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只会展现在我面前的温柔与喜悦。
那个黑发红眼的少年,确实无法再让我将他当成小孩子了。
第21章
不知道是因为山神祭那天的夜里吹了风,还是因为那些事实上难以下咽的“苹果糖”造成的影响,那之后的几日里,我的身体一直不大舒服。
头脑昏昏沉沉打不起精神倒是其次,毕竟夜里总是觉得难以入睡,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正常。但咳嗽的迹象也愈发严重起来,甚至在某一日晚膳的时候,竟当着父亲的面咳出了血块。
血液的腥息侵染了本该安静平和的氛围,让整个源家都陷入了一种焦躁的局面。
大惊失色的父亲忙不迭地吩咐下人们去请来医师,又让侍女将我扶回房间。然而为我诊脉之后的医师,面上却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哪怕已经尽可能地掩饰了自己的表情,也足以让我察觉到很多东西。
“睦月小姐的病情……”医师的声音略有些迟疑,随后却看着父亲说:“先开几副药服下,待日后再多多调理些便可。”
我听出了这话里言不由衷的意味。
那医师望向父亲的眼神,分明是还有其他话要单独告知他的模样。
不能让作为病人的我知晓,却要告知父亲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只要稍稍思考,便能得出最为接近的答案。
但既然医师的言辞已经如此委婉,我也没有说破什么的必要。在他表示要先回去配药再让人送来的时候,父亲也紧跟着站起身来,柔声叮嘱我要好好休息,便要去送医师出门。
在角落里沉默了许久的清直,也在他们都离开之后,安静地跪坐在我的榻前。他略微低着脑袋,烛火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我能看到那眼下投出的浅浅阴影,却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究竟如何。
但想必——
“不必太担心我。”
我覆上了他放在膝上的手掌,在下一刻便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凉意——那苍白的皮肤竟比我更像卧病在床的模样。
他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脸看着我。
“你害怕吗?”
我轻笑起来:“害怕什么呢?”
“害怕病痛、害怕死亡、害怕一切能威胁到生命的东西。”
他低低地说着,声音里满含着我无法理解的情绪。
“我并不害怕。”
这是实话,诚然,于人类而言病痛死亡皆是不祥之物,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本就是常态,过分强求什么反而会落到难堪的局面。
不论是病痛还是死亡,它们本身其实都不可怕,因为真正可怕的是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
正如父亲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时至今日我也未曾见他展露几分真心的笑颜。
疾病带走了母亲的生命,也带走了父亲的幸福与喜悦。
若我也发生了什么意外,于父亲而言必定也是沉重的打击。
不仅如此,我望向清直——在医师露出那般迟疑的神色时,清直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大家都希望我能好起来,这一点我十分清楚。
所以我露出了笑容,捏了捏他的手掌安抚道:“医师不是说了吗,只要服几副药就会好起来了,所以清直完全不用害怕啊。”
询问我是否害怕的少年,分明是自己在恐惧着将会降临在我身上的东西。
他在害怕着没有我的未来。
“我没有害怕。”他否认得很是迅速,紧蹙着眉头的样子,使得那张已经逐渐褪去稚嫩的面孔变得过分严肃起来了。
梅红色的眸子压过了烛光,展露在我眼前的是如血液一般危险艳丽的色泽。
我闭了闭眼睛,对他说:“那清直能给我读读父亲新买的游记吗?我现在不太想起身了。”
闻言他眼中的锐利缓缓散开,面上的神色也变得安静下来,一眼不发地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了那本游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念着。
那声音平缓温和,正如他这时候认真又安静的模样。
*
虽然不知道医师究竟有什么话瞒着我只告诉了父亲,但在服了药之后,我的身体确实有所好转了。
然而清直每日给我念书的举动却没有停下——比起自己一个人看,果然还是和人一起比较有趣。
更何况当我提出这般请求的时候,清直也没有冷下脸来拒绝我。
那就是答应了。
只是没过多久,听清直念书的人却不仅我一个了。
——除我之外的另一人,是个尚且年幼却格外引人注目的孩子。
那是一个,有着彩色眸子的幼童。
初次见面时那孩子身上披着袈裟,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模样,他就这样安静乖巧地站在父亲的身边,仰起脑袋看着我,白净的脸上满是懵懂与好奇。
