩景初才刚醒,思绪混沌。他此刻并不觉得面前的女孩儿有多漂亮或者迷人,只是下意识去看了,然后静静地看了下去。
反正也没有移开视线的理由。
直到窗外响起一声闷雷。
傅一白的眉头微微地动了一下,之后缓缓地翻了个身,收回了压在韩景初身上的腿。
从雷声响起一直到傅一白再次陷入熟睡一动不动,韩景初都屏着呼吸。
他为此产生了轻微的晕眩。当空气再次涌入他的腹部,他的面颊涨得通红。
伴随着那阵雷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撬开了壳,急速疯涨。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的画面在许多情绪的点缀下是多么漂亮和迷人。而他看了那么久,仿佛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有了还不清的亏欠。
他深呼吸,不知所措。
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原本就蕴藏着对这女孩无限的爱意?他只是经过、暂住,便不小心被这强烈的情绪彻底缠住了。
身体不是他的,心脏也不是他的。
但此时此刻的心跳,是只属于他的。
.
韩景初偷偷下了床。
走到阳台向外观察后,他终于能确定,天应该已经亮了。
头顶上还挂着前天洗过后晾晒的衣物。韩景初伸手摸了摸,似乎干了,又似乎没有,手感凉凉的不怎么舒服。再晾下去恐怕也没什么意义,趁着傅一白还没醒,他想尽自己的能力帮上点小忙。
可才刚用晾衣叉收了一件外套,他就因为突如其来的晕眩而跄踉了两步,差点摔倒。手里原本高举的晾衣叉落在地上,摔出一阵声响。
傅一白被惊动,缓慢地翻了个身,发出了满是倦意的声音:“……外婆?”
韩景初手扶着窗台,缓了会儿才答道:“没事儿,我在阳台上,你继续睡吧。”
傅一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片刻后,正当韩景初以为她已经再度熟睡,傅一白猛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呀?”她抓着头发眯着眼迷迷糊糊地问。
这房子是老式结构,卧室和阳台之间的阻隔下半边是墙,上半边是透明的窗。傅一白看过来的时候,韩景初正再次高举晾衣叉。
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傅一白从床上跳了下来:“我来我来!”
韩景初抢不过她,默默站在一旁,暗自懊恼。
哪怕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收衣服这点小事还是会做的,偏偏这副老迈病弱的身体要拖他后腿。明明是想帮忙,却害傅一白被吵醒,真是本末倒置。
手脚麻利地收好了衣服,傅一白又捧着在鼻子底下认真闻了闻:“还好还好,没味儿。”
她说完舒了口气,冲韩景初笑了一下,然后捧着大堆的衣服跑回了房间。
睡了一宿的头发乱得很,让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头顶上一小撮翘起的毛还伴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
韩景初跟着她走了进去,看着她叠了会儿衣服,几次犹豫,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你的头发翘起来了。”
说完,他紧张地抬起了手。
傅一白很乖地低下头,任由外婆为她打理凌乱的发丝。
“才六点,”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困倦,仿佛在撒娇,“太早了,我还要再睡会儿。”
“嗯,那你睡吧。”韩景初收回了手,掌心紧紧贴在身侧,一动不动。
“有什么活儿等我醒了再说,”傅一白把叠好的衣服随手堆在了床角,“你别忙活。”
韩景初很老实地点了点头。
他也不敢再乱动了,生怕又弄出点纰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方才那阵晕眩令他后怕不已。听说老年人最怕的就是摔跤,万一伤着,就太对不起傅一白和傅一白的外婆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本以为已经稍微适应了这幅身体,可今天的手脚肢体却似乎变得加倍僵硬沉重,而且动作稍微大一点人便会犯晕乎。
当一个老年人真是辛苦,哪怕什么都不做,依旧累得慌。
.
他老老实实地坐了一整个上午,无聊至极。
中午刚吃过饭,乐乐小朋友便捧着书本跑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无所事事的韩景初跑去围观他俩学习。
才老老实实看了半个小时的书,乐乐又要一白姐姐帮忙翻译诗歌。这一回,内容比上次更直白。
How do I say I love you?
