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让伊恬侧身倚坐在摩托车上,然后忙着开锁、取出头盔。伊恬呆呆地望着校门口那匆匆的人群,不曾想正好碰上了庄超元四处流望的目光。
伊恬倏地背过身,一时竟也分不清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憔悴失神的模样,还是不愿让他看见自己今天的“坐骑”……
夜的寂静笼罩住这方天地,伊恬躺在床上,今日的天花板似乎不太安分,总在眼中“律动”。伊恬看着难受,便闭上双眸,真正不透一丝光亮的黑暗才让伊恬回归从前的舒适。
晨曦微光悄悄地潜入眼眸,伊恬迷迷糊糊地感受到一些,却又立刻将它们“拒之门外”。恐惧感瞬间从心头充斥到全身,困意全无。
伊恬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分毫,手背轻揉额头。鼓起勇气将眼眸撑开一条缝隙,飞速旋转的天花板如恶鬼般相逼,仿佛要将伊恬的大脑炸开。伊恬无助的喊着母亲,随后听见急促赶到的脚步声。
“怎么了宝贝?有什么不舒服吗?和妈妈说啊”
“我头晕……”
“睁开眼看看妈妈啊”母亲轻抚着伊恬凌乱的鬓角,也拂去渗出的点点汗珠,眼眶中全是有心无力的焦急。
“不能睁开!好晕”
“好好,不舒服就不睁啊,怎么会突然头晕呢?这怎么办呀?宝贝,妈妈带你去医院啊,医生帮你看看好不好?”母亲一句是小声嘀咕,一句是拿着主意,正在做早餐的父亲也循声走到房间。
“来宝贝,妈妈扶你起床,慢慢来。之前医生有说过,头晕的话就侧着身一点点起来,不要突然间动弹得太厉害”
伊恬紧紧地捉住母亲的臂膀,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却也丝毫没有缓解一丝丝的眩晕感,泪水无力地溢出眼眶。
离开床的那一刻起,就连闭目不视都无法还给伊恬正常的感觉。放开母亲想要扶住更为坚实不移的墙壁,却也事与愿违。胃里还不时巨浪翻滚,这种让一个十六岁的灵魂第一次倍受病痛的折磨。
尽管医院离家也就几百步的距离,对于伊恬来说就远如天涯,折磨不断。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趴在父亲背上的小女孩了,一步一踉跄,是该习惯脚步虚晃,还是该忍住不安分的胃汁。
一次次的跪地倾吐,让伊恬好想抛弃这身躯壳。真希望路口的交通灯一直泛着绿光,这样,就不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在等待的片刻给伊恬投来同情中还带着很多杂感的目光。
“护士,护士!我女儿她头晕得厉害,麻烦先看看”
“快扶进来,我去叫医生”
“有床给她躺下吗?躺下会好一些”
“这里,先在这里吧”
“什么问题?”
“应该是眩晕”
“量一下血压血糖”
“血糖很低呀”
“她早上都没有吃东西,还吐了很多次”
……
换上了轮椅,一路被推进注射室。这是伊恬第二次坐轮椅吧,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孩,竟然还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
上一次,她似乎已经有点迷糊了,但依旧听到留在房里的病友给自己加油鼓劲,许是年纪小吧,无知者无畏。
这一次,每一寸的方位转移都让她感到极度的不适,胃里早就空空如也了,却会凭空地翻腾出些东西来。对于这样状况极端糟糕的病人,一路上人们都纷纷避而远之,连伊恬都要嫌弃自己了。先是一剂注射,再是两罐点滴,总是会起到些许缓解作用,但急诊大概也就只能缓解燃眉之急。
又是一场劫吧,是不是每一次荣耀与闪亮的背后,都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是不是每攀上一座小山顶后,都必须迎来低谷?为什么总是自己呢?是老天不公吗?泪水从眼角滑落,在耳畔打转了片刻,一滴滴地染湿枕巾。
曾几何时,还很认真地对自己说过:再也不要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泣,饱尝无尽的煎熬。努力了,努力摆脱了从前那个堕落的自己,可到头来,还不是被迫停下前行的脚步……那个发丝凌乱、目光呆滞、心结纠缠的自己似乎已在黑暗中朝伊恬伸出了手……
可是现在,已经无暇感伤,伊恬很害怕,害怕每个睁开眼的时刻,都是那无尽旋晃的世界,害怕寸步间的身心交瘁、胃海翻腾。
抑制不住了,伊恬再也无法将哭声束在咽喉,紧紧地攥着被角,虚掩着半脸。
再次历劫【中】
母亲闻声疾步走进房间,满眼心疼,躬身抚摸着伊恬的额发,轻轻拉低被子,拭去斑澜的泪痕。
“宝贝宝贝!不哭啊,是不是害怕了?不怕不怕啊,这个症状应该是耳石脱落引起的眩晕,妈妈之前也有过这个情况。
你听妈妈说啊,耳鼻喉科有个医生专门看这个的,他帮你复原了耳石就马上不晕了。但他只有星期三在门诊上班,妈妈刚才查过了。明天妈妈带你过去好不好?
