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薄公子,你我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而你为了妙华嫣能够复活,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女子,即使妙华嫣真的复活,知道你因为她随意残害性命,你认为她真的能接受你做的错事还和你在一起吗?”
薄黎脸上的笑容霎时止住,“澶微姑娘,你平时不爱说话,我当你是个寡言少语的小姑娘,没想到你不言不语,想的倒是太多了些。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别掺和的好。”
我义正言辞地告诉他:“我师父教过我,伤害无辜,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能原谅。任何人都必须为他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薄黎公子,如果官府逮捕不了你,我也应该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向你讨个公道。”
“你的口气,和神宫里的神官有点像。但他们那里,不会收女子进神宫。”薄黎目光放远,似是想到什么往事,周围的花瓣飘落的愈发缓慢,令我又想到时间静止的那个时候。
“况且。”薄黎哼笑了一声,“找官府?他们凌驾于王权,官府算的什么。”
他笑道:“你们不必想着离开,这里是我的意识之境,虽然我不能直接杀了你们,借助其他方式总是可以的。”
我惊愕转首,奚岁生面色难看地收回手,那只原本洁白无瑕、柔弱无骨的手,鲜血淋漓,不断有腥色的红从手掌落下。
飘散的桃花疯狂乱舞,它们形成包围之势,除了脚下踩的地面,所见皆是粉色桃花,更恐怖的是,在我打算抽剑突破包围时,这些本该如丝绸柔滑的花瓣,竟然像锋利的刀片,与青铜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击响。
我身上有几处已经被桃花划破,庆幸的是伤口不深,只浅浅一道。而花瓣太多,我尽力护住奚岁生,她的身上仍旧添了不少伤口。
手中的剑挥舞的越发快,不见其形,只留残影,听闻有人剑练到极处,雨中舞剑而身不湿分毫,我的剑再快,面对无穷无尽、无孔不入的桃花,只能护住我和奚岁生的性命而已。
如果没有其他的办法,我气力尽时,也是我和奚岁生命丧此处的时刻。
奇怪的是,如此危险的境地,我心里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情绪,许是和我幼时经历的有关,那时多次命悬一线,最坏的情况不过是毫无意义地死去,而死前能够将目标杀了是最好的,杀不掉也是自己不够强。这样冷酷的想法在影宗中接受师父的教导多年,仍然难以改变。
现在有奚岁生陪我一起死,我心里却是不愿的,放在以前,死多少人我也不会在乎,只是师父的教导终究在我心上留了印记,竭尽所能,去保护身边的人。
桃花的攻击是有规律的,攻势弱下来时我向奚岁生问道:“有办法出去吗?”
奚岁生道:“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黛蓝为我们制造出离开的门,而且不能被薄黎发现。另一个办法是让薄黎从意识中醒过来,我们自然也能顺利离开他的意识。”
两个办法听上去都不太容易,桃花的攻击几乎没有一瞬是停下来的,更别提想办法让薄黎离开。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外面看着我们苦苦支撑,等我们被花瓣杀死,亦或者离开了,做起另一个美梦。
对了,符咒!我走之前师父给了我几张结界符,一定范围内可以挡住攻击。虽然在之前挡住薄黎的箭雨时用了一张,最后结界碎了。现在用它来挡住花的攻击片刻,应当也是可行的。
我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向天上一扔,黄符化作耀目的金光,像一个倒扣的大碗,笼罩住我和奚岁生。
花瓣一次又一次撞击着金色结界,却没办法伤害到我们。
我看向奚岁生:“怎么样,现在可以了吗?”
奚岁生点头道:“你这御符不错,以后我说不定得向你讨要两张。”说罢,她唤出蝴蝶,一道蓝色的大门在蝴蝶的翩翩舞动中闪现。
离开的时候很顺利,薄黎也没有突然出现来阻碍我们。当我们离开薄黎的意识之境后,薄黎还在昏睡,他唇角微翘,面容十分安静平和,仿佛是做了个美梦。
总不至于是因为杀了我们开心吧,我很恨地想。我扒了几个傀儡的外衣,撕成布条,把薄黎绑了起来。
这下,他即使醒了,也不能对我们出手了。
奚岁生手上的伤口被她自己用药粉糊上了,止住了血,我帮着用手帕包扎了下,权当处理。
我问:“接下来怎么办,是带薄黎去官府,还是杀了他?”
奚岁生抬了下受伤的那只手的手臂,又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你动手?”
