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之后,会忘掉你的曲子吗?”
“应该会的。”小布谷鸟说,“这儿的时间流速与记忆规则与外界不太一样。但是你就算把一切都忘了, 学到的知识也能留在潜意识里。以后捡起来,也能事半功倍。”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了,伊芙琳挠着兔子的耳朵,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会好好学习的。”她说,“你可以随便为我唱一支歌吗?”
小布谷鸟点了点头,展开歌喉,阳台上的艾玛也吹奏起长笛。歌的语言是陌生的,伊芙琳听不懂具体的内容。但曲调和意境都非常美,令她想起了沉没在海里的白鸽,冰冻在风雪中的玫瑰,或者漫漫黑夜里孤独的灯光。
等最后的音乐结束之后,她说:“谢谢。”
小布谷鸟向唯一的听众鞠躬致意,然后缩回钟里。
再过了几天,她小臂上的刀伤终于开始结痂。但雪兔已经跳不动了,虚弱地躺在地上,小声地叫着。伊芙琳试着给它喂食喂水,它什么也吃不进去。她不停地为雪兔念治疗魔咒,白光一遍遍刷过,它也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
伊芙琳鼓起勇气,提出说自己想要学习空间魔法。
长笛问:“是想把它送出去吗?”
“嗯,因为它看起来快死了。”
“这个魔法很难,”长笛说,“可不是你现在的水平能掌握的。它首先是个生命体,你要保证在转移的过程中,一根骨头一滴血肉都不能出错。”
“我知道。”伊芙琳说,“可是我在想,我之前不是曾经成功地把它召唤过来了吗?”
“那是个意外。魔法中最难的事情,就是如何把一次意外变成可重复的事件。”长笛说,“学徒姑娘,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你必须等雪豹或者梅里特来帮你。”
“我不想……害死它。”
“你不会的。”长笛安慰她。
她一整天都无心学习,只是前前后后地把所有讲述空间魔法的参考书全都拿下来,堆在壁炉边。过了几个小时,雪豹终于来了。
长笛说:“哟,我们未来的大魔导师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伊芙琳满头大汗地抱着书,对雪豹挤出一个笑容。
也许是这个笑容太苍白,或者她的低落流淌得太明显,雪豹踱到她身边,安慰似的,特意用尾巴尖刮了刮她的脸颊。
“你能帮我画一个魔法阵吗?”她把书摊在地上,指着上面的图案问,“这个,我……我想把雪兔送回去。”
它用浅蓝色的眼睛扫了一眼魔法阵,走到地毯外面,在瓷砖上绕了两圈,大概丈量了一番地面大小。雪豹的尾巴末端燃起了一团银色的火焰,那是浓缩的魔力。它弯起尾巴, 用那团银火在地面上勾画。
伊芙琳抱着兔子,坐在地毯上,静静地看着。
银火从点流淌成无数条线,又在线上延伸出数不清密密麻麻的符文。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对长笛说:“我之前以为,雪豹的生命形式跟你和布谷鸟钟差不多。”
“他比我们更高等一点点,我们没有魔力之源。”
“生命也会有等级高低之分吗?”
“当然有啊。”长笛说,“就像人类一样,有些人生来尊贵,有些人生来卑贱。”
伊芙琳叹了口气,轻轻地说:“我不觉得。”
“事实就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抱着兔子,又问:“那我可以通过魔法阵回去吗?”
“理论上可以,但至今还没人成功过。”长笛说,“你有206根骨头,体重是雪兔的许多倍。每多一点需要考虑的元素,传送的难度都要呈现出指数上升的趋势。”
“……这样啊。”
雪豹画完魔法阵后,弯着尾巴走过来。伊芙琳深吸一口气,踮起脚走过去,将虚弱的兔子放在魔法阵的中央。它眨了眨血红色的眼珠子,懵懂地看着伊芙琳。
“再见。”她说。
雪豹把魔法书翻到下一页,用爪子在书上刻下一条细细的印痕,标记出正确的咒语。伊芙琳默念了几遍,把它牢牢记住,然后用双手按在流淌着银火的魔法阵上。
当她念出第一个词的时候,有一阵风从魔法阵的中央散开,像日光下的雪原,干净的纯白的气息在其中流淌。
她放开双手之后,雪兔已经不见了。
“我成功了吗?”