没事的,现在很多人都有出现耳石症,妈妈之前也因为颈椎引起头晕,现在不都好了嘛?没事的,宝贝不要太担心啊,不哭了不哭了”
伊恬极力调整着呼吸,让身体慢慢从抽搐的哭泣中平复下来。
“现在有没有好一点?还会很晕吗?”
“好像侧向左边时不会,转到右边比较晕”
“嗯嗯,怎么舒服就怎么躺啊,妈妈去给你熬点粥,不要再难过了啊宝贝,妈妈会很心疼的”
病中人疲惫,迷迷糊糊里醒了又睡,母亲忙碌的脚步声时而进入伊恬的意识中,时而模糊在梦里。
母亲不愿让父亲也一同请假,便事事都只能一力操持,伊恬不禁鼻子一酸,这样的愧疚感在成长路上点点沉积:
一直以来没有住校,也不敢自己乘公交,只能依靠母亲来回接送;初中起,胃痛的毛病就不时侵扰,不犯则相安无事,一疼则来势汹汹,母亲也特别害怕接到班主任的电话,一边担心着,一边火速赶往学校。
虽然也有向医生讨过药方,但最有效也是最神奇的疗法就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大约只需二三十分钟,痛感自消,这是伊恬自己发现的。
要是说给旁人听定是无人肯信,都会认为是逃课逃学的借口吧,而母亲却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疑虑;还有来自那段堕落时期所“作的妖”,可就是十足十的逃学了:
自那场手术后,正处在年轻时期的躯壳就已经变得不再年轻:
精力不济,容易疲惫算是无足挂齿的小事了;抵抗力下降引起的慢性鼻炎“喷嚏不止、鼻涕不断”也不算经常发生,备足纸巾,撑不住就撤退回家,已经成为惯用的策略;加上胃疼的毛病,逃学的借口实在不少。
起初都未曾用为借口,只是次数多了,上学的时间少了,静卧小憩以及休闲追剧确是胜过吃药的良方,连医生和母亲都说这是“富贵病”,是该多休息。
到底需要多强的意志力和向学心才能抵抗这一次次的安逸诱惑?得过且过吧,说好再看最后一集就满血复活地滚去学习,可这制片方就是这般狡诈,总在精彩处播起片尾曲,防止心痒痒的好办法就是一口气将剧集都看完,便可以心无挂碍、好好做人了。
就这样,从小由母亲精心培养起来的自律与好学在一点点消磨中殆尽,课业渐渐堆积,中考近在眼前,虚度时光后的愧疚与后悔交织在心头,但逝去的再也无法重来,在每一刻当下开始起步好像都已经晚了,就这样一点点的坠入无尽的深渊,试过成功装病骗来一日两日的蜗居,打着“重新做人”的念头,却又轻易地将自己推向更深的渊谷。
表面上依旧是那个“乖乖女”,实际上却是坐在书桌前的一具行尸走肉。在无声的深夜里将枕巾染出一朵朵泪花,饱尝着见不得光且是自讨苦吃的煎熬。
而此时的母亲却依旧那样相信她的女儿,那个曾经且一直会让她引以为傲的女儿。母亲无数次感到无比的懊悔,不应该以身体健康为代价换取曾经的荣耀与骄傲,最终导致三年前的那场手术。
所以这一次,母亲选择相信女儿的能力,更多地在家中自由安排复习备考,不必跟着学校满满的课业安排,偶尔去参加一下模拟考、听听押题即可。
身体一直好好的、中考时有个好状态就是母亲最大的心愿。虽然省去了接送的奔波,母亲却也要早起准备女儿中午的盒饭,营养搭配且准备就绪,到时候只需插上电源、等待三四十分钟就有新鲜美味的午餐了。
然而,此时的伊恬,似乎已经不值得这份信任和疼爱了。四目无神地掀开被褥,无颜对早起操劳的母亲说声早安,只能藏在门后默默承受这份愧疚。午时,咀嚼着母亲的每一份用心仿佛都是罪过。
中考那三日,飘飘然不曾有过太深的印象,初中就这样落下了帷幕。答案开始在手机、网络上疯传,凭着印象粗略核对,笔尖颤颤巍巍地合算着,泪水在纸上晕开了花,模糊了那不争气的分数,觉得大抵是考不上重点高中了。
未来真的就这样葬送在自己手中了吗?伊恬开始后悔了,公榜前的每一天每一刻都是被自生的恐惧和悔恨折磨,又是多少个浸湿枕巾、无声痛哭的夜。
挺过初三,对绝大多数同学而言都是件开心的事,无论结果如何。母亲似乎察觉到些不对劲,因为伊恬考后的情绪比备考时更崩溃,母亲担心着,却也依旧坚信着,在几乎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也许上天还是眷顾的吧,也许从前的积淀还剩下那么些许,成绩录取消息的公榜向身处绝望中的伊恬投下了一束灿烂的光,驱散了多少忧虑与遗憾。
伊恬喜出望外的同时也心怀感恩,决心要把那个颓丧的自己深深地埋葬,连同那个自己挖就的深渊也一道填平,发誓不再让自己经历这份痛苦的折磨了,也不想因自身的无用而花费掉宝贵的运气。
步入高中的那一刻,是一个新的伊恬,是自己想要的模样。可到头来,还是再一次地倒下,再一次因为身体原因被迫停下脚步,再一次让母亲为自己如此操劳……
再次历劫【下】
医院里,满是候诊的病人。虽然有些害怕和不情愿,伊恬还是在母亲的搀扶下走走停停地来到了这里。
“这个医生为什么只有一天门诊呀?”