和初次见面时露出那副冷漠无法亲近模样的清直完全不同,这孩子乖巧懂事得在来到源家的数日间便赢得了家中几乎所有人的欢心。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源家的原因……
并非是父亲的哪位旧友又出了意外,我那时从父亲的脸上能读出的只有怜悯的情绪——是对这个孩子产生的怜悯。
他将手掌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指着我对他说:“这是我的女儿睦月。”
睁大了眼睛打量我的孩童,眼中仿佛装着斑斓的彩虹。
是极为绚丽而又世间罕见的景致。
小小的孩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我说:“您好,睦月小姐。”
他对我用了敬语。
“你好,”我朝他伸出了手掌,在那小小的手放在我的手中时,我问他:“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那孩子笑得更加天真烂漫:“是童磨。”
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名。
在已经允许平民带姓的现在,绝大部分普通人都有了自己的姓氏,而那些没有姓氏的孩子,多半是……
在将童磨交给家中年长的侍女,让她先带着这孩子去换身衣服的时候,父亲站在庭院的檐廊上,我在他身旁询问道:
“是孤儿吗?”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是前几日的事情了。”
他的语气有些凝重。
那是一个名为“极乐教”的小教派,诞生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有一对普通的夫妻生下了不普通的孩子——是极为特殊的、眼中仿佛装着彩虹一般的孩子。
哪怕放在江户这种大城中,这样的孩子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了,正因如此,那对夫妻便坚信着那个孩子能听到来自神明的声音。
或许正是因为受到了神的眷顾,所以那孩子才会既聪明又善良,小小的年纪便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善解人意。
当人们跪在他面前,向他诉说着自己遭受的苦难,希望能就此解脱,祈求他帮助自己前往极乐的时候,那孩子竟悲伤地落下了泪水。
于是他们将那孩子奉为圣子,那孩子的父亲则是当上了教主,教徒的数量也因为那个孩子的存在日益增加,但毕竟规模只有这么大,也不至于造成什么影响。
官府本不会主动干涉这种没什么名气的小教派,但是父亲却把这个孩子带回家来了。
我问他:“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父亲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沉重:“那孩子的父亲与教内的许多女教徒……”谈及这里,父亲顿了顿。
这个意思我是能明白的——和许多女教徒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所以我顺着父亲的话接了下去:“然后呢,是他的母亲做了什么事吗?”
父亲点头道:“这些事情被那孩子的母亲知晓了,于是她在拿着刀杀死了他的父亲之后,自己也在他身边自尽了。”
母亲杀死了父亲再自尽,只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的确是令人痛心的惨剧。
但父亲却补充道:“那个孩子目睹了全部的经过,他的母亲杀掉他的父亲时,他也和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而且因为刚好是晚上,教徒们都睡着了,所以那孩子是和他父母的尸体在一起待了一整晚。”
我愣住了。
那样的场面哪怕没有亲眼见到,也能想象是何等血腥残忍的样子,然而亲眼目睹双亲的死亡,并且单独和他们的尸体在同一个房间待了一整夜的童磨……
为什么我在见到他的时候,却没能从他身上察觉到有关这种事情的一分一毫?
那个孩子展现出来的样子,太过正常了。
以至于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而这样比较起来,那时候刚来到源家的清直,站在父亲身旁那副冷漠而空洞的模样,反倒才更像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第22章
清直似乎不太喜欢童磨,这一点从他第一次见到童磨的时候便显露了端倪。
因为家中并没有适合这个年龄男孩的衣物,所以童磨穿的其实是家中佣人孩子的衣服——那已经是被洗得有些泛白的旧衣服了。
脱下袈裟的同时也将那顶帽子摘了下来,露出那头白橡色的头发,同样是极为罕见的特殊颜色。
但那张脸上的笑容依旧天真而又明朗。
所以即便不再作所谓神子的打扮,那孩子依旧是那么的惹人怜爱,以至于一路走过来,家中大半遇到他的佣人都要停下来多看他几眼。
——那个传闻,即便是在江户城中,也已经有很多人听到了。
拥有着七彩眼眸的孩童,是神明派下的使者,所以能听到来自极乐的声音,也能让人们获得幸福与解脱。
说实话,在我看来,这样的传闻甚至比吃人的恶鬼更加离谱。
假使这世间真存在着所谓神明,又岂是一般人能随意见到的呢?
