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伏渊
时间:2022-06-19 06:38:48

  甚至连学校的食堂都没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食物吃进嘴里像没有味道的浆糊,他的舌头已经在冰美式的摧残下彻底麻木,不再品尝,只是果腹而已。
  吃完饭就去抽烟,下午上课之前抽第二支,这样就不会在一天最困倦的午后倒下。
  他以前抽烟只是因为无聊和追求刺激,想起来就点一根,想不起来就算了。有时候抽完了,直到代购再次给他发消息之前,甚至可以忘一个多月。
  现在却像是迫不得已,烟可以短效镇痛和提神,他这两个月来抽的烟或许比之前两年抽的还要多。
  等到年前买的那两条烟抽得都差不多了,便等到了六月七日的高考。
  考试做了什么题目、写了什么作文他已经毫无印象,唯一记得的是高考当天的早上,他和温降一起热了前一晚从家附近的面包店买的三明治,怕冰箱里的鲜牛奶会造成肠胃不适,喝的是滚烫的黑豆浆。
  他们的考点分在同一所学校,在校门口的布告栏找到各自的考场后,温降看着他,眼底盛满了初夏明媚的光,张开双臂垫起脚抱住他,在他耳边郑重地祝他:“考试加油!”
  迟越回抱住她,低头枕在她肩上,也低声回复:“考试加油。”
  考场里的时间流逝得很快,下午的数学考完,太阳还高悬在半空中。
  再往后就是等待成绩发布的酷暑。温降头两天回了家,帮崔小雯做了个大扫除,之后又闲不住,出去找了份咖啡店的兼职,时薪不算很高,但重要的是学了一门手艺,头几天回家不仅带着免费的员工饮品,还兴冲冲地问他想不想买一台咖啡机,这样她就可以在家给他做鸳鸯拿铁了。
  迟越被她的天马行空逗笑,点点头应下:“好,等今年九月就买给你。”
  “对哦,九月我们都要走了,我总不能在大学寝室里摆一台咖啡机吧,还是算了……”温降这才意识到这个严峻的事实,抬手枕在沙发上看着他,片刻后问,“不过你说……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不住寝室,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住啊,这样就可以每天都见面了。”
  迟越弯起的嘴角微微敛起,看她一眼后,调侃:“就这么舍不得我啊,天天都要见面?”
  温降本来就不禁逗,第一时间伸手打他,脸色微红地提起语气:“我是说认真的!”
  迟越闻言,才露出几分正经,回答:“那就得看我们到时候考到哪儿了。”
  “你的意思是,要是我们学校隔得很远的话,就没办法天天见面了吗?”温降问。
  “怎么会,”迟越伸手捏捏她的脸颊,“你不是要读师大么,我到时候填志愿就围着你的学校填,不会离得很远的。”
  “所以我们到时候还是可以住在一起?”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迟越对她点点头,等她扑上来抱住他,怀里被一大团温热填满,唇畔的笑意才一点点淡下去。
  至于她白天不在家的时间,他也没闲着,总算有精力地毯式地排查过家里的储藏室和衣帽间,连楼下的恒温酒窖都搜刮了一轮,把攒在身边的东西一股脑挂在网上卖掉,从鞋子衣服到卡带手办,基本都是名牌和热款,卖出的价格都还不错。
  然后等钱一到账,交完家里杂七杂八的费用,就都转到温降卡里。
  以至于她那段时间每天下班回来都要问:“你怎么又转钱过来,这个月不是已经转过了吗?”
  “放我手里也没用,放你那儿安全。”迟越只回。
  他之前转钱一直用这个理由,温降也没起疑,嘟囔着“你是不是又把家里什么东西卖了啊”,一边到处巡视了一圈,最后跑回来问他:“你之前放楼梯口的那只熊呢?也卖了?”
  “什么熊?”迟越明知故问。
  “就那个一半不锈钢一半大理石的那个,看久了还挺好看的。”温降动手比划了一下。
  “嗯,是卖了。”迟越这才承认。
  “为什么卖了,你不是挺喜欢那个的吗?我去年看你班回家的时候,你还说这是现代艺术呢,”温降说着说着,总算感觉到一丝不对劲,看着他问,“你最近是缺钱了吗,怎么什么都拿去卖啊?”
  “倒也没有,”迟越摇摇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借此避开她的视线,“就是昨天突然看那头熊价格涨了很多,这钱不赚白不赚。”
  “涨了很多?这种摆件也能涨价吗?”温降的注意力被转走。
  “嗯,”迟越应下,给她打算盘,“我去年十一月刚出就买了,才两万七,今天卖出去六万六。”
  “六万六?!”温降倏地睁大眼睛,惊叹,“一头熊为什么这么贵?!”
