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请突狄王。”
在瑶姬的示意下,身旁伺候的御前太监,高声宣出她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
今早她得到消息,突狄王已到境内,且愿摒弃身份尊卑之嫌,特来恭贺。
想到突狄,群臣不安的心总算稳当许多。
正所谓鼓掌难鸣,若真能跟突狄交好,便可获得与绥廉一战的军力!
瑶姬细算账户中的370个行动点,她之所以留到现在,便是要等见过突狄王后再用。
这位曾闭关锁国,始终见山不见水的突狄王是何相貌,瑶姬早已忘记。
毕竟当初只在鹤城国的万国宴上匆匆见过,如今物是人非,哪儿还能对得上。
随着太监的层层通报,突狄王沉稳的脚步,终于踏入金殿。
他比群臣想象中更加高大、健壮。
宽肩,肤呈麦色,长发绑成细辫,垂在窄腰间,随步履移动摇摆。
在与突狄王会面前,瑶姬曾设想过各种情景以及应对的计策。
却独独漏算了如今的场面。
“好久不见。”郎元极黑的眼眸闪着灼人的热,望向她,喟然长叹。
🔒第一百零五章 食盒
郎元身着玄色王袍, 胸腰处精绣茧色神牛,角缠祥云,牛目温驯望向东方。
过膝长袍底部嵌着金色麦穗, 形状被风吹得姿态各异,宛如轻舞。
这便是突狄王的尊贵装束,只是穿在原本的虎萧王身上时, 只显得突兀可笑。
瑶姬震惊地看着款款朝她走来,规矩停在阶下问候的郎元, 短暂错愕后,唇角倒浮出讥讽的笑。
好大的胆。
听闻突狄王此番前来, 随行共有二百人,唯有三名侍从能随王入宫, 其余者皆安排在城中驿馆歇息。
难不成郎元觉得自身有玄行那般诡异之术, 能在万千敌中全身而退?
若非过于自大,那便是致命的愚蠢。
“陛下, 两国联盟事众, 涉及无数百姓民生, 具体事宜, 可否等明日再详谈?”郎元拱手,抢在瑶姬开口前率先提议。
他烁亮的黑眸似不经意般朝四周扫了一圈,随即转回瑶姬身上, 微微摇头。
想谈?
瑶姬勾起朱唇, 在郎元的深情注视下温和应道:“准。”
* * *
大典结束三个时辰后,雨香阁内,瑶姬落帘关窗, 低声问李玉:“谁与突狄王走得最近?”
能再次得到瑶姬的单独召见, 李玉自是喜出望外, 心中甚至还有些酸楚。
她愿意再给他机会,这便是天大的恩赐了。
“突狄王下榻在崇奉殿,方才是有许多臣子前去问候……”
两王相会这等大事,靖炀的权臣怎能坐得住?
就算无瑶姬事前吩咐,李玉也在密切关注着同僚的动向。
他拿过纸笔,即刻列出所有进出过崇奉殿的臣子列了个单,其中逗留时辰过长的,还特地圈出,并在旁标注好。
瑶姬拿过名单,细细端详时,似不经意间问道:“李卿,你安插的情报网如此出色,怎的上次让你办的事,就毫无进展?”
李玉吃了一惊,没想到瑶姬会突然提这茬,忙跪下道:“回陛下,臣真的尽力了,可……”
见他面露犹疑神色紧张,瑶姬语气稍缓:“此事难易孤岂会不知?只要尽力即可……”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若连半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李玉听得冷汗直冒,偷眼观察瑶姬发沉的面色,愈发觉得不妙,思量再三,总算吞吞吐吐道:“倒是听过些许风语。”
在得到首肯后,李玉跪行到瑶姬面前,努力探着身,将声音压到极低对瑶姬悄声道:“朝中九王爷苍泽明,似乎前两年与府中小妾起了争执,胸前被利剪所伤。”
瑶姬没料到竟会从他口中蹦出个“九王爷”:“因何争执?”
