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人。”
“河州向氏,我听说过。挺有名的门派,还出过不少名人。”他哈哈笑起来,但因为气血不畅听上去干巴巴的,“开个玩笑,当兵的和游侠客总是不太对付。”
向飞扬明白过来,对方一点都没觉得他就是其中的“名人”之一,想到不久前才得了一个水分十足的天下第一,向飞扬岔开话题:“你是哪里人?”
“我来自雪穆城。”他眼中染上一层亮晶晶的颜色,“祖上三代都是北牧治下的军民,城中的青砖说不定就有一块是我爷爷铺的。”
大概是看出来几人古怪的表情,他补充道:“就是运气不太好,捞不到什么战勋,就算有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败光了。其实我觉得我最差可以当个百夫长……或者千夫长。”
在北境一统之前,虽以镇守雪穆城的北牧氏为首,往下依然存在大大小小各自掌兵的旧部。他们从原本派往北境的各个军队中脱离分化,各自为政,残存割裂了数十年,比如原本占据万骨祠周边区域的大部秦氏。所以在这种条件下,土生土长的雪穆城军民如今可以类比成皇城脚下的百姓,他的胆量和自信很大部分是来源于此。
“有天堑阻隔,北境封闭,姑娘看上去也不像是热衷江湖斗争的人。向氏远不如唐刀剑冢声名显赫,出了河州认识的人更少,你们怎么知道的?”
“闲的呗。人闲起来什么都爱干。姑娘老让我们学这学那,一开始嫌烦,一本书没翻几页就想睡觉,但无聊起来又会翻出来看几眼。有些还挺有意思的,比如先夏时期南征北战统一大荒的历史,比如儒道宗门录尽天下俊秀豪杰,比如试刀大会……”
“咳。先夏的历史,我记得是没有实际证据的吧。”
“姑娘说了,很多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的。”他言之凿凿,“就像是北境长城之外的异族,你们肯定想象不出来他们也记载了自己的历史。”
“什么历史?”
“我参军的时候已经不打仗了。”他的运气一如既往和战功无缘,“只听姑娘提过两句,好像是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也参加过言隐王相关的战争。若你们感兴趣,可以直接去问姑娘,那部分的历史是后来姑娘亲自编纂的。”
诸葛静疑道:“姑娘挺年轻的啊,她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你也挺年轻啊,不已经上知星辰月相,下知过去来生了。”
“你小子皮痒啊。”
他乐呵呵的,朝着向飞扬说:“公子也挺年轻的,得趁年轻多做点事。我输给公子自认技不如人,也得趁年轻才输得起,不然老了想赔罪也还有心无力,公子还没说赌注呢?”
向飞扬停顿考虑的当口,韩错拿着黑伞坐到床边,撑伞,安魂,直勾勾的盯着他,将人看的心里发毛。
对这位冷冰冰的常年往死人堆里跑的客卿,即便是活泼好动的凛军也多半退避三舍,不同于面对诸葛先生半是不信半是不屑的无所谓态度,韩错身上深重的亡灵气息就像一块磁石不断吸引着身负杀伐罪业的兵卒。
总觉得靠得太近,可能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
于是他情不自禁咬了舌头:“你……你好,我觉得自己还有救。”
韩错的职业素养让他一丝不苟的表情没有垮掉。杀的人越多对司命的气息越是敏锐,他们多多少少都很熟悉人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口气,所以在战争年代司命的存在就意味着死亡的蔓延,走到哪里,亡灵就在哪里肆虐不息。
“你们家主让我来看看。”
毕竟揍他的不是普通人,九幽黄泉,龙眠帝相,星辰裂变,诸多因素混杂在一起,难保没将灵魂打出窍。韩错本着职业操守来上一道保险,顺便开开眼界取点研究素材,首例病人总是异常珍贵。
见对方没直接开口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他显然松了口气,偏头大声道:“公子想好了吗?”
在众人的隐约的好奇和期待中,向飞扬笑了笑。
“你说得对,趁年轻应该抓住机会。”
他那么笃定,就像北牧雪雅已经答应了一样。
“下次出征时,新入伍的士卒会编入新军,我将领符率兵,而你,就来当我的尉官吧。”
……
“可以。”
剩下的话被向飞扬咽回喉咙,他有自信说服对方,但没想到这么容易。而北牧雪雅轻飘飘的语气像是他们谈的并非数千将士的生死,而是今天的天气。
“我没有经验。”于是向飞扬自顾自的说出来。
“我知道。”她打断道,“我会安排你的副将,监军,参谋,他们久经战场,经验老到,务必全力辅佐你的指挥。”
未等向飞扬回应,她问:“你最近一直在向秦烈学习带兵?”
