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槐絮双手揣进口袋里,走了好一会儿,路过田径场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谢淮则也随之停下,回头看去,她正盯着绿茵场发呆。
片刻,江槐絮的目光转移到他脸上,用回忆似的口吻说:“还记得吗?那时应该是你第一次来我学校吧,就站在这儿。”
江槐絮指了指中间的足球球门,又道:“我在那边。”
谢淮则没有看她指的方向,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面容慢慢和阳光下张扬明亮的女生重合。
她说的这件事,他记得。
那是一个暑期刚过但酷热残存的九月份。江槐絮刚踏入大学的门槛,军训刚开始一周。老江和夏蓉忙得走不开,于是给她送东西的重任就落在谢淮则肩上。
具体到给她送的是什么,他也还记得。
他去的时候不太巧,正赶上休息期间的尾声,江槐絮刚从绿茵场跑过来时,总教官的哨声就响了起来。不远处穿着迷彩服的女生没忍住咒骂了句,然后跟他招手示意:“我先走了。”
然而口令声响,不管人在哪里都得立即停止动作。
在离队伍只剩两米的地方,江槐絮僵硬地停下步伐,看着匆忙排好的队伍,她无声叹了口气,自己最终还是迟到了。
别的连队已经开始站军姿,她们连队的教官下完立正的口令后,下巴微抬,点了点江槐絮:“你,出列,迟到就罚你表演个才艺吧。”
江槐絮心想估计教官是看在她是女孩子的份上,才没有体力惩罚。相比之下,才艺表演的处置属实有点轻了,她赶紧应下来:“报告教官,表演唱歌可以吗?”
教官可能也没想到这女的居然应的这么快,倒也没太为难人:“行啊,半分钟时间,表演得好就回去继续训练。”
连队和另一个连队呈面对面的形式来站军姿,而江槐絮就站在两个连队中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教官怕她内向声音不够大,特地给了她一个喇叭。
江槐絮大大方方地拿过,那个大喇叭比她的脸还要大,她清了清嗓才开始唱:“一起长大的约定,那样清晰,打过勾的我相信,说好要一起旅行……”
田径场很安静,全场站立瞩目,只有少女深情明亮的歌声在回响。
江槐絮纤细的腰挺直,穿着军训统一的服装,帽子松松戴在头上,刚过肩的头发扎了个低马尾,有几缕发丝在鬓角垂下。天气很好,阳光遍布人间,仍旧不及她绚烂明媚。
“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唱完这句,她便停了下来。
“可以,看来是个有故事的人。”
教官的话一出,队伍中有人绷不住肩膀颤动起来,在整齐的中格外明显。
教官顿了下,平静的补充道:“唱的挺好,解散继续,唱完才能走。”
江槐絮心雀跃了一半又跌倒谷底,她震惊地“啊”了一声。
有男生忍不住笑出声。
碍于众人见着,教官不耐烦了:“啊什么,还不归队!”
说完,又对着那个发声的男生说,“笑什么笑,再笑全都给我留下来。”
没人再敢出声。
解散的时候江槐絮被留下来了,她心态还好,甚至稍微提了个要求,教官应下,给她连了个伴奏,把那首《蒲公英的约定》完整唱完。
许多人都急冲冲地跑去食堂干饭了,但也有些人留下来围观,举着手机拍,江槐絮倒是没有避讳。
但是谢淮则当时想的是,她应该会在心里懊悔,那天没有化妆。
等江槐絮再过来时,谢淮则还没走,只不过是坐在树荫的长椅上等。
少年长腿抻着,一个尚未拆封的长方体盒子放在一边,那是专程给她送来的。看见她走过来,谢淮则把盒子挪了挪,给她腾地儿。
江槐絮一把将帽子拉了下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好意思,让你等那么久。”
“没关系。”谢淮则很快回。
江槐絮斜挎着一个大容量水杯,军训运动量大,瓶子里面的水已经空了,她眼睛瞥见谢淮则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便直接夺过,嘴里念叨了句:“渴死我了。”
谢淮则原本想提醒一下,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剩下的半瓶水被她一下子灌完。
江槐絮思忖了下,说:“其实你可以把东西先放门卫那里存放。”
谢淮则难得撒谎,目光诚恳:“叔叔说这电脑比较珍贵,让我一定亲手给你。”
“……不愧是我爸。”江槐絮笑了笑,打算尽下地主之谊,“走,姐姐请你吃饭。”
他们去到食堂的时候,味道还不错的饭菜已经被新生抢得差不多,江槐絮挑剔,不喜欢剩下的菜式。两人最后便点了老友粉吃。
那是江槐絮第一次吃这个粉,味道出奇的不错。
……
回忆被勾起,江槐絮笑了笑:“其实后来我很少再去那家店吃老友粉。”