“咳,不过是拈酸吃醋那点破事儿呗,据说那小妾原是最受宠的,可腹中刚有着落,便被九王爷新纳的舞妓坑害小产……反正闹到最后,那小妾得了失心疯,被塞进井中活活淹死。”
见瑶姬若有所思,李玉尴尬万分地补充,这些真的只是家仆在赌坊与狐朋狗友瞎混时,偶然听到的风月传闻,无半点真凭实据。
后经他调查,九王爷府中的确淹死过个小妾,也草草发葬了,可关于胸口伤情,却难以探听真假。
“陛下,毕竟只是混混的玩笑话,还是莫要轻信的好。”李玉说完便有些后悔。
九王爷在靖炀,可是出了名的混,整日的提笼遛鸟正事不干。
其实这位王爷天资不错,先帝在时,只需耗费极少精力便能应付过其布置的功课,免于责罚。
不过自苍济成继位,九王爷就彻底成了没人管的散羊,从不问政事,只管过清闲日子。
瑶姬听着李玉叙述九王爷的过往,将目光落在他刚刚列出的名单上,忽然发现这位王爷,竟也去寻过郎元。
而且时辰还不短。
先前顾桢曾报过,与伏波将军马机交往密切的黄重和北鸣,也在名单上。
反倒是马机本人,未去郎元所居的崇奉殿凑热闹。
顾桢咬马机,李玉推九王爷……
挥手让李玉退下,瑶姬侧躺在榻,呷了口温茶,闭目养神。
* * *
月已移至院中,崇奉殿内仍亮着烛火。
瑶姬推门而入时,郎元正站在窗边饮酒。
王袍展开挂在一旁,他只穿黑束衣,窄腰系条银宽色的带,听见响动,未见其人却早眼带笑意:“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瑶姬摘下遮掩住大半面容的帽兜,身穿深色披风。
宛如明珠拭尘,瞧见她的面容豁然出现,郎元的眸光也亮了几分。
他早在梦中遇了瑶姬千百回,自以为已将她的所有的一切都刻入脑中,无半点差池。
可如今亲眼见到,却又觉得往日那些幻象终究朦胧不实得很,像精细仿制的赝品。
她的气质有些许改变,看着与在虎萧时略有不同。
但瑶姬就是瑶姬,眉眼依旧,只要略对他莞尔,便足以牵走他所有魄魂。
他此生,还有幸能再见到瑶姬的笑吗?
郎元从骨子里迸发的激.动难以用理智压制,他放下酒壶,箭步来到瑶姬面前,伸臂想将狠狠她拥入怀中。
牢牢禁.锢住,再不放手。
“瑶姬……”他口中呢喃,满腹深情牵肠百转,全由这两字倾出。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绥廉国内,桓横城上,郎元意图亲手扼死她时,也曾站在假人蛹身后,这般呼唤过。
思念成魔的人就在眼前,他迫不及待的靠近,却忽然被一只食盒挡住。
瑶姬散开披风一角,双手提着沉甸甸的盒子,毫不客气地塞进郎元怀中:“拿着。”
暗然幽香也随着披风的抖动袭来,让他晃了片刻神。
她语气骄纵,没有半分陌生感,仿佛昨日他们才在猎场胡闹过。
郎元下意识双手接住,正错愕着,便被瑶姬连推带搡地赶至桌边:“还傻站着做什么?坐。”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感,同今日在殿上那睥睨众生,傲不可攀的国君判若两人。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发梦。
郎元向来听她的话,只要瑶姬愿开口,便是空中月也能傻傻地去摘。
世上所有事,他都能依她。
若瑶姬不妄图离开他的话……
如今中秋刚过,气候忽冷忽热的,昼夜温差也大,正是容易感染风寒的时候。
瑶姬晃晃桌面上的空杯,让他给自己也倒满,呼气将有些发冷的手呵热,依次将食盒的三层展摆开。
暖胃参汤、家常炒菜,几碟点心,还有烤得略焦的牛肉。
烤肉做法依照着虎萧风俗,闻到这道菜的香味,郎元眼中也略泛出雾气。
“这些,是阿瑶特地为我做的?”郎元拿着她递来的筷子,欢喜问道。
“是啊,你远道而来,风尘仆仆的,总归要吃些好的才能缓过累乏。快尝尝,合不合你的口味。”
布置好餐桌后,瑶姬双手交叉垫在小巧的颌下,笑眯.眯地催道。
她对他笑了。
郎元长舒一口气,自己也跟着傻笑起来,和当初那个就喜欢跟着她身后的少年并无二般。
对于桓横城的往事,两人谁都没开口提,仿佛这样,就可晃过那段岁月般。
郎元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瑶姬脸上移开,瞧着那些还冒着热气的佳肴,迟迟未动筷。
瑶姬歪着头,娇嗔道:“怎么,小郎君,不吃么?”
小郎君……
郎元屈指笑着摸摸鼻翼,为这个称呼开心得下意识抓抓后脑勺。
可笑着笑着,嘴角的欢喜却逐渐归于苦涩。
瑶姬还在等着他。
郎元收起笑,认真打量着那些菜,看着热气蒸腾升缈,须臾后低沉应道:“吃。”
瑶姬细长眉微挑,仍是那副期待神色:“那你吃啊。”
听了这话,郎元却忽然放下筷子,双手环胸坐着,将脑袋往前伸了伸:“只要是你喂的,我都吃。”
呵,来这套。
瑶姬强忍将筷子摔在他脸上的冲动,当真挽起袖子,欠身将一块牛肉递到他嘴边:“真拿你没办法,来。”
女子身上的幽香再次随着她的靠近飘来,让郎元酔得迷离。
原以为磨蹭了这半天,郎元定会继续找借口搪塞过去。
谁知筷子刚递到眼前,他还真一口咬进嘴里了。
郎元嚼得认真,末了舌头在唇边还有点意犹未尽。
“如何?”瑶姬没料到他真敢吃,眼尾虽笑意不减,却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只见郎元无半分恐惧和不安,唯有说不尽的享受:“好吃。”
瑶姬的眉眼逐渐冰冷,声音也染上寒霜:“就不怕我下毒?”