How do I tell you I care?
How do I tell you I've missed you, and let you know I'm here?
傅一白小声念了一遍,皱起眉来,有些不悦地看向乐乐。
她不会是终于发现了这孩子的心思,要狠心拒绝了吧?韩景初跟着乐乐一起紧张了起来。
“这你都不会吗?”她指着第一句,“这些不是最基础的语法么,还是说你有哪个词看不懂?”
始料未及,乐乐眨巴眼睛,不说话。
傅一白用手指在第一句句子旁用力点了点:“你念一遍。”
乐乐咽了口唾沫,一开口结结巴巴:“Howhowhow do I say I...I...I...”
眼看他脸都憋红了,本故作严肃的傅一白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不难吧?”她问。
乐乐闭紧了嘴巴,用力点头。
“那你还让我翻译,”傅一白戳他额头,“故意耍我吗?”
乐乐支支吾吾,默默收回了笔记本,脸涨得通红。
迟钝的傅一白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带着促狭的笑容问道:“你是不是想给班上哪个女孩儿写情书,在找参考?”
“我……”乐乐窘迫极了,“我才没有,我又不喜欢她们。”
“真的?”傅一白眯起眼睛,胸有成竹地下了断言,“不老实。”
乐乐小心地看着她:“我……我其实是……”
“乐乐才多大呀,”韩景初大声地打断了他的发言,“不是在念书嘛,怎么说这些呢!”
乐乐不吱声,傅一白却很不配合。她咯咯笑起来,说道:“稍微聊一下有什么关系,乐乐这个年纪有喜欢的小女孩多正常啊!你以前不是也很爱追着我问东问西。”
这外婆可真是。韩景初怪尴尬的。
“你们会讨论吗?”乐乐抓到了关键词,“一白姐姐有喜欢的人会告诉外婆吗?”
为了挽回形象本想说些什么的韩景初当即闭嘴,也看向了傅一白。
外婆追着问过,所以,若她有喜欢的人,是不是告诉过外婆呢?
她到底有没有喜欢的人?
韩景初比乐乐更在意。
第11章 造大桥
“我啊?”傅一白轻松自然地耸了耸肩,“等什么时候有了那样的人再说吧。”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没有了。
乐乐和韩景初闻言几乎同时开口。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面对面前两道炽热的视线,傅一白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她疑惑又尴尬地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关心呀?”
韩景初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地答道:“外婆关心妹妹还需要理由吗?”
乐乐小跟班似的用力点头:“就是就是!”
“我……我不知道啊,我就没想过这些。”傅一白说。
她的神色语气全然不带羞涩,说得极为坦然,一定是实话。
乐乐舔了下嘴唇,又追问:“那学校里有没有小哥哥喜欢你想追你?”
傅一白微微蹙起眉头,迟疑了会儿,答道:“没有吧……有我也不感兴趣,我觉得学校里的男生都好幼稚。”
韩景初和乐乐同时陷入了僵硬。
同龄人她尚且嫌弃幼稚,更小上几岁的乐乐可以说是已经被盖章彻底出局了。当然,“学校里的男生”之一的韩景初也没好到哪儿去。
韩景初试图为自己争辩:“会吗……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心理年龄不至于差距太大吧?怎么就幼稚了呢?”
“真的,一个比一个幼稚。我也奇怪,为什么都高三了还像小孩子似的,说话做事轻飘飘的,还总为各种弱智行为沾沾自喜,”傅一白说得很不留情,“就没见过有哪个是稳重的。”
听这说法,她似乎很欣赏“稳重”这个特质。
韩景初郁闷。他逃课、翻墙、在暴雨天的大街上乱窜,自觉和稳重这个词扯不上什么关系。
而他也确实不敢在傅一白面前自诩成熟,毕竟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他们所面对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傅一白肩上所扛着的,是他过去从未思考过的。
乐乐小朋友比他更自信一点,小声强调:“我觉得我就蛮成熟的,我看同龄人都幼稚。”
“哈哈哈哈哈,”傅一白说,“那真是好棒棒。”
乐乐瘪起了嘴。
“别闲聊啦,”傅一白指了指他面前摊开的书本,“好好看书,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得对你负责。”
乐乐不情不愿低下头去,而韩景初则半晌没出声。
.