“不止秦将军,方才提到的几位我也熟悉。”
“秦烈赞你天资颖绝。”
向飞扬显得有些吃惊,没想到往日一贯没给好脸色的大将军竟然给出这么高的评价,颇有背地里被老师夸赞的惊喜。
“除此之外,”北牧雪雅顿了顿,将对方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不日我们会进入陌州腹地。向飞扬的名号会引来各路人马的关注,江湖侠客好慕强挑战,向氏宗门同样不容小觑,为避免节外生枝,你需要换个名字。”
向氏刀法的接班人摇身一变成了凛军的寒将,说出去都觉得匪夷所思。向飞扬仿佛后知后觉的想起宗门的长辈们,突然生出了一点愧疚。但是那短短不到二十年的岁月很快就被磅礴漫长的记忆掩埋了,他难得从自己完整的灵魂中找到想要做到的事,而决心已下,便无可阻挡。
“叫我公子。”
看着北牧雪雅僵硬的脸上出现些微裂痕,他忍不住露出笑容:“不需要姓名,这个称呼我不会更改,直到公子的旗帜插满帝师城墙的那一天。”
为生之道
帝师,禁城。
连绵不绝的宫阁楼宇只是禁城的一小部分,城外的人总在好奇张望,穷其一生都不得踏入一步,城内的人却被数不尽的规矩条例束缚手脚,只能从足下方圆抬头仰望墙外,却望不到任何未来。
黑鸦自墙头飞出视野,叶子阳收回目光,慢吞吞的挪回苦味弥散的药庐。
禁城中人才济济,前有巫卜大跳降神舞,后有群医为辅药的剂量争吵不休。朔帝仿佛乐见其成,不阻挠不训斥,鼓励延长这类乌烟瘴气的沟通,仿佛当真想让这些不同流派的能人异士给出最终的共识。
而与他同样置身事外,悠然自得的,还有地位非凡的药王谷。
其人神出鬼没,仅在帝王内室有一面之缘,除去白衣书生的一身打扮,便是对方身后跟随的侍从引人注目,姿容华丽,寡言少语,活像一个制作精良的人偶。而能让眼高于顶的药王谷带在身边的人,叶子阳转念,或者这就是一具人偶,是他们亲手造就的杰作,故而随身携带,时时炫耀。
帝后离心,殃及池鱼。叶子阳认为自己就是那条无辜的鱼。
“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玉蟾姬?”
眼前的蒙面暗卫上下遮掩严实,看不出身形样貌,但叶子阳还是从那双淡漠的眼睛认出了对方。
“明日,”她头脸均覆裹黑巾,唯余目光投在身前的地面,“奉叶将军命,持信物启程沧西,交涉两州首府,力求联兵平叛。”
叶子阳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玉蟾低声道:“此行未必顺利,沧西态度暧昧难明,即便有叶将亲笔手谕加盖后之凤印,但名不正言不顺,教坊司为暗河之军,偏又单枪匹马,恐怕讨不得半点好处。”
沧州,西州占据河州西北,与此时深陷水患之苦的薄州东西相对,对陌州形成包夹之势。想要将未成气候的北境叛军一网打尽,必须要联合沧西的势力速战速决,帝后的决策不慢,在面对南楚来势汹汹还能将其阻隔在河州以南已属不易,同时对抗蛰伏多年的北境确实分身乏术。
可是沧西远离帝师中心,特别是沧州,以港口罗列建设起来的城市,如若参与到混乱的战争中,其赖以生存的经济命脉势必遭受严重打击,将近半数百姓丧失生计,从管理者的角度考量,即便帝师获得最终的胜利,他们遭受的损失也远远难以得到弥补,这是一项得不偿失的交易。
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沉默才能远离暴风眼。
玉蟾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便做不到完全把握,而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再富裕到让她白跑一趟回复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叶子阳不说话,她便只能将自己的疑虑和考量全副托出,谦恭温驯。江山易改,教坊司审时度势,从非迂腐顽固之辈,永远在做对己身最正确的选择。他们手握砝码,对所有人都乐意做出交易。
对于叶子阳而言,教坊司的投诚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作人质身处帝师禁宫,处处受制,势单力薄,长公主的府兵抑或是叶氏豢养的子弟此刻都把控于叶家将领的手中,而他与叶氏那层脆弱如纸的关系也早已和重新合璧的玉佩一样变得粉碎。除此之外,叶子阳本想依托于河州唐宗的势力,只是唐宗虽与皇室亲近,却依旧只能在外围游走,难以更进一步。
连打探消息这种事情还要自己亲自出马,叶子阳心想饶是自己脸皮城墙厚,也不能日日去后宫晃荡。然若是教坊司的人帮忙打下手,那便是利益与风险并存,两面三刀的人用起来得小心斟酌避免误伤自己,叶子阳叹气,有总比没有好。
“还望殿下能为我等指条明路。”
沧州,西州,叶子阳的想法在喉头囫囵一圈,最终开口道:“路不是没有。”
玉蟾姬半垂的头颅如风中玉树,纹丝不动。
“战火燎至沧西,损伤不可避免。久拖避战也非上策,且不说距离最近的北境狼骑是否会踏足两地,河州,陌州,薄州,泽州,平叛对峙长久拉锯,前线源源不断供给物资,填充兵力,流离失所的难民需要安置赈灾,一旦北地战事拉响,沧西也理应清楚时刻做好后备补给的分内之事。”
“他们心中定然比你我清醒,此刻游移不定只是为了商讨更多的好处。沧西重商轻士,于儒家大义嗤之以鼻,只相信实实在在的手中利益,这一点与你们更加相似,只要开出高价值的条件,他们便会遵守契约规则。”
玉蟾问:“我们……能给出什么样的条件?”
