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情况真是万分不妙,气息奄奄,神志不清,重伤未愈,甚至可能下一刻就死去,但是不知道为何,这让季青雀有一种奇怪的实感,关于谢晟真的还活着的实感,在她的府邸中,在她的触手可及之处,虚弱又缓慢地喘气,拼命地在生与死的鸿沟中挣扎。
她伸出指尖,轻轻地拂过他的眼皮,鼻梁,下颌,最后缓缓停在他的喉头,指尖下的肌肤滚烫,微微起伏,鲜明地在她指尖下喘息着。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在所有人都死去之后,他又是怎么孤身跋涉,来到千里之遥的宛州。
他上一辈子是不是就是死在李严手里的呢,一场命运般的谋杀,关于被掩藏的背叛和成千上万的陪葬,无数人一无所知地和他共赴血海,还有,在遥远的盛京闺阁里,被扭曲更改的她的一生。
因为他死了,所以她的人生也结束了。这就是他们曾经拥有的全部故事。
而这一生,他活了下来,她也走上了另一种人生。
多奇怪,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穿过黑暗的岁月和翻涌的血海,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仿佛从上辈子开始,在他们两个人都还是母亲肚子里两团不成人形的血肉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和彼此相连,哪怕他们已然死过一次,时移世易,却仍然深深纠葛在一起,无法分开。
如果,她现在抵在他喉头上的指尖稍微用力一些,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纠葛都会结束呢。
季青雀出神地望着谢晟的脸。她的指尖下的肌肤一无所知地温暖滚烫,让她一瞬间几乎有被灼伤的错觉。
是给予她无数痛苦的人,也为她从河水里拾起残灯,肩并肩走过雪夜长街的人。
是曾经让她生不如死的丈夫,也是千里迢迢殊死归来,还会笑着为她簪上一朵木芙蓉的少年。
那些漫长寂寥的岁月,生生死死的命运,雪夜里随水漂流的夜灯……就如一阵长风,恍惚间穿过季青雀的心口,冷冷的,像是穿过空荡荡的山谷,尽是空虚的回声。
这些全部都会消失。
……消失之后呢,她得到的,真的会比她失去的更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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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罗大大咧咧地带着红玉跨进大门,左右望了望,张口便问:“你们小姐呢?”
丫鬟无声地指了指房内,珠帘之后,季青珠伏案提笔的身影若隐若现,季青罗一把掀开叮叮当当的珠帘,好奇道:“奇了怪了,如今又没课给你上,你在用什么功?”
季青珠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毛笔,站起身,叫了一声二姐姐,季青罗摆了摆手,拎起一张纸,墨迹未干,抄的是佛经。
季青珠的字并不能称得上笔力遒劲,风骨整秀,却是少有的端正规矩,反而更能够看出其中的用心。
季青珠叹了口气,秀美的脸上满是忧心不安:“家里这些天出了这么多事……要是小侯爷能够早些好起来就好了,还有二姐姐你的婚事,希望也能顺利些。”
她本来想出门寻个寺庙拜一拜,又不愿给崔家添麻烦,想来想去,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诚心诚意地抄写佛经,一边抄一边在心里念着,希望父亲安好,希望谢小侯爷早些痊愈,希望二姐婚事能够不受影响……零零碎碎,几天就抄了厚厚几沓。
季青罗听完,噗嗤一声,用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不屑道:“傻瓜,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写几句佛经,抄几句话,就能哄的菩萨遂你心愿?这么方便的手段要是真的有用,天底下岂不是人人安乐,还有什么不平之事?”
季青珠微微一怔,觉得二姐姐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她本来便性子天真温良,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当下便垂下头,满脸沮丧之色,这时,却忽然听见季青罗一声:“给我一张。”
“咦……?”季青珠猛地抬起头,季青罗正指挥着红玉再抬一张椅子过来,一边利落地挽起袖子,抽出一支毛笔,没好气地说:“咦什么咦啊,我说分我一张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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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晟醒过来那天在下雨,秋雨连绵,季青雀握着一本册子,在窗下看书,眠雨一路小跑穿过庭院,激动的脸都红了,高声道:“大小姐,大小姐!姑爷醒啦!”
撑着伞穿过青石台阶,细雨从伞沿落下来碎了一地,房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谢晟倚着床榻,披着一头漆黑的头发,正和季淮说话,季淮神情温和关切,谢晟脸色苍白,精神却并不差,微微笑着,余光瞟见窗外,便停下谈话,笑道:“哟。”
季淮回头一看,脸上也露出笑容,起身叫了一声大姐姐,寒暄几句之后,行了一礼,识趣地离去。
眠雨眨巴眨巴眼,回头看了看季淮头也不回的身影,略做思考,也拎着伞悄悄也溜出门,站到门外去了。
谢晟笑着说:“坐呀。”
他口吻随意轻快的一如从前,但是分明又不是从前,他如今极瘦,脸上的轮廓几乎脱形,脸色也苍白,是受了大难的样子,可是这种极度的衰弱之下,他的精神却极为镇定,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像是黑暗里两簇不详的鬼火,肆无忌惮地发出光来。
“不问我点儿什么?”谢晟偏着头,笑着问。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问句,只是一句宣告。
于是季青雀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谢晟说他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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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晟是被人从尸体堆里背出来的,身后一片嘶吼声紧追不放,他伏在那个人瘦弱的肩膀上,感到自己浑身上下像是一个戳破的水球,滚烫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身体里。
他想说,不必救我,你自己逃命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