长笛说:“非常顺利!”
可她望着残留的法阵,心情怎么也愉快不起来。于是长笛也开始不安,轻声唤她:“在想什么呢,不舍得它吗?”
“我可能只是不太喜欢告别的感觉。”
长笛放软声音:“告别是生命的常态,人本来就是一座孤岛。你还小,等长大了,就习惯了。”
它总是这样说,仿佛告别、孤独、失落、悲哀、痛失所爱,全都是可以习惯的事情。
【告别06】
伊芙琳咬住下唇,踮起脚尖把书放回架子上。随着身体的动作,宽松的衣袖自然而然地滑落下来。雪豹的呼吸声在身边响起,它伸出爪掌,用柔软的肉垫按在她的小臂上。
她微微一震,然后反应过来——那儿有一条正在结痂的伤口。
它嘶吼了一声,压着伊芙琳的小臂,将伤口摆到长笛面前。长笛倒吸一口气,惊叹道:“这座城堡明明很安全啊,是谁把你弄伤了?”
“……我自己。”
“为什么?”
伊芙琳小声说:“我想练习治疗魔法。”
“那你也不用在自己身上制造伤口啊?雪豹他明明——”长笛的声音被掐住没了。它想明白了,于是卡了壳,“你……你知道了?”
雪豹站起来。惬意的呼吸声消失了,肉垫温暖的触感也远了。它的尾巴炸开了毛,在墙面上映出了磅礴的阴影。在这一刻,它比以往显得更凶悍,更像一个野兽。伊芙琳眼眶发酸,用力摇头。
“难怪你从好几天前就开始说自己在吃半生不熟的肉。”长笛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脸色苍白,怯怯地说,“你们不想让我知道,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雪豹咆哮了一声,再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了出去。门外又传来了布谷鸟钟的歌声,“千万要小心梅里特•马洛伊的城堡。”然后是穿堂的风呼啸而过,木门哐当砸在门框上,所有书架都因此而战栗。
她忍着泪意,望向长笛:“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接下来她再没有见到雪豹,梅里特也无影无踪。伊芙琳从上到下地敲开每一个房间的门,希望能找到他,面对面地向他道歉。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但每每回想起那一幕,她都能感觉出来——那只强壮矫健且通人性的野兽,对她是如此失望。
雪豹的蓝眼睛里仿佛结了一层冰,流露出的是全然的戒备与不信任。
可是他没在阁楼,也不路过书房。布谷鸟钟和摆满标本的房间冷冷清清。她翻遍了空置的卧室,守株待兔一般在大厅里看了好久的书,怎么也等不到雪豹的身影。伊芙琳甚至在通往地窖的楼梯上枯坐了好几天,终究还是没有下去。
她怕见到那一架孤零零的骷髅。
最后她带着沉默的长笛,重新爬上楼梯,回到破旧的阁楼。她找来抹布和水,再加上一点魔法,把灰尘全都打扫干净。在那盏闪闪发光的风灯下,她看见了全新的回忆。
雪豹用尾巴勾住坠落的她,在漫天的羽毛中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长笛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如果是我的话,”伊芙琳自语,“我会把它起名叫离别之灯。你看,每个出现在灯面上的人,都已经或者即将与我道别。”
她望着暖金色的灯光,又说:“其实我更想要一盏重逢之灯。”
“你知道你的伤口用了多少天才结痂吗?”长笛终于开口。
伊芙琳想了想,摇起了头,“这儿没有白天黑夜,我数不清。”
“是九天。”长笛说,“你提到过十三次三成熟的肉排,五次野人牛肉,这是整整九天。我的女孩,你知道吗,你正在慢慢变成那只病恹恹的兔子。”
“他生气,”伊芙琳慢慢地问,“是因为我割伤了自己吗?”
