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接着道:“皇上想以大梁国土做五行献祭阵法,从各处暗布下活人棺获取黑粉菌,但从一开始这想法就是错的,所以那些黑粉菌毫无用处,对皇上的病情自然也不会有帮助。”
温浦长惊得拉了她一把,“还不住嘴!”
却听得皇帝咳嗽一声,疲惫的声音响起,“来人,将温大人带下去暂时歇息。”
第102章
前世谢潇南称帝之后, 将梁帝所留下的东西全部检查整理了一番,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摸清楚他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以及启用活人棺的目的。
当初先帝派许清川前往北境取得秘术之后让人送回奚京, 先帝查阅之后却得知这样的阴邪之术会残害很多生人性命,便命人暗地里将记载此术的书籍销毁。
但当初负责销毁书籍的太监听说这秘术有起死回生,可令人长生不老之功效, 便动了贪心,将书藏了起来。
这太监,就是如今梁帝器重的那个,挨了温梨笙一顿痛揍的老太监, 名唤袁利。
后来梁帝长大, 因早产身子骨本就弱,加之打猎的时候曾跌落山崖九死一生, 虽后来被救回,但身子亏损得极为厉害, 落下了很严重的病根,只要天气稍稍一冷,就开始费命地咳嗽。
很多年来, 他一直寻求名医, 找寻治病的方法, 但仍没有什么成效, 直到他继位之后的第四年, 病症突然加重,犯病时只觉得生不如死, 躺在床榻上浑浑噩噩意识混沌, 感觉下一刻就要被阴兵勾了魂似的。
人对死亡的恐惧总是超出想象的, 那回病犯了之后, 梁帝意识到在这样下去,他真的活不长了,于是便翻出了那本邪术,开始钻研,按照上面所记录的方法派人去试验,结果真的从活人棺中得到了黑粉菌。
黑粉菌入药之后,经过三道试吃工序,确认无毒无害之后他才吃,吃完第二日就能够下榻了。
梁帝仿佛看到了再生的希望,若是真如传言中所说,这黑粉菌入药能够使人吃了之后百病皆除,长生不老,那他的江山与权利就能永固,面对如此大的诱惑,他再也等不及,派人前往各地暗处设下献祭阵法。
可想而知这些黑粉菌自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
梁帝的病情又开始加重,情急之下他苦心钻研,最终发现光是靠黑粉菌是不行的,要确认与之想搭配的药方正确,还要将献祭阵法完善,于是他将大梁国土作为地基,在其中推算了五行之地,东西南北各一处,当中便是奚京。
期间诸多医师也尝试过成百上千次的换药,但见效甚微,也因为梁帝屡屡吃这些药导致身体越发差了,直到建宁六年,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这才着急了些,加大了黑粉菌的获取量,导致这事一下子被捅了出来,频频有各地官员上奏,但全都被梁帝压了下来。
随后就是派谢潇南前往北境处理二十年前埋下的网,却在谢潇南呈上的信息中看到他已经得知北境的诺楼国有一种活人棺秘术,自请留在北境继续调查此事。
梁帝怕这件事被谢潇南顺藤摸瓜给查出来,且加上早有动谢家的心思,于是开始实施计划,先是委任谢岑出征,再安排人将他杀害于北境,谢潇南得到消息之后迅速赶回奚京,救父心切的他没搞清楚真相再次前往北境。
本来计划好的援兵因为梁帝的授意停留在距离北境百里之外的城池中,这才将谢潇南逼上了绝路。
其后就是谢庚察知这些事,开始计划谋反之事,但最后失败了,梁帝降罪谢家,将谢家一并革职抄斩,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无一人存活,连带着慎王也被他所害。
这些事便是谢潇南未曾触摸的真相,在梁帝留下的记录中才全面得知,哪怕是谢潇南当初没有查到活人棺的事,谢家也没有存活的余地。
抄了谢家是迟早的事。
谢家世代忠国忠君,却被扣上反贼的帽子,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温梨笙当初也将这些梁帝亲手写下的书籍看了很多遍,书中寥寥几笔,就概括了谢家的落没,生命的消逝。
温梨笙知晓这些事,也清楚除了梁帝之外,没人能够清楚他的想法,所以她完全能够与皇帝对峙。
宫殿内依旧安静,梁帝似乎动了一下,喝了一口热茶,很久之后才出声,“你是如何得知这些事的?”
温梨笙便说道:“皇上可曾听过‘神明降世,普度众生’这一说法?”
“你觉得朕会相信那些鬼神之说?”梁帝的声音往下沉。
“皇上不信?”温梨笙疑惑道:“那素闻世人都说皇上乃是九五之尊,身上有龙气,可压一切邪祟,这说法皇上也不信吗?”