叶子阳抬手指画,仿佛眼前就是一张地图:“将北陌的商道划给沧西。沧西商货来往中原腹地只有两条路,青河驿道,或者经北陌牧羊衡道。无论哪条路,都因关外商货遭受重重征税,导致的结果便是商品价格水涨船高,奇货可居,而商人们的利润层层剥削,剩不得多少好处。”
“这本是帝王打压边缘领土的手段,防止沧西二地借贸易自身壮大,富可敌国,动摇基本,二来也是为了陌地牧民借此得益。如今非常时机,战事消磨的各地都需要喘息的机会,放开手脚也是理所应当。”
见玉蟾姬仍旧若有所思,叶子阳打断道:“莫非后不会应允?”
“不。这是双赢的交易。”
他轻叹了一声,意味不明。
玉蟾紧蹙双眉,最终仍旧什么都没说。她双手托着一张玄紫玉鉴,向上的一面端正的篆书“司”字,呈给眼前的人:“多谢殿下指点,禁宫沉闷,若有不便,我司可效犬马之劳。”
玄鉴入手如寒铁,翻至背面是两轮盈缺镶嵌的双月,叶子阳推测这是代表玉蟾的信物,足以号令大部分教坊司的人力资源。
他握住手中精致古朴的玄鉴,仿佛勒住一只被砍去双翅的黑鸦,徘徊于禁宫的幽暗角落,朝向自由和无垠,挣扎求生。
……
“看到那只乌鸦了吗?”
白衣小相手握青翠瓷瓶,咧嘴一笑:“仅仅是在乌鸦这等走兽身上取得的初步效果。羽翼褪色,眼瞳扩散,心跳停止,躯体僵硬,昨日里被当做死透的乌鸦第二天又可以振翅高飞。”
他身边仅有一名沉默的窈窕女子,却并未对主人做出回应。
那人也不恼,依旧说下去:“老皇帝开的条件不假,禁宫宝库搜罗大荒奇珍异宝,药王谷苦苦找寻的天材地宝在此地唾手可得。再多些时日,不管是皇帝要的东西,还是我与老爷子的打赌,都能在年底解决。”
“两全其美,你说是不是?”
“少爷说的是。”
被称为少爷的年轻人敛住笑容:“无趣。”
“为何无趣?”
“当然无趣。你既不懂皇帝为何非要假死,也不懂我为何非要跟老爷子打赌,更不知道这天下正正风起云涌,说不定一小瓶药丸倒下去便是翻天覆地,江山移易。”
“我不明白,所以为何?
那人又笑起来:“不明白是幸事,有疑惑则更妙,我喜欢你提问题,多听多问多言,即使对方不会告诉你答案,就像我一样。”
非敌非友
沧州坐拥大荒最大的港口之城,往来船舶无数,海鸥与白帆共舞,财富则与自由相呼。远离内陆的海港成为战火的避难所,而水手们此起彼伏的口哨让玉蟾想起西州流窜不休的匪徒。沧西唇齿相依,匪患与海盗成为两州鲜明的标志,为内陆安宁畏斗的百姓所深深忌惮,而此时却成为阻挡难民西迁的最佳借口。
沧州纵容海盗肆虐霸占航路,西州则无力管辖盗匪猖獗,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
玉蟾按照既定的时间准时叩响沧州府衙的朱红大门,其人姓罗名扣,出自西州匪寨,后辗转流离成为海港的码头水手,以海盗发迹,从买官洗入白道,受州府千金青睐,最后年近四十之际成为沧州最大的话语人,同时也是沧西最富有的贸易商。
他的面孔与情报画像有所不符,只能从大腹便便的体态和圆滑灵活的眉眼处依稀可分辨往昔的几分轮廓。钱权二字在人的脸上昭然若显,同时也体现在他们面前交叠成塔的美食之上。
鲜红的海蟹正对着玉蟾张牙舞爪,被精心的摆至塔顶,恰好遮住对面罗大商人的半张脸盘。沧西人讲究席上生意,正所谓酒席千古事,唇中知得失,玉蟾未动筷著,只觉的琳琅满目的盛宴鲜腥刺鼻,极其不适。
罗扣笑脸相迎,堆满刻意讨巧的圆滑:“蟾宫大人所言不假,下官作为沧西百姓必然无时无刻不想保家卫国,替我朝平南定北出一份微薄之力。只是下官也是沧州的父母官,满城的老百姓都眼巴巴的盼着衙门口张贴新政,早起贪黑归家候一个好消息,一枚定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