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没了希望,梁雯叹了口气,还算有礼貌的对二人行礼告退,转身抱起那哭闹的男孩,认命朝木梯下走去,男孩手中拽着她发丝玩的不亦乐乎。
“小祖宗别薅了!再薅真秃了,等到了平江你快去寻你爹吧,可别折磨我了。”
那女人语气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曲雁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把最后一瓣果肉喂给齐影,并未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齐影怎么可能会帮人带孩子,就算要带,那也只可能是他与自己生的孩子,思至此,曲雁笑了笑。
自那对姐弟走远后,甲板上也清净不少,有几人的目光扫过两人,而后私语几句。方才那孩子着实能闹,刚有个好心的夫郎陪他玩了会,那孩子竟给人家夫郎拽哭了。
一个鬓角斑白的老妇朝二人走来,颤颤巍巍解开腰间布袋,从里面掏出两个未成熟的青果递给齐影,看着便酸涩异常。
“姑娘啊,你家夫郎有身孕,你怎还带他坐船,若是赶上颠簸可要要遭罪的。老妇这有酸果子,你要是不嫌弃就拿两个,反胃时可以压压。”
这老妇愈是好心,齐影便愈为僵硬,他求救般的眼神落在曲雁身上,女人偏生还乐呵呵道:“大娘也是一片好心,你拿着吧。”
齐影只好道谢,就在他抬手接过果实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人自木梯上来,她怀中抱着个布袋,走路也不看人,险些将老妇撞到。好在齐影眼疾手快扶住老妇人,他看向那道歉后便匆匆离开的女人,神色有些冷意。
在老妇人离开后,齐影捏着果子轻声道:“她怀中藏有刀。”
曲雁看向江面,神色安逸自若,“她还未伤人,你现在上去戳穿她,旁人也只会怪你小题大做。”
齐影眸子一眨,觉得有道理后便不再开口,他亦没有多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手中的酸果子,还是选择将它藏起来。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两日,在船舶即将靠岸的那夜,船舱内终于起了骚动。
曲雁与齐影出去时,那呼救声更明显起来,船舱上已站了不少人在围观,那船妇与另一个女人站在最前侧,试图和绑匪商量着来。在看清被挟持的人是谁后,两人默契对视一眼。
那对倒霉蛋不就是那日的姐弟,被挟持之人是那小男孩,而那女人正慌张的把包袱打开,又从身上卸下钱袋。
“我身上就有这么多银两,别的实在没有了,你先把我弟弟放下,剩下的等船靠岸我就给你送过来。”
“我不管!你先把钱给我,要是你说话不算数可怎么办。”那女人显然也是第一次打劫,她刀背紧贴着男孩喉间,自己紧张的连台词都说不明白。
梁雯看着说不通的女人,心间火急火燎,若非她想去洗个头,也不会把孩子扔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给你!我这些都给你!你把他放下来呀!”
眼见那男孩的脸越来越红,吓得连哭都无声,齐影从怀中掏出匕首。曲雁看了他一眼,手中指尖一挽,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一枚细长银针破风穿过人群。
齐影持匕首的动作一顿,他看着那原本还凶狠的女人瞳孔放大,步伐恍惚几步,便轰然摔倒在地。
梁雯先惊后喜,连忙跑过去把男孩抱起来,见他没事后才放下心,船妇连忙招呼同伴,用麻绳把持刀女人五花大绑起来。虽不知是哪位侠士出手,但当务之急还是先控制住这女人,下船后便扭送官府。
梁雯抱着幼弟,看向人群中反方向离去的二人,又看向怀里瑟瑟发抖的弟弟,还是先抱着孩子回了房间。
“下次再遇危险,你的第一反应可以是唤我,我不比匕首有用。”曲雁看着齐影袖中匕首,一想到方才他欲出手的举动,神情有些无奈。
齐影不知她为何要同匕首比,但他如今身无武功,往后贸然出手怕是不妥,便认真点点头,应了好。
翌日清晨,在船舶到岸之际,船妇几人压着行凶之人送去了官府,梁雯硬拖到最后下船,在看见那熟悉的人影时连忙挤过去,打算当面道谢。
“昨夜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知二位要往哪去,可否让在下送一程。若能赏脸去寒舍坐坐更好,舍弟母父必定亲自答谢。”
“随手之劳,不必客气。”
曲雁指尖抵在唇边,口哨响起后半响,便有一匹通体漆黑的马儿朝她跑来,温顺立于曲雁身侧,看起来颇通人性。
梁雯看了看马儿,又看了看齐影,迟疑道:“令、令夫郎不是怀了身孕吗,他还能骑马?”
见身前两人不语,梁雯开口提议道:“前面就是我的马车,令夫郎的身子为重,二位就不必同我推脱了,我送你们一程吧。”
曲雁想了想,“也好。”
马车行驶进城的官道上,曲雁与齐影坐在一侧,而对侧的梁雯看向紧贴着自己的幼弟,眉目掩不住担忧,昨夜真是把孩子吓坏了,他一夜都未睡踏实。
曲雁目光扫过男孩面色,启唇安慰道:“惊吓过度而已,不用担心,你若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写副方子,回去喝上三日便好。”
梁雯闻言抬头,目光有些惊异,“自然不介意,恩人还是大夫?”