  “都说了是艺术了,你怎么就不相信我的眼光?”迟越难得臭屁,翘起嘴角道,“所以今天出去吃吧,想吃什么?”
  温降的重点已经完全被他带跑,将信将疑地睨着他,嘟囔:“你眼光要真这么好,干脆当二手贩子得了,一转手四万,一转手四万,不比什么都赚钱?”
  “可以考虑,”迟越玩笑地一点头,伸手架住她的肩膀,拎着她往门口走,“走吧,吃饭去,顺便给你买几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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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考总分出来的那晚,蝉鸣和蛙声响彻小区,不时有飞蛾循着光撞上落地窗,在外面发出低低的“啪啪”声,玻璃上因此落下一瓣瓣灰痕。
  别墅里很安静,伴随着空调低低的送风,只有手指在键盘上郑重地敲下一个个数字的声音,几次繁忙的加载过后,温降的总分便显示在上面——637,超出一本线43分。
  去年杭城师范大学的外国语言文学类专业,录取最低分622,最高分650,平均626分。
  加上高考改革,等级赋分意味着每年的高考分数线不会有太大的波动,也意味着她在今年九月,就能够进入她梦想已久的大学。
  温降本来以为自己看到这样的成绩后,会高兴得尖叫或是拉着身边的迟越晃来晃去,但事实是她只是怔怔地盯着637这个数字,直到眼睛变得有些干涩,轻眨了眨,鼻间后知后觉地冒上酸胀的热气。
  迟越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安慰地轻抚:“哭什么,不是考得很好吗?”
  “嗯……”温降藏不住鼻音,湿濡地应了声,转头钻进他怀里。
  她去年十月一下子考过了三门,这半年只学语数英,总感觉高考似乎没有她心理预期得那么难熬,以至于现在分数都烙在她成绩单上了,还是会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怕一觉醒来,这一年的经历可能只是一场梦,她其实还挣扎在高二那年不见天日的雨季。
  好在迟越是真实的,她能听见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盖过耳边的一切虫鸣,闭上眼睛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沐浴露带出的清爽又让人安心的草木香气。
  就这样安静地抱了一会儿,她才动了动脑袋,轻吸鼻子抬起头来,道:“好,我的看完了,来查你的成绩吧。”
  迟越低应了声,声带磁性地震动着,松开怀里的她,俯身触上笔记本的键盘,退出她的账号。
  侧脸在灯光下微不可见地绷紧,喉结滑动。
  事实上,他这半年过得其实比之前还要浑噩。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犹豫和退缩,就这样近乎盲目地、咬牙把那些大段大段的知识点一股脑全都塞下去,直到神经的阵痛影响到身体,甚至会有大脑过载到无法思考的时候。
  神经就这样随着高考倒计时一圈一圈绷紧,他在考前的那几天,失眠症再度发作,像是被剖成一座叽喳怪笑的马戏团,冰美式、烟和安眠药轮番上演,大部分时间都陷入生了病的热势当中,凌晨三点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大脑仿佛困兽,明明疲惫至极,却野性未除地不肯倒下,一个接着一个地起跳、钻过火圈。
  唯一能让人保持清醒的,只有要和她一起考上大学这个念头。
  除此之外,他其实想不出自己背这些历史哲学或是算某些函数动点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达成某个目标,为了拼命挤入某个衡量个体的普遍标准之内,于是要囫囵地掌握这些和未来毫不相干的,甚至是无用的知识。
  他能感觉到这种割裂和矛盾所在,所以甚至不敢细想,每当这样的念头产生,便强制性地抹去,就像是被关进笼子的动物出现的刻板行为,用冷得过肺的薄荷烟压抑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动摇。
  尽管事实是,他背政治提纲的时候想要作呕,写数学题的时候想把笔摔成两截,仿佛身体里有某种天然的排斥力,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或许从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动摇了。
  然而考上大学之后又会是什么呢?
  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因为抬眼望去,似乎是一片黑暗。
  敲完最后一个字符密码后,面前的页面很快刷新,他看了眼这个成绩,绷得极细的神经在某一刻,突然断了。
  但温降惊喜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他的小臂,再三确认过608这个分数后,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太好了迟越,608分,肯定能上一本了!”