只可惜人们大多都愿意相信前者,相信神明眷顾着世人,能为人们赐予幸福与解脱——这大抵便是向往美好的天性使然。
清直和童磨的第一次会面是在晚饭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孩子端坐在父亲的身边,在我和清直进门时朝着我们问好。
清直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
他露出的这般模样也不算罕见,因此父亲只当作没有看见,并未责备他半分,反倒是介绍起来:“这个孩子的名字是童磨……”
“他会住很久吗?”
清直打断了父亲的话。
虽说之前也不见他与父亲有几分亲近,但从父亲这时候的面色变化来看,恐怕在此前清直也没有表现出如此失礼的一面吧。
我瞥见父亲的脸色变得不大好看,拉了拉他的衣袖:“清直……”
他低着头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沉默了几秒钟。
“抱歉,我失礼了。”
少年低着脑袋轻声说着,然而他的动作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连晚膳也没有吃,清直便直接转身走到了檐廊上。
我没来得及拉住他,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父亲。
“父亲大人,我今天胃口不大好,也想先去休息了……”
随意说出的蹩脚借口,恐怕就算是童磨也不会相信吧。
好在父亲也没有真正生气,于是便点点头,“那待会儿我让侍女给你送些吃食。”
我在半路追上了清直——像是在刻意等我一般,那道身影的步伐并没有多快。
我从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袖,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的脚步一直有着。
这时候正是太阳落山不久,空气中仿佛还留存着白日里阳光带来的暖意,庭院里有星星点点的萤火上下飞舞。
他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不问我吗?”
过了一会儿,他主动开口了。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转过身,面对着我:“为什么不问我原因?”
视线相交时能看到那双眼睛里瑰丽的色泽:“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我对他说:“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清直有不喜欢的东西很正常啊,就好像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板着一张脸,而且父亲想要摸摸你脑袋的时候,你也是立刻退开来了。”
没有一定要知道原因的必要,也没有一定要询问理由的必要,知道这个结果已经足够了。
只要知道——清直不喜欢那个孩子。就已经可以了。
“那孩子应该只会在我们家中住一段时间,等到父亲将他父母的那个案件处理好了,估计就会有其他人把他接走了吧。”
我是这样理解的。
因为当我和父亲站在檐廊上交谈时,父亲从来没有展现出一丝一毫想要将那孩子留下来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的意图。
虽说也不是养不起,但父亲本身没有这方面的意向,清直又在见到他的第一面便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父亲自然不会为此徒增烦恼。
至于他到时候究竟会去哪里,就不是我应该担心的问题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解释起了作用,还是清直从我的话里领会到了什么,他的脸色转霁,抬起手指将我脸颊的碎发别在了耳后。
当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时,黑发红眼的少年抿了抿唇:“这样更好看些。”
我笑了起来:“那原本不好看吗?”
他顿了顿,轻声答道:“原本也很好看。”
本意只是想开个玩笑,毕竟以我对清直的了解,倘若我问出这种问题,他恐怕也只会沉默不语,或许还会把我一个人留在檐廊上自己跑进房间——
并非是出于恼怒的不满,而是另外一种,认同却不愿开口的情绪。
这样的回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我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才发现清直这时候竟是笑着看向我的。
那般柔软明丽的笑容,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少年。
于是乎我又怔住了,我忽然觉得——记忆里似乎也曾有人用这样的笑容看着我,温柔而又专注。
想些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东西,远不如现实所面临的存在靠谱,我不知道清直盯着我看了多久,只知道等我回过神来,听到的便是这个少年约我出去游玩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