“不完全是。”
“其实我并没有刺探他的秘密的意思。”伊芙琳垂下脑袋,灯光映在细碎的金发上,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我一开始……只是想验证一下,是不是治疗魔法出了错。”
“然后还不小心看了一下那本关于巫妖的书?”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我才知道,我应该不可能成为一个巫妖了。”
她举起一只手,慢慢地把灯面转了过去。少年模样的梅里特躺在祭坛上,胸前的坑坑洼洼的血洞像布袋松垮的束口,魔法师在他的肋骨上雕刻出符咒与铭文。青年模样的梅里特被拔掉指甲,敲碎牙齿,与马戏团的牲畜排成一行,赤身裸体地跳过燃烧的圆环。雪豹模样的梅里特在黑夜里嘶吼,狂风从地平线处聚集,带动山巅的积雪扑簌簌向下坠落。成年模样的梅里特披起了兜帽,逆着光行走,夕阳西下,一座城邦正在化为废墟。
“梅里特是个胆小鬼。”长笛说,“真的,他不完全是在生你的气。他的早年生活有那么点不顺利,所以除了爱玛,在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他更习惯去当一个野兽。就像人类需要穿上衣服一样,雪豹就是他的保护皮。”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那他去哪儿了呢?”伊芙琳问,声音在空荡荡的阁楼里散开,“因为我发现他不是真正的雪豹,他就再也不想见到我了吗?”
“他现在在深渊里。”
“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可能在天亮之后吧。”长笛说,“这次的深渊在冰原上盘踞得太久了,他必须找出一个解决的方法。”
“可那时我就要离开了。”她顿了顿,红着眼眶,执拗地说,“不,在当面跟他道歉之前,我死也不离开。”
长笛躺在木桌上,又轻柔地叹了一口气。
伊芙琳把床垫和被子全都挪到了阁楼之上,然后给自己铺了一个软扑扑的睡觉的窝。长笛总是嘲笑她像个灰姑娘。她在心里默默地解释,因为这里离风灯最近——当梅里特在深渊里望见一抹光时,说不定也能看到灯下的自己。
可是伊芙琳最终只是随便找了个借口:“黑夜太长了,我想睡在比较明亮的地方。”
她在书房里待得太久,几乎忘了睡在这种四周都是玻璃窗的地方,会见到怎么样的景象。梅里特鲜血淋漓,雪豹奄奄一息,长笛被折断,小布谷鸟遗落在雪地中。伊芙琳对自己说,这些都是假的,是幻觉。
有几回,从梦中惊醒之后,她甚至在窗外看见了久别的活生生的父母。父亲向她微笑,母亲张开双手,歪头温柔地唤她:“我的小甜心,妈妈回来接你了。”
“你要是能打开窗户,让我们进来的话,”她说,“我保证,我们会在一起,永不分离。”
伊芙琳捂住耳朵,小声地喊:“长笛,你在吗?”
“嗯?”
长笛出声的一瞬,所有的假人都烟消云散。她依然忐忑,于是抱着被子窸窸窣窣坐起来,说:“可以陪我聊聊天吗?我做噩梦了。”
“你是看见了什么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人吗?”
伊芙琳摇了摇头,反问:“你会看见吗?”
“我看见的东西可能跟你不太一样。”长笛说,“我看东西并不依赖光源,而是魔力的折射。所以深渊在我眼中,是一张很抽象的画。”
“我不是很明白。”
“来,把手放在我的身管上,闭上眼睛。”
她照做了。过了一小会儿,伊芙琳觉得自己是坠入了一口漆黑的井,井壁上散发着柔和的亮光。于是她明白了,这是在通过长笛的身体向外“看”。她试着抬起头,把“目光”的焦点沿着井壁移到窗外,然后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那果然是一张很抽象的画,画布的颜色如同干涸的血迹。血迹上泼了一层灰,灰上蒙着一团雾,雾里面是隐隐绰绰的张牙舞爪的黑影。
“你看到了吗?”
“那些黑影是什么呢?”
“是人类的原罪,软弱,贪婪,傲慢,嫉妒。”长笛说,“小心点,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