得到回应后,梁雯连忙拿出纸张,看着曲雁提笔熟稔写着药方,神色多了几分惊喜,本以为这两人只是江湖侠客,想不到还是位大夫。
等曲雁写完,她小心翼翼的收起后才道:“在下平江梁氏梁雯,这位是我表弟,我还不知晓两位恩人名讳,不知可方便告知。”
“曲影,齐雁。”
梁雯点点头,将这俩名字记在心间。
在马车行到一半时,她看向自上马车后便沉默不语的男人,神色有些担忧,“令夫郎身子可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停车休息一会?”
“无妨,他只是怕生,不爱同外人说话。”
梁雯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她未看见曲雁眸中划过的笑意,和齐影无措的神色。
他当然并非怕生,而是方才梁雯礼貌寒暄时,问他腹中孩子几个月了,他着实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便闭嘴不语。
马车幽幽驶入城内,在得知二人要去的地方后,梁雯显然有些惊诧,随后忽而想起曲雁的名讳,神色微变。
“恩人可是曲府远亲?”
曲雁知晓她为何这么说,只点点头,“算是。”
梁雯恍然大悟,“怪不得,是我失敬。我虽不久在平江,但年幼时也常常听人提起曲府当年对平江百姓的恩情,着实令人敬佩。”
梁雯是个话匣子,说开便合不上嘴,曲府往事这说来也是唏嘘。平江城不算富饶之地,百姓常年靠农耕自给自足,直到二十多年前,一户姓曲的人家迁来平江定居。
那是一对非常善心的妻夫,她们不像寻常豪绅一般看不起百姓,反而乐善好施,对谁都是热心肠。若是谁家实在困难,只需去曲府讨一份劳工,账房可提前拨一月月银,当做救命。曲家妻夫信佛,她们还捐香火钱将那些破败的庙宇重铸金身。
平江大旱那年,曲府施粥三月,受济百姓排了满长街,那年往后,曲府善名彻底传开。曲家妻夫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庙内祈求,百姓亦跟着学起,当年的平江寺庙香火盛行,许多人皆信起神佛,一直延续到今日。
更有传闻,说那妻夫二人是神佛转世,来渡平江百姓。
盛名之下,注定得罪许多人。
曲家小姐七岁生辰宴时,平江官府之人闯入曲府,搜出大量私盐,声昭曲府的银两皆是倒卖私盐的不义之财,朝廷对私盐贩子向来痛恨。正为女儿祈福的妻夫二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下一瞬便惨死佛前,鲜血溅了佛像一身。
待梁雯唏嘘说罢,本低头的齐影抬起眸子,定定看向曲雁,眸中万般复杂情绪。他光知晓曲雁不信神佛,可如今才知晓缘由。
“平江人现在信佛之人也极多,曲家妻夫走后,百姓还想为他们捐金身来着,可惜官府不许。”梁雯摇摇头,话锋一转啧了一声,“好在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当年诬陷曲府倒卖私盐之人,四年前迁官途中遇了马匪,听说无一活口,皆死相凄惨。”
曲雁唇角淡笑,神色如常,“希望真是善恶有报。”
齐影握紧拳头,他已猜到那‘马匪’是谁,苍天无眼,只有活着的人会记住仇恨。
马车悠悠停下,在与梁雯告别后,曲雁带着齐影走在路上,平江城内确实佛教盛行,他下马车时便看见了一间庙宇。
路的尽头便是当年的曲府旧址,曾经门庭若市的场面已不见,只余萧寂二字,齐影指尖动了动,转头看向曲雁。
“至少,平江的人还记得她们的恩情。”
齐影说完便有些后悔,他向来言辞笨拙,不会安慰人,可他方才听完后都觉难过,她心间又会怎么想,他不想曲雁难过。
曲雁看向他,轻声道:“你说得对,若她们在天有灵,应会觉得慰藉。”
曲雁曾很长时间都是靠仇恨活着的,这种支撑在她亲手杀了仇敌后便荡然无存,她浑浑噩噩在十三城内行走半年,手中的人命只多不少。
直到黄逸寻到她,把她带回药仙谷后自己一走了之,谷内的大小摊子全压在曲雁身上,师弟师妹们熟悉的面孔每日晃荡在眼前。
曲雁知晓黄逸是怎么想的,她怕自己杀红眼,更怕自己想不开寻死,才想用药仙谷牵绊住她,留她在这俗世。还一直试图劝她早日娶夫生女。
齐影试探伸出指尖,轻轻扯住曲雁的衣袖,她先一愣,随即与男人十指相扣。
“你莫难过。”
听见男人这话,曲雁不由失笑,“谁说我难过了,带你回来只因后日是她们祭日,我想让她们见见你。”
齐影指尖被握着,她红着耳根应了声好。
曲府虽荒凉,但并非破败无人。当年许多无处可去的家仆并未离去,她们守在曲府,让这栋老宅尚存一息人烟。
曲雁与齐影的回来自然惊动了她们。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奴还以为等不到你了。”一个年迈着老者说完,竟偷偷抹了把眼泪。
曲雁以往每年都会回来一趟,可自从她手刃仇敌后,便有四年未回来过,曲府的老人们不知小姐去向,只好年复一年守着曲府。
“李伯,这几年我因事未归,未提前告知你们,惹你们为我烦忧,倒是我不对。”
说话的老人姓李,曾是当年贴身伺候她父亲之人,亦算看着她长大,曲雁对他也有敬重。
李伯连忙道:“小姐这是什么话,忙碌些也好,老奴几人一直替您守着曲府呢。”
待他说完,浑浊的眼睛看向小姐一直牵着的男子,又喜又不确定道:“小姐,这位可是少主君?”