我思虑片刻,道:“算了,师父不让我啥杀人,想办法送他去官府好了。”
“小微微是听话的乖宝宝,不过既然现在跟着我,我得把你教坏了。”奚岁生弯了眉眼,看向薄黎时眼眸微微眯起,“像薄黎这样的人,寻常手段是没办法对付他的。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了,等我给你看个乐子。”
我表示好奇。
薄黎作为一个成年男子,身体要重上很多,把他扛回桃花山庄是件很费力的事情,我和薄黎谁也不愿意扛他,决定把他丢在这里,反正桃花林中没有老虎野狼那些吃人的野兽,倒不用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桃花山庄里寂静非常,偶然有花瓣飘落,风吹花叶簌簌,天上星子稀疏,灰蓝的颜色向远处延展,将明的天际一线暗淡的白,原来我在薄黎的梦境过的不知岁月几何,在现实里也就两三个时辰。
来到花寮中,奚岁生推开棺盖,饶有兴趣地盯着妙华嫣美丽的尸体看了一会儿,“不愧是世间难寻的美人,我看着都不忍心下手了。”
奚岁生是想烧了妙华嫣的尸体,让她彻底不能复生,以达到报复薄黎的目的?
奚岁生俯下身子,又仔细端详妙华嫣的脸,方才道:“丹青,出来。”
身躯犹如精美的蓝色丝绸制成,这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和奚岁生先前唤出来的蝴蝶十分相似,我几乎分不出来它们的区别。
名为“丹青”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落在妙华嫣的额头上,一道青蓝色流光没入她的眉心,未几,丹青离开,我看到妙华嫣的眼睫毛颤了一颤。
妙华嫣这是要复活了?如果这么轻易就能复活,为什么薄黎让奚岁生帮忙的时候,奚岁生却说她做不到呢?
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奚岁生也没有打算给我解释的样子,她看着妙华嫣缓慢地睁开眼睛,凑过去,悄悄说了一句话。
我没听清是什么,但是妙华嫣的眼睛却仿佛有了些神采,动作迟钝的从棺材内爬起来,踏出棺材时,差点跌了一跤,奚岁生面带微笑,冷眼旁观,没有一点扶她一下的意思。
妙华嫣张了张嘴,望向奚岁生,不知道是想问什么,奚岁生却对我道:“澶微,你带圣女去见薄黎公子,再不去薄公子该生气了。圣女和薄黎公子经年未见,该是有许多要紧的话说,你别留在那里惹人烦。”
我想不通奚岁生做的事,她的举动不像是报复薄黎,更像是为了成全薄黎与妙华嫣这一对有情人。如果换个人,或许会将复活的妙华嫣拿捏住,要挟薄黎,逼他为自己做事,借机折磨他。
奚岁生的做法,我看不懂,见到薄黎,我是不是就会有答案了?
去见薄黎的路上,妙华嫣一双秋水似的明眸从满目的桃花移向我,小心地开口:“请问,这些花是不是桃花?”
我知道她一直没离开过幽族,所以对她认识桃花有些诧异,“嗯”了一声,补充道:“你看到的这些桃花,都是薄黎给你弄出来的。”
“是吗,不知道他孤独了多少年,才有这看不见尽头的桃花林。”
邓杖插土成林,孤独不知道,这桃林里的阵法才真是辛苦他了。
“我是不是离开他很久了,他这些年过的好吗?”妙华嫣问我时,并没有看着我,长长的睫毛垂下,像河边初生的苇草般细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妙华嫣,告诉她薄黎这些年为了报仇,杀了她所有族人,还是为了复活她,残害了许多无辜女子的性命。
不论哪一样,似乎都太过残忍了。
我道:“你可以自己去问薄公子,也许他愿意告诉你。”
第25章 分离(二)
“如果他真的做了错事,请让我和他一起承担责任。他是个有点偏执的人,那次我说没见过桃花,他为了找出合适的颜料,竟然用自己的血调制,被我说了几句才作罢。我相信他说的一生相守的诺言,就绝不会抛弃他。”妙华嫣的目光柔软而坚定,犹如朝阳初升的容颜最叫人心动,然而这一刻我仿佛明白,薄黎喜欢她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堪称天下第一美人的脸,她身上所特有的温柔与包容也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如果他是个杀人魔你能原谅他吗?”话一出口,我意识到有些不妥,不好意思去看妙华嫣的表情。
“原谅,这不该是我来说的,应当是被他杀的人。”妙华嫣轻轻说道,“如果我制止不了他,我会杀了他,和他一起死。”
我莫名地感到悲哀,如果妙华嫣知道了薄黎做的事情,可能会杀了薄黎,然后自杀吧。
这难道是奚岁生想看到的吗,让复生的爱人充满恨意地杀了自己,两人相聚不久,又同赴黄泉。
隔了灭族之恨,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
那么,奚岁生,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隔了段距离,我停下脚步,道:“薄黎就在前面,你去见他吧。如果你见到他模样,嗯,不大一样,你不要奇怪,是他想杀我们,我才把他绑起来的。你可以给他解绑。”
妙华嫣朝我行了个奇怪的礼:“多谢姑娘,愿意饶他一命。”
我不知道说什么,摸了摸腰间的剑鞘。
她转身离开,去找薄黎,颀长秀美的身形,消失在茂密的花枝中。
我也该去找奚岁生,问她离开桃林的路线,本来是去找崔璞的,反倒因为这许多他事用了不少时间,不知崔璞在帝京还好吗?