郎元抿嘴,环着臂在椅子上晃来晃去:“你若想杀我,在殿上就动手了,何苦等到现在?”
末了,他又淡淡补充道:“左不过是些折磨我的药罢了。”
片刻沉默过后,瑶姬忽然笑起来,笑得愈发开怀,仿佛听到世上最可乐的趣事,险些无法自抑。
郎元又跟着乐,身体摇晃的幅度更大了,随着她的开心而开心。
他急不可耐地将脑袋又凑过去,催道:“快,再喂我一块吧。”
趁药效还未发作前。
瑶姬终于止住笑意,随之而来的,是美眸中无法掩饰的恨意。
她弯起唇角,将更多的肉夹起,温柔送到郎元嘴边。
瑶姬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伪装的深情假面,何时会被恐惧撕裂,她很期待。
然而,郎元并没露出丝毫她想象中的畏葸和犹豫。
一口接着一口,他吃得近乎贪婪。
俨然要将这再得不到的美味,永远锁在此刻。
🔒第一百零六章 环箍
郎元以从未有过的姿态蜷缩在地, 健硕臂膀使出全力想支撑起身,却还是软着再次栽倒。
撕心裂骨的疼自胃部灼起,沿着食道漫延至喉间, 唇齿间残留的美味,刹那变成世上最苦的噩梦。
他痛得脊背隆起,前额不断冒出大滴大滴的汗, 砸落而下,渍进眼中, 让他视线模糊。
漂亮的古铜肤色宛如浸了水,片刻功夫便将衣衫湿透。
瑶姬漠然看着郎元在地上艰难挣扎, 站得离他稍远,以免被他在极痛时抑制不住的狂躁举动牵连。
其实饭菜里的毒不过是顺手放的, 本为转移他注意力的障眼法。
她隐在披风下身上熏的幽香, 才是用毒的重头戏。
没想到郎元竟两种毒都沾了,如今合二为一, 那可真是快活似神仙。
等身上的药效消褪些, 虚弱得连喘气都费力的郎元, 显然只剩下不到半条命。
他因疼痛手指抓地, 此刻十指已尽磨破皮,在地上留下道道瘆人的红黑血迹。
双眸涣散,理智也早已被折磨得麻木。
瑶姬前阵子在太医署学人.皮面.具的制作时, 也跟着顾桢研习过不少毒药。
如今亲手操作, 效果甚佳,算是没白费功夫。
“说,突狄王在何处?”瑶姬扶正方才被他胡乱推倒的椅子, 坐着问道。
郎元如同奄奄一息的猛兽, 他手指伏在地上神经质地颤抖, 似乎身体某处的神经已不再受大脑的指挥。
“在、在突狄国内。”郎元吐出的声极轻,瑶姬需得认真辨别才能听清。
说实话,身受两种剧毒还能在一日内缓过神智来,着实算得上奇迹。
也只有郎元这种怪物般的愈合力才能做到。
瑶姬眯起眼:“你知道撒谎的后果。”
郎元从肺腑挤出破碎的笑,因这动作牵连到刚刚微褪些的痛,眉头立即又紧皱起来。
“我、知道。”他剧烈咳着,抑制不住地吐出两口黑血,作为方才发笑的代价。
早在虎萧,瑶姬便被奉为能感应天命的神女,之后也多次显现过神迹。
他不会在她面前撒这么蠢的谎。
“我……是突狄王的替身,受他之命,前来靖炀和谈。”经过多次呼吸调节,郎元的话逐渐通畅起来。
他目光上移,望着瑶姬虚弱道:“也是为了见你。”
瑶姬并未打断,让郎元继续。
据他所述,上次与瑶姬分别后,身受重伤的郎元在河中陷入昏迷,顺流而漂。
等被好心渔夫救起时,虎萧军已被绥廉和暮崇夹击歼灭,他也就成了无国的王。
彼时瑶姬去向成谜,绥廉和虎萧又在祖上有旧怨,如今新仇旧恨叠加,无一兵一卒的郎元纵然再心有不甘,也知那里非久留之地。
再三衡量后,他决定去临近的突狄碰碰运气。
他偷翻过突狄边界,不料竟偶然遇到微服打猎的突狄王在林中遭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