“他在治疗眩晕方面很厉害,会在几家医院坐诊,所以只有星期三在这里”母亲从前也是他的病人,所以对这位神医有些了解。
医生询问了病情,查看了伊恬一直不停晃动的眼珠,便得出了与母亲之前猜测的相同结论——耳石脱落引起的眩晕,只需手动将耳石复位即可康复。而这发病的原因却也一时难以说清,许是受到剧烈的撞击,许是压力过大、劳累过度也说不准。
医生让伊恬平躺在病床上,用一定力道将头部向一方侧转,然后保持头部方位不动让身体翻旋一周,不断地两边重复着这样看似简单粗暴的复位流程。大概折腾了六七回,医生将伊恬扶起,想是差不多“功成”了,询问病人的感觉。
通常而言,耳石复位后眩晕的症状即刻便消,医生都认为不必再居家休息,可以正常工作学习了。伊恬第一次体验这样神奇的疗法,也不太拿捏得准感觉,便模模糊糊地应答了。医生建议要心态放松,无需过度紧张,不少病人的晕感都是自己吓出来的。
虽是如此,伊恬还是处处小心翼翼,尽量不大幅度地晃动脑袋,硬着脖颈,行动时缓慢扶移,眼瞳也习惯定在一处,活生生有了盲者的“体验感”,这些都是之前为了缓解病症迁就出来的小习惯,一时竟也难以轻易放弃,只能慢慢一步步地回到从前那个自己,就这样在家中休养了足足一个月。
母亲起先时时陪在身边,后两个星期见伊恬有所好转便回归到正常的工作,照旧提前准备好中午的盒饭。
在这个三口之家中,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有了第四号成员。
那个女孩每一次的孤独、痛楚与成长都是滋养ta的灵力,从三年前的模糊混沌到一年前慢慢拥有意识,如今那个女孩应该能感觉到ta的存在,在不久的将来还能和她说说话。
ta因她而生,由幽暗和忧郁凝结而成,却能转换成温暖和微光,忠于她,陪伴她,呵护她。
背倚床沿坐在木地板上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声;和她并肩坐在电视机前,默默注视着那个边砸吧着饭食,边朝着屏幕露出姨母笑的侧颜……从来都是ta望着她,因为此时,ta还无声无形,只有在她心境幽微时,才隐约觉察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一个月的病假绝非小事,校园里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了这样那样的传言。庄超元常常望着身旁的空桌椅出神,这是他最无需顾虑的表达方式,也是长居最后一排的好处之一吧。
头顶的风扇每每吹落那桌上的试卷,庄超元都会无声地将它们拾起,轻轻地拂去上面的灰尘,用刻意留在桌上的笔记本压好,等待一个人前来整理,放入课桌主人的抽屉。他心里是羡慕那个人的,只可惜自己好像少了一层身份。
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教室的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位阿姨向庄超元询问了伊恬的位置,然后悄悄地拿走了抽屉里的所有书册和试卷。
尽管停留的时间不长,动作也很轻细,可还是引来了不少后排同学的回眸张望,细细簌簌的讨论和猜测定是又会热闹上一时半刻了。
伊恬,你还好吗?
这一切,伊恬都浑然不知,也无从得知。伊恬为自己想好了“复出”的日子——第二次月考!时隔一个月,月考不约而至,除去一周的评卷表彰,再除去二周多的病期修养,还剩一周半的时间。
新课学习从曾经超前半月的预习进度到如今的落后半月,整合复习的概率几乎为零,能在月考前自学完成所有新课已是伊恬目前最大的目标。
这一次,不再是那具遇事堕落的行尸走肉了!起初几日凝神看书时,还要克服偶尔出现的目眩脑涨,但心中的信念总会强于隐隐作祟的懒意:医生和母亲都说,做完耳石复位后就已算痊愈了,正常工作学习无大碍,不能让心魔作怪吓唬自己。
慢慢的,伊恬学习着如何跟自己,跟自己的身体相处。
逝去的光阴也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每一步,都在往前走!
历劫归来【上】
“wow伊恬!是伊恬耶!你回来啦!回来考试吖?”
“伊恬!年级第二考虑再来一个嘛?”
同学们眼中满是惊讶,也许还有些钦佩和戏谑藏在这相视而笑的调侃里吧。伊恬并不在意这话里究竟含有多少玩笑,年级第二,也不是不可以挑战的。
午饭时刻,伊恬恍惚间对饭堂这熙熙攘攘人群感到有点不适应,多亏了筱苏,还记得她们共同的喜好,富有经验地领着伊恬排队、挑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