我一路想,一路走,碰见了拿着小铁锹的奚岁生。
“你这哪来的铁锹?”
“从山庄里拿的,挖点东西。”
我本想再追问下去,看到远处的天空浓烟滚滚,大惊失色:“奚岁生,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奚岁生回头,看了一眼,对我笑道:“那个啊,我把桃花山庄烧了。”
“什么!?”原来奚岁生支开我,是想烧了桃花山庄。
奚岁生长眉高挑,笑得肆意:“按你说的,这桃花山庄充满了罪恶和血腥,留着做什么,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我吐槽道:“确定不是因为你想报复,所以烧了桃花山庄?”
“啊,小微微猜对了呢,不过没有奖励哦。”奚岁生笑嘻嘻地说道,“我们去找薄黎他们吧,这把铁锹很有用的。”
有用?一人敲一下,送他们去黄泉?
我们回去的时候,奚岁生指着几棵桃花树对我讲起薄黎布阵的路线,我有心听,免得以后再遇到这种情景时求救无门。
可对阵法一窍不通的我来说,有些机关太过高深,我着实听不明白,囫囵记个大概,料想用的时候也不能了。
我本以为会看到慨然赴死或者两个携手同行的两个人,没想到薄黎抱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姑娘坐在桃花树下。
我走近细看,那满头白发的哪里是个姑娘,分明是个老太婆。
灰白的发,满是皱纹的脸,从白缎子里伸出的手,像枯树皮。
从那水晶额饰与雪白衣裳,仍可猜出这正是不久前和我还说过话的妙华嫣。
风华绝代,能让见过天下美人的薄黎动心的幽族圣女。
怎么会这样?
薄黎怔怔地抱着妙华嫣,他的时光仿佛被人静止了,一动不动。
“真快啊,我以为这缕意识能多撑一段时间呢。薄公子,见到你最爱的人复活,开不开心?”奚岁生露出一个笑容,纯洁无瑕,宛若稚子。
薄黎慢慢地抬起头,黑色的眼睛像一潭死水:“是你做的。”
奚岁生俯下身子,笑着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让她复活吗,我帮你实现了愿望,怎么是这副表情呢,薄黎,做人不能太贪心啊!”
薄黎想站起来,然而他才站起来,便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妙华嫣被他护住,摔到他身上。
薄黎慌乱而又紧张地查看妙华嫣的身躯,当他看到妙华嫣的脸时,忽然停住了,爱人苍老的面庞像打破了某种不肯面对的虚幻梦境,薄黎仿佛从噩梦中清醒,大笑三声,“奚岁生,你什么都不懂,不能同生,但求共死。”
奚岁生后退一步,冷冷地瞧着他:“好一个痴情人,只是这用他人白骨垒成的感情真叫人作呕。无端脏了痴情两字。”
“等有一天,天下人的性命能换你所爱之人的性命,奚岁生,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薄黎抱着妙华嫣站起,我下意识地挡在奚岁生前面,短剑半出鞘,预备薄黎的突袭。
谁知薄黎扬眉一笑,顿时冲天焰火在我面前炸开,我被热浪轰得连退数十步,与奚岁生躲到了一棵粗大的桃花树干后。
火势又猛又急,烟气也熏人。我捂住口鼻,和奚岁生又往后跑了一段路,愁道:“这里都是树,火烧起来岂不是整片桃花林都毁了。我们怕不是也会死在这场火中。”
奚岁生道:“不会。顺着阵法走,我们自然能够逃出这里。”她拿着小铁锹敲敲树干,“在那之前,你得跟我先去挖点东西。”
我们在桃林里七拐八绕,奚岁生带我来到一颗三人合抱的桃花树下,开始挖土。
不多会儿,铁锹碰到了什么东西,奚岁生把周围的土挖松,挖出一个黑灰色的粗陶坛子。
“这是什么?”我看着眼熟,却不知是作什么的,若是薄黎埋的,稍嫌粗陋了些。
奚岁生拍拍坛子,感慨道:“这本是薄黎埋的,他是想着有一日能和妙华嫣成婚,把这酒当做合卺酒。哈哈,谁想到,最后便宜了我。”
没想到最后关头奚岁生竟然是为了这酒不愿意立刻出桃林,这人对酒的执念深到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说了,突然想到,那桃花山庄里存了不少好酒,奚岁生喜欢酒,为什么不拿山庄里的酒,一定要来这树下辛辛苦苦的自己挖?
直到出了桃林,奚岁生伸手,把酒坛子给了我,“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