不过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倒是挺大的。有人把视频传上学校贴吧,她在学校火了一段时间。追求她的人从教学楼等到了下课去食堂,室友也总拿评论最多的那句话来调侃她:“恭喜获得大学优先择偶权。”
江槐絮却不以为意:“你猜现在怎么着?调侃最多的那个室友去年已经成婚,今年都有个小孩了。”
“而我。”江槐絮指了指自己,“大学四年,后来也没爱上谁。”
那你能不能试着……
听见她的话,谢淮则眼眸微闪,一种强烈的念头冲击,快要打破理智之际,他望见了江槐絮的神色,她微垂下眼眸,双唇紧抿,似有些落寞。
他的心忽然就从涟漪荡漾中逐渐平静下来,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话语,以及刚有些冒出来的苗头,都只能是感受了下清新空气,最后缄默着回归深处。
好像还是差点儿意思。
江槐絮继续往前走,谢淮则沉默着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两人走的是侧门,短窄的通道里,衣袖之间相互摩擦,再无其余缝隙。
江槐絮侧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开口,语气透着哄人的意味:“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嗯。”谢淮则没有否认,低声说,“姐姐,我过得不开心。”
他像是只贪得无厌的稚犬,主人只要稍微靠近,就忍不住收起獠牙,朝她偏过去,仿佛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被安抚。
江槐絮抬头和他对视,“怪不得今天这么少话。”
谢淮则沉默了会,才抬眼看她:“要听吗?”
江槐絮眼睛扑闪了下,知道他的意思,“可以吗?”
“是你当然可以。”
江槐絮非常注重形式,在附近还开着的一家便利店点了份关东煮,和他面对面坐着,一副准备听故事的专注表情,然后下一秒便咬了一口肉。
便利店的休息区只有他们俩。
江槐絮觉得还挺奇特,以前都是她倒苦水,谢淮则被迫当她的垃圾桶,从不倾诉的人现在把过往摊开在她面前。
实际上谢淮则说的也不多,江槐絮靠自己的理解,在他的三言两语中捕捉到关键句子。
——他妈妈和别人新建的家庭并不欢迎他。
那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年?是一个人待在公寓,还是跟着去梁家,看别人家庭和睦?
谢淮则不知道他现在在江槐絮心中几乎和无家可归挂上了等号。
但实际上他也没有多难过,只是不太屑于和那些陌生的假亲人逢场作戏。最初他以为母亲开心,那他跟着开心就好了,当那份只是想要愉快的心情变质,被迫绑上利益后,他恍然间觉得无所谓了。
“这样吧。”江槐絮看他,粲然一笑,“姐姐请你来我家过个年。”
谢淮则懒懒撩起眼皮,双目相对,她眼底的认真与温柔无处可藏。
窗外雪还在飘着,便利店似乎有人进来,风乘势经过,在空间内溜了一圈,吹起她披肩的黑发。
江槐絮听见他清晰的字音传来:
“好。”
-
江槐絮睡得晚,第二天是被一阵慢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吵醒的。她耷拉着眼皮走出去,整个人还处于迷糊的状态。
甫一开门,谢淮则就看见这样的她,帽子松松盖在头上,他发现这回的睡袍是玲娜贝儿款,粉粉的,却也适合她。看江槐絮连眼睛也不抬,他生怕她下一秒就能站着睡着。
谢淮则好整以暇地倚在门框,出声:“这么困?”
江槐絮这才仰头,抬了抬眼睛,看清来人后转身便走进去了,“你来的不巧,我爸妈早上出去了,说是去锻炼一下。”
谢淮则把礼袋悉数放到茶几上,“我确实是来拜访的。”
江槐絮坐在沙发上,看着桌面大包小包的东西,问道:“怎么带这么多东西,我爸又该说你破费了。”
谢淮则客气的回了句:“应该的。”
江槐絮这会儿清醒了不少,想着回去睡回笼觉应该也睡不着了,打了个哈欠,想起什么似的说:“今天我要去参加婚礼,可能也不在家。”
谢淮则垂下眼帘,遗憾的说:“那还真是不巧。”
江槐絮瞥了他一眼,半晌,平淡开口:“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陪我一起去。”
这话乍一看像是客套提一下,而谢淮则却顺着她的话回:“行。”
江槐絮洗漱完后便开始化妆,一系列下来时间过得还挺快,然而在换衣服时却陷入了纠结。
她穿了一套小香风套装走出来,在谢淮则面前转了一圈,站定后问:“好看吗?”
谢淮则只抬了一眼,那条裙子有点短,一双细长白腻的腿晃得人眼晕,他忽觉耳后根的温度有点高,抬起水杯,喝了口温水,很快回道:“好看。”
“敷衍。”江槐絮气鼓鼓地回房,准备下一套衣服。
“这套呢?”