梁帝明显因为她的话顿了一下,片刻后道:“这自然是真的。”
“这世间阴阳两极,相生相克,既有邪祟,便有神仙,皇上怎可不信呢?”温梨笙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慢,并不是那种迫切的劝说皇帝去相信,而是仿佛将真相娓娓道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朕只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皇上莫急,听我慢慢说。”温梨笙道:“古时传言,当天下动荡不安,浩劫将至之时,会有神明降下神迹,选中凡间一人赐予不凡神力,助天下民生渡过此劫。”
皇帝听后笑起来,笑声仿佛枯竭的老树皮,发出刺耳沙哑的声音,笑着笑着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声音在大殿四处回荡。
温梨笙不急不缓,等着他咳完,反问:“皇上又不信?”
皇帝平息之后,声音阴森,“简直荒谬至极,你当真以为你糊弄玄虚就能让朕轻信于你?”
“建宁四年三月,你突然吐血不止倒地昏厥,御医灌了很多药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五月,你再发恶疾,卧床七日,身体好转些许后你翻出了诺楼古术,钻研活人棺的用法,腊月,你得到第一批用活人棺种出的黑粉菌所制之药,隔日便能下榻行走,这才扩大了取药范围……”
“嘭!”一声巨响,打断了温梨笙的话,是皇帝猛地拍了下桌子。
她弯腰磕了个头。
皇帝噌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殿中宫人立马跪在地上将头埋低,没人敢出声。
他撑着桌子掀开帷帐,踉跄走出来,“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温梨笙慢慢直起身,说道:“没有人告诉民女。”
她终于看到这个将大梁搅得腥风血雨的皇帝,他脸色苍白如纸,如经年不晒太阳的那种病态之白,瘦弱的身体几乎撑不起这身明黄色的龙袍,撑在桌子上的手也瘦得骨节突出,俨然一副将死之相。
像是那种,挨沈嘉清一拳,就当场去世的人。
皇帝冷笑一声,“小丫头,你可知道上一个在朕面前胡言乱语的人,如今坟头草有多高了?”
温梨笙面色平静,“皇上想杀民女,比碾死一只蚂蚁都简单,民女不敢胡言乱语。”
“那朕问你,你方才所说的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皇帝的声音骤然拔高,嘶哑的声音发出强烈的威压,宫殿中的宫人身子几乎贴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
温梨笙紧握着拳头,手心也出了细汗,只觉得他的眼睛如毒蛇般阴冷,但声音还是沉静的,“民女年幼虽父回到北境,在沂关郡长大,这是头一次踏入奚京,相识之人也是有景安侯世子。”
皇帝听闻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一声,“呵,好生聪明的丫头。”
几乎是一瞬间,她松了一口气,绷直的背也有少许的放松,她知道皇帝已经知道她要表达的意思。
胡扯了那么多,温梨笙压根就不是想要皇帝信任那些神迹之类的鬼话,这皇帝如此心狠手辣,疑神疑鬼,自然不可能轻信任何人,仍凭她把话编出一朵花来,只要不是神仙亲自出现在皇帝面前,他都不会相信。
温梨笙要的,只是让皇帝知道,她和她爹的利用价值。
从她听说皇帝宣温浦长进宫时,温梨笙就知道,她必须要跟着一起去。
皇帝此番的目的,无非就是知晓谢家都是重情重义的忠义之人,以此来挟持温浦长,为自己添一条后路。
若非是因为谢潇南的母亲唐妍娘家势力浑厚,在岭南一带颇有威望,谢家未扳倒之前,皇帝不敢轻易招惹这个麻烦,也不想落得个欺辱女人的骂名,也不会选择温浦长。
但温梨笙也深知他爹是何等死脑筋之人,有着不屈的文人风骨,舍身的忠臣之义,只怕宁愿撞柱自尽,也不愿成为谢家的拖累。
所以为了保住他爹的性命,她必须跟进来。
温梨笙虽嘴上对皇帝说没有任何人告诉她这些事,但她自幼长在沂关郡,唯一认识的奚京人又只有谢潇南,那么皇帝轻而易举就能想到她的消息可能是从谢家那里听来的。
如此机密之事,她都能从谢潇南的口中听来,加之这些日子她一直住在谢府,皇帝定然也听说了这些事,必然会明白她和温浦长对谢家的重要性。
让皇帝觉得,挟持了她和温浦长,就等同于拿捏了谢家的命脉,就不会轻易杀了他们。
皇帝懂了她的意思,所以才夸她是个聪明丫头。
如此一来,温梨笙和她爹的性命,则暂时保住了。
皇帝用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打量她几眼,而后摆摆手,像是极为疲惫,“带下去。”
随后就有侍卫走上前来,将温梨笙从地上加起,而后拉出了大殿,出门的时候,还听见身后皇帝传来的要死要活的咳嗽声。
温梨笙心想,就算是别人不反,这皇帝恐怕也是活不了多久了吧?