  迟越只是望着电脑屏幕,秾长的睫毛压着瞳仁,灰沉一片。
  直到想起身边的人还在看他,才抬起头来,条件反射地牵起唇角,应道:“嗯,是啊。”
  他现在的笑容太勉强了,即使是完全不认识他的人也能看出端倪。温降抿了抿唇,脸上的神情逐渐被担忧替代,问:“你怎么了,这个分数没达到你的预期吗?”
  迟越垂眼笑了一下,回答:“怎么可能,本来就是临时抱佛脚,考六百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为什么……”温降张了张口,看了眼屏幕上的分数,话音低下来,“是因为专业的事吗?”
  他们很早之前就聊过这个话题,迟越给出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糊,不断把考虑和决定的时间向后延宕,直到今天,成绩都出来了,才发现已经到了拖无可拖的时候。
  至于原因……她其实隐隐感觉到了,相比起现在学的这些课程,他对美术的兴趣要大得多,又很有天赋,就连他都想不出他还有什么更加合适的专业可以选择,更何况他。
  可去年艺考已经来不及了,他整整四年没碰画笔,离省统考只剩两个月的时候,还在医院里住着,打着石膏和绷带。
  她一句话就命中了红心,倒是让迟越失语地轻笑,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他并不意外于她的敏锐,毕竟要在她这种天生精力旺盛的人面前强做出一副振奋的样子是很累的,他会很经常地在她面前露出倦意。
  只是眼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不管以后学什么都好,相比起爱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谋生才是最要紧的。
  这个念头他已经在脑海中过过无数次,眼下只是伸手拿起电脑旁蓝色封面的志愿填报参考书,打起精神道:“之前是没想过,现在看看吧。”
  温降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胸口微微酸胀。
  看他已经自顾自翻开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问:“你的学校边上还有什么大学,浙工大?”
  顿了顿又意识到什么,道:“对了,你们学校分数比较低的专业也才六百多分……药学最低601,化学和环境工程也是601,到时候也都……”
  话音未落,温降已经忍无可忍地伸手合上那本书,把它从他手里抽走丢到一旁,神情严肃:“迟越,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专业,也根本不想选它们吧?”
  面前的人闻言,只是看着她,脸上露出柔和的神色,进行雕琢的五官苍白而细腻,让人想到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春雪,动人心魄却又短暂易逝。
  最后只是用他清润的嗓音开口:“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选到自己最喜欢的专业,这很正常。”
  “他们是他们,你不一样,你有真正喜欢的事情,而且很擅长,”温降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气把考虑过无数次的那个念头说了出来,语气无比郑重,“我们再考一次吧,去参加艺考。”
  “擅长吗?”迟越听到她笃信的话,喉间蓦地划过涩意,苦笑着摇摇头,告诉她事实,“已经过去太久了……以前擅长,不代表现在依然能做好,画画是需要不断练习和积累的,我落下太多了。”
  “那你就再用这一年把落下的捡回来!”温降的话音不自觉变得激烈,“现在才六月末,我们可以明天就出发去杭城,那边有很多很好的画室,你刚好能赶上暑假两个月的集训。我在网上看到有零基础的人从高二开始,只花一年就考上了国美,你的基础肯定比那些人要好,这次不会太迟,肯定可以赶上的。”
  迟越听到这儿,嘴角虽然一直挂着浅浅的弧度,但眼底却越来越显得寂寞。
  她的确规划得很好,时间也当然比去年要充裕,又刚好能和她一起去杭城,不会分开,但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艺考这件事,他想得不比她少,她当时从楼上拿下来的那本素描册,有时候睡不着,他会坐起来打开灯,把它们翻了又翻。
  温降看他不答,以为他还有些犹豫,继续补充:“再说今天你的文化课成绩出来了,六百零八分,比绝大多数美术生都要高,就已经是很大的优势了。只要你能通过校考拿证,甚至不需要进小圈子,凭你的文化课成绩,明年就肯定能考上。”
  明明去年她连美术专业需要艺考这件事都不知道,现在却可以噼里啪啦地说出“拿证”“小圈子”这一类词,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
  迟越觉得很感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可是——”
  温降只听见“可是”这两个字便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道:“你先不要提可是,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学美术吗?”
  她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强势,也很有力量,迟越原本低沉的情绪被迫驱散,失笑地弯起唇,片刻后,认真点了点头。
  想,当然想了,做梦都想。
  这是他从小唯一热爱的事,虽然因为意外中断了,却从没改变过。
  温降只看见他点头,眼睛便蓦地湿润,重重拍板道:“那就这么决定了,没有可是,我们就再考一年,一定会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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