江槐絮推开门,这次穿的是条纹衬衫叠穿咖色西装外套,下半身是深灰色的半身裙。
谢淮则看着窗外覆了一层薄雪的地面,缓缓摇了摇头。
紧接着她又换了一套,是一件法式的黑色丝绒连衣裙,衣领和袖口处一层蕾丝点缀。江槐絮转身,裙摆随着动作小幅度地轻扬。
谢淮则的视线落到她手里拎着的大衣上,大衣长度过膝,看起来挺暖和。
他这才点了点头:“这件吧。”
江槐絮这才算折腾完毕。
第14章
费心打扮是女孩子出门前的正常流程,谢淮则能够理解。江槐絮并没有说是参加谁的婚礼,他便也没有问,只按着她提供的地点驱车前往。
婚礼定在星渡港夜酒店,二人刚在地下停车场停车,江槐絮率先下了车,出乎意料地碰见了从对面车位走出来的人,看五官,似乎有点眼熟。
一男一女停下来,和江槐絮打了个照面。
江槐絮也向他们打招呼:“好久不见。”
“没想到你会来参加弛哥的婚礼。”沈昊见是江槐絮,不禁有些惊诧。
江槐絮脸上挂着淡却得体的笑:“最近刚回潼川,有空就过来了。”
沈昊恍然大悟。
唐念估计是很久没见过江槐絮了,语气充满了怀念:“槐絮,你在渝南过得还好吧?”
江槐絮点了点头,“其实在哪都差不多,凑合过呗。”
这时,谢淮则缓缓走了过来,修长的指骨轻巧地提着她的包,神色稍许无奈。
“谢谢。”江槐絮接过,惶然道:“我说怎么少了点东西,原来走得快忘拿了。”
沈昊看了看两人,试探的问:“絮姐,你男朋友?”
江槐絮迅速摇了摇头,回道:“打住,我俩不是,顶多算是给他开过家长会的那种关系?”
沈昊一下没反应过来,唐念笑了笑,朝着谢淮则说:“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传闻中的弟弟。”
谢淮则的薄唇抿得很直,声线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嗯,你们好。”
“别站在这说啊,都先上去吧。”沈昊打破了叙旧的局面。
江槐絮笑着应和。
那两人走在前面,江槐絮和谢淮则落在后边,她侧眸望去,谢淮则神情寡淡。她眼睫微颤,快走了几步,双手背在身后,形成向前倒行的走姿,缓缓注视着他开口:“弟弟?”
冬日晚风吹过,留下一片冰凉。江槐絮在他面前招了招手,“电梯到了。”
谢淮则仍旧停留在她上一句叫他的话语当中,当下只是下意识颔首,跟上她的脚步。
或许对江槐絮而言,那个称呼只是顺口而出,也表明了她坦荡且自然而然的态度。可对谢淮则来说,这两个字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听到的那一瞬间,脑海就不可避免地掠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谢淮则高三那年,学校要求开家长会,班主任知道他家里的一些情况,于是特地来找过他,说是如果不方便,可以不用他的家长到场。
在谢淮则看来,家长会无非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形式,原本就没打算叫谁来参加,毕竟无论是江叔叔还是夏阿姨,好像都不太合适。但班主任问出来后,他忽然就反悔了,他当时鬼使神差地回了句,可以叫姐姐来。
于是就有了那通叫江槐絮帮忙的电话。大概是从没以家长的身份参加过家长会,江槐絮觉得新奇有趣,所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当天江槐絮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她本可以自己直接去教室,但谢淮则非要出去领她进来。
见到她的时候,江槐絮原地转了两圈给他展示,言语间颇为自豪:“怎么样,有点大人的范儿了吧?”
那天,江槐絮穿了一条有着丝滑垂感的黑色长裤,一件卡其色的西服外套,款式有点宽大,衬得她越发纤瘦。她双手微张,外套敞开,露出了里面黑色的小背心,背心很短,露出腹部细腻平滑的腹部。
谢淮则视线打量,落在了她的半截腰上,下一秒便不太自在的转移目光,冰凉的字音从嗓而出:“难看。”
其实当时是江槐絮第一次尝试这种风格,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她上上下下打量自己,嘴里碎碎念念:“我还怕别人觉得咱俩是同龄,特地穿成熟点,难道这不性感不好看吗?”
谢淮则没有回她,两人走到了楼道口,班上的家长会快开始了,这会儿并没有人经过。
他低头看她,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奈,口气微哄:“姐姐,能不能好好穿衣服?”
江槐絮怔了一下,眼神不解,随后就见谢淮则手伸了过来。外套上只有两个扣子,他愣是一丝不苟的把扣子齐齐扣好,才说道:“现在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