齐影刚欲摇头,便听身边曲雁嗯了一声,他猛然偏过头,只见女人也看向他,似乎不理解他为何如此激动,表情略带不解。
那几位老者闻言皆激动不已,纷纷行礼唤他主君,她们年岁大了,齐影哪能让老人对自己行礼,连忙开口令她们起身。
主君生的秀气,身姿挺直,一点也不小家子气,与小姐倒是般配,李伯激动的点点头,眼中闪着泪花。
“真好,真好,若家主和主君看见,也能含笑九泉了。”
曲府从外看着破旧,内里倒是干净整洁,只是有些空旷荒凉,纵然曲府无人,她们也时常收拾家主与小姐的卧房,曲雁当年的屋子一点落灰都无。
齐影被几位老仆领去卧房,曲雁看向似乎有话要讲的李伯,主动留了下来。她跟着李伯一路走至她母父的庭院内,老人停在前堂,在那干净的牌匾后侧,李伯颤着手取出一块用布包好的物件,双手恭敬交给小姐。
曲雁本有些不解,待她看清是何物后,表情难得微怔。
那是一只白玉镯,圆条的镯身,玉种细腻通透,在日光下竟有隐隐流动之感,看着便知非寻常凡品。
她父亲生前没有别的爱好,除却每日祈福以外,便爱收集一些玉器。后来曲府出事,府中财物皆被充公,没有一样剩下,这镯子她亦是第一次见。
“小姐莫怪,老奴藏了这么多年。”老人看着那只白玉镯,眼中流出怀念之意。
“当年我伺候主君时,曾见主君收集了一套贵重玉器,就连主君都舍不得带,每日擦拭后便收起来。主君曾说,这是为小姐您攒下娶夫郎的。”老人多感,一提及往事,那浑浊的眼中又染了清泪。
他看向小姐手中的白玉镯,继续颤声道:“当年官家的人来势汹汹,主君的玉器皆被收缴,我收到消息时,只来得及藏好这只玉镯。”
她父亲大抵是想将那套玉器作为传家宝,赠送给未来的女婿,白玉种昂贵,攒齐一套十分不易,她父亲应是集了很久。
可惜世事无常,当年谁又能料到这场灾祸。
曲雁垂下眼眸,将镯子紧紧握在手中,“多谢。”
“小姐折煞老奴,这本就是您的东西。当年我怕小姐年幼不知镯子贵重,想小姐成年再将镯子给您。可您成年那年,老奴却没等到你回来。”
曲雁其实来过,那年她用仇敌之血祭奠母父冤魂,只是未回曲府而已。
终于了却一桩心事,李伯长舒口气,一步一步慢慢朝门外走去。
在李伯离开后,那扇门微微一晃,一个身影自门后走出。在看见曲雁手中之物时,齐影步伐一顿,面容有些局促,他并非有意偷听。
第二十五章
方才那些老人已将饭食备好, 她们实在太过热情,热情到齐影难以招架。在有人提出去唤小姐用膳时,齐影便主动揽下这个活, 顺着脑中记下的路线, 极快寻到曲雁所在的位置。
“我并非有意偷听。”
曲雁看向齐影, 他则垂眸看向地面, 唇角紧抿着,不愿让人看透情绪。她忽而意识到, 齐影是在难过。
人人皆道暗卫是可怖的, 如一把冷硬的刀,无悲无喜也无心。她第一次见到齐影的眸子时也曾这么觉过, 后来这个认知便被推翻。
齐影看似冷硬, 不善表达情感,可内里却截然相反。这样一个人生在浮屠楼该有多痛苦,他第一次握刀杀人时,又是抱着何种心态。
对于自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曲雁惊讶一瞬后,余下便是难以言喻的心情。可实际上,齐影比她想象中要强大许多, 他连浮屠楼都能熬出来, 绝非那般脆弱敏感。
他如一棵坚韧的竹。而她想把这颗竹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