她被带着走了一段路,而后推进一处小偏殿,殿中温浦长正急得来回踱步,见她被推进来后连忙迎上来,满脸怒气,刚要开口,温梨笙就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小声道:“嘘——爹,什么都别说,当心隔墙有耳。”
温浦长愣了一下,而后拉着她往里走了好些步,一直到了最里面的墙处,才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啊?”
温梨笙拍拍他的肩膀,劝慰道:“爹,你放宽心,我有分寸的,你看我这不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吗?”
一说温浦长就要急眼,“你方才在殿中说的那句话,有多少个脑袋够你砍的?”
温梨笙啧声道:“爹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咱们皇上不分是非似的,咱们皇上是千古明君,仁慈明事理,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句话砍我的头呢!”
温浦长快被她这张嘴给气死了,一时间无法辩驳,只得用力扯了扯她的脸,温梨笙吃痛叫了一声,捂着脸朝旁边退了退。
嘴上却还是说:“爹放心好了,等皇上查明了真相,定然会放咱们出去的。”
温浦长看她这样就觉得十分欠揍,于是举着手追她,温梨笙就绕着殿中的柱子跑,跑了好几圈,温浦长终于累了,扶着柱子喘气,温梨笙就从柱子后面露出脑袋,笑嘻嘻道:“年纪大了适当的运动能强身健体。”
温浦长再气也追不动了,毫无形象地扶着柱子坐下来,指着她道:“你个小混球,且先等我休息会儿,别让我抓到你。”
温梨笙笑了笑,目光移至面前的主子上时,忽然发现这上面雕刻着一种长尾巴的四脚瑞兽,似乎是麒麟,瑞兽的尾巴到身上的各处毛发都呈突起状,摸上去凹凸不平,沿着柱子往上看,瑞兽的头处便挨着极高的顶上那几根交错纵横的房梁,方方正正的,因为有些高所以大半都隐在暗色之中。
温梨笙忽而心生一计。
她用手在突出的瑞兽上摸了摸,而后撸起袖子开始抓着突起的部分攀爬,试探着将脚踩在凹凸之处。
由于她自小爬树,对爬这种东西相当熟练,因着有落脚的地方,所以即便柱子很直,她爬起来也并不费劲,动作间小心翼翼,最后成功爬上了顶处,拽着瑞兽的两只利角往上一撑,就成功翻到房梁之上。
此事温浦长也休息好了,站起来打算再追温梨笙几圈时,一转头却发现她人不见了。
这偌大的偏殿里,一眼扫过去几乎就能看个清楚,根本藏不了人,但他还是左右转了两圈,发现温梨笙是真的在殿中悄无声息的消失了,这才有些慌张:“小混球?”
忽而头顶上传来异动,“爹,爹——”
温浦长疑惑地抬头,就见高高的房梁之上,温梨笙露出半个身子冲他摆手。
他当场给吓了个魂飞魄散,高举双手跑到她的下方,“你干什么……”
“嘘嘘嘘!”温梨笙连忙制止他的声音,而后动作小心地从柱子上慢慢往下爬,温浦长吓得在下边举着双臂左右晃着,生怕她不小心掉下来。
但她却稳稳当当地爬下来,站到他面前,说道:“爹,我发现这个房梁能藏人。”
“这太危险了,你方才万一要是从上面摔下来,能不能保住命都两说!”温浦长责怪道。
温梨笙压低声音,轻声说:“眼下咱们脖子上本来就悬着刀,世子即便是能在几日之内赶回来,咱们到时候也会被当做把柄给挟持,皇帝是胜是负,我们都难逃一死。”
温浦长又何尝不知道,他沉下眉眼,叹了口气,从袖中抽出了一截绳子,“我本计划着悬梁,却没想到这里的房梁都这么高,绳子完全挂不上去……”
“我就知道!”温梨笙一把夺过绳子,没收。
温浦长没有说话,也没有将绳子抢回来。
原本他是如此计划的,若是他自己一人进宫,为了不成为限制谢家的拖累,他自当了却这条不值钱的命,为了江山永固,盛世长存,当然是值得的。
但如今他这个女儿跟了进来,他自然不可能再寻死。
他坐下来,冲温梨笙摆摆手,示意她也坐下。
温梨笙就坐在他身边,肩膀倚着父亲的臂膀,听他缓声道:“明日就是四月二十七日。”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父女俩用极小的声音交谈着。
温浦长没说,只拿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个字,反复写了好几遍,温梨笙才认出,那是一个“反”字。
她当即明白,这有可能表示的是谢家制定的计划日,就是明天。
但若是时间这么赶的话,就表明谢岑应当没有真的前往北境,谢潇南也会在今明两日回京,其他的人也都已安排妥当,也就代表着明日就是她和她爹决定生死之日。
温梨笙左思右想,觉得此事没有别的办法,唯有躲到房梁上去,于是拉着温浦长站起来,“爹,你来试试,爬这个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