一直到晚饭过后,他依旧心情沉重。
在悲伤“我完全不是妹妹喜欢的类型”之余,他更悲痛地意识到,前一种想法本身已经很奢侈。
傅一白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和现在的他有关系吗?他不过是个外婆!
若回不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就这么以外婆的身份相处下去,或许未来某一天他还得含泪看着傅一白与别的男性恋爱结婚。
他不由自主地脑补了傅一白穿着婚纱站在台上和某个男人深情对望、而自己则身着喜气大红色老棉袄在台下潸然泪下的画面,不由得悲从中来。到时候宾客们一定会纷纷来向他道喜,赞美她的外孙女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她真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而那时,他真正的身体还因为老年痴呆每天语无伦次。
“怎么啦,”傅一白的面孔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不舒服吗?”
她歪着身子,一脸关切。
韩景初吓了一跳,回过神后连忙摇头:“我没事。”
“真的?”傅一白并不放心,“你今天看起来很没精神。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不能瞒着我。”
韩景初犹豫了一下。他确实感觉今天的身体比前几日更沉重也更易疲劳,却也说不上究竟具体是哪个地方不舒服,想来没什么大碍。他担心特地说出来小题大做,让傅一白也跟着平白担忧。
“我没事,”他说,“坐着无聊罢了。”
老年生活实在没意思。跑不了、跳不动、老眼昏花,除了看电视和与傅一白聊天,他几乎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但傅一白有自己的事要做。照料家务和一日三餐外,她大多时间都花在学习上,这些天抽着空刷了不少题。
她优秀又自律。相较之下,即将升入高三却依旧混着日子的自己确实很不成熟。
“那我来陪你聊会儿天吧!”傅一白在他身旁坐下,与他亲亲热热地紧挨着,“正好书看累了,休息会儿!”
“妹妹想上哪所大学?”韩景初问。
傅一白沉默了许久,答道:“我打算去S大。”
韩景初惊讶又欣喜。S大是一所本市的大学,也是他的第一志愿。这意味着若自己能回到身体里,未来或许有机会同傅一白去同一所大学。
但很快,他又产生了些许疑惑。
这些天的接触中不难看出,傅一白的成绩相当优秀。可S大并不算是什么名校,似乎与她并不匹配。
“你就……不想挑战一下更高的难度?”韩景初问。
“S大挺好的呀,”傅一白说,“我上个月刚去看过,里面可美了。他们的校舍大半都是新建的,特别现代化,我很喜欢。”
韩景初意识到了什么。
从这儿去S大很方便,因为近。若她选择更好的学校,她的外婆便没人能照顾。
傅一白的想法真的很成熟、也很勇敢。
见外婆不出声,傅一白搂住了外婆的胳膊,把头轻轻靠在了外婆的肩膀上。
“S大很好啊,有我喜欢的专业,”她说,“外婆你还记得吗,我从小的梦想就是造大桥!”
造大桥,这说法真是质朴又可爱。韩景初猜想,她或许是想成为一位桥梁设计师。
“你可是一个女孩子。”韩景初笑着说道。
傅一白坐直了:“那又怎么样,外婆你不支持我吗?”
韩景初努力思考,若是真的外婆,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会作何回应。然后他说:“当然支持,外婆相信妹妹做什么都能成功。”
傅一白很满足,笑着重新靠在了外婆的肩头上。
韩景初很想问她,为什么理想会是造大桥呢?是什么样的契机让她产生了如此特别的想法?可他怕说出口,会让傅一白产生“外婆怎么连这都不记得”的心伤。他不知道要如何把他的疑惑更自然无害地表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