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没死。
她还有着他们的孩子。
她一定是和上次一样,想要躲开他,所以才故意叫他找不着的。
只是……他求求她,跪下来求求她都行……求她别跟他开这样的玩笑。她想离开,他答应,什么都答应了,以后余生再也不见她一面都行,只求她不要跟他开玩笑,她还活着。
贺兰粼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极度的心力交瘁下眼前已有些恍惚。河底的淤泥那样脏,他亲自下去一寸寸地捞,还是找不见申姜的一片衣角。
他开始笑了,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既然他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尸首,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路不病也挽起袖子,随贺兰粼下水去了。
董无邪严肃地站在一旁,不禁真的要想,这刘申姜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这几个男人都为她疯狂至此?死了也还能勾人?
最终贺兰粼浑身湿淋淋地上来了,一无所获。
路不病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珠钗呈到贺兰粼面前,珠钗的珠花已经碎裂了,这是他费了半天劲儿才从石头缝儿里抠出来的。
贺兰粼睨向那半截钗,攥在手心里。
他咳嗽,身子剧烈一颤,猛然呕出一大口血来,就此不省人事。
……
申姜生前本是拟定的皇后人选,如今骤然逢难故去,依据先例,可以为其追封。
贺兰粼却拒绝为她加封任何谥号。
谥号是给死人用的,而他坚信她还活着,一定好好地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
回到申姜从前的寝殿中,姑娘身上淡淡的芳香犹自留存在被褥床榻之间,她用过的首饰,还凌乱无章地摆放在妆奁之内。
贺兰粼一件一件地收了,用油布包仔仔细细地裹了好几层,紧闭窗户,不让一丝风透进来,吹走她留下的最后几丝气味。
他在她的寝殿中怔坐了好几日,不怎么吃也不怎么喝,也不睡觉,只不断追忆着她在时的时光,怕记忆也会消散。
他眼圈黑了,下巴长出了一层青胡茬儿,形容枯槁,如个鳏夫一样,也不打理。
贺兰粼拿了许多的宣纸来,在纸上画出她的样子。可画了一百张也揉碎了一百张,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张画能画出她的风姿来。
当日给申姜看病的医馆大夫被抓来。
大夫确实也看出申姜不像是一般人,但却万万没料到她竟是宫里的娘娘,跪地求饶道,“陛下!草民确实不知娘娘的事,更加不敢谋害娘娘!当日娘娘要问草民开药,草民也是不敢开的!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贺兰粼带有颓色,眼角冷峻如冰。
“什么药?”
大夫战战兢兢地答道,“落、落胎药。”
贺兰粼又感觉心被狠狠地剜了一下,又喜又痛。
她果然已有了他的孩儿了。
可她还是离他而去了。
贺兰粼将那大夫打发了,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从崖底找到的那枚珠钗。
他叫人拿来了酒,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下去,醉得不像样子。
醉到深处,仿佛又看见了申姜,她双唇含笑,来到他面前。
他往前一攥,人影却又消失了。
“阿姜!”
贺兰粼猛地清醒过来。
恍惚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再这般颓废下去。
他得继续去找她。
叶君撷临死前的话还浮现在耳边,“……那女人竟敢拿水泼我!要不是你们的人及时赶来,她能逃出我的手掌心?贺贼,你自视聪明,却连自己手下暗度陈仓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又好笑,哈哈哈哈!”
叶君撷既然这么说,说明申姜并不是因为叶君撷落崖的。
她究竟是怎么落崖的,他必须得搞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贺兰粼佯称大醉不醒,避开了董无邪,默默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装束,离开宫门,往侯府而去。
……
路不病这几日就要搬离侯府,偌大的一个侯府空空落落的,下人少得可怜。
路不病独自坐在太湖石边,托着下巴,盯向小湖里跳跃游动的红鲤,沉思苦想,烦恼无比。
陛下因为申姜的死那般伤怀,他的心也如同被万虫咬啮。
可事发时,他躲在树影后看得分明,申姜是活活被董无邪给逼下悬崖的。
他因为腿伤未愈的缘故,搜寻时落了董无邪一大截。待匆匆赶到那悬崖时,董无邪正拿着长剑对准申姜,咄咄逼人,申姜没办法,纵身跳入了悬崖。
由于距离太远,二人之间说了什么话他听不清。
路不病当时欲冲过去救申姜,但一来情势剑拔弩张,等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时申姜已经落崖殒命了;二来他的武功还没完全恢复,根本就不是董无邪等人的对手,过去了也是徒然送死。
董无邪要是知道他看见了申姜之死,必得杀人灭口。
路不病越想越慌,他得赶紧把这一消息告诉陛下,否则自己若真遭了董无邪的暗杀,不是害陛下被董贼玩弄在股掌之中吗?
他起身拄拐,欲进宫去。
小厮却在这时来报,“侯爷,有客人来看您了。”
路不病疑怔。
这座空宅,如今只有他和小厮两人守着,哪个客人会来看他?
小厮将客人引进来,来人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幔,正是贺兰粼。
路不病凛然,登时跪道,“微臣参见陛下!”
贺兰粼轻挥了下手,叫小厮退下,只剩下他和路不病君臣二人。
“我今日私下来见你,是有一桩疑难要问你,”
贺兰粼暗郁着脸,怀有恻然伤怀之意,“……她,到底是怎么落崖的?”
路不病舌尖泛苦,“臣正要进宫去,跟陛下禀告此事!”
贺兰粼长久地阖了阖眼,在湖边的太湖石上坐下,“你说吧。”
路不病性格狷介直率,并无董无邪那么多的小心思。此事本就在他心间耿耿于怀,此时贺兰粼问起,口中便如决了堤的潮水似的,滔滔将自己知道的、猜测的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申姜原已费尽力气逃离了叶氏恶贼的魔爪,本能得救,却生生被董无邪逼下悬崖了!此乃臣之亲眼所见!”
他全身滚热,气愤不已,难以克制,说话略略有些语无伦次。
贺兰粼僵着不语,锋利的眼帘中已露出嗜血的杀意,手中戴的白玉扳指已被他捏成了齑粉,簌簌碎在湖中。
“原来,真是他。”
他从牙缝儿间迸出几个字,冰冷无情,再无从前的半分主仆情谊。
路不病也恨极了自己,若他再早去一会儿,是不是就能把申姜救回来?他眼中露出晶莹眼波,尽是悔恨,“臣愿为陛下效劳,斩董无邪为陛下消恨!”
贺兰粼却扬手阻止了。
路不病一愣。
贺兰粼哑然说,“今日-你说的,只有你知我知,不要泄露出去。”
路不病不明白贺兰粼为何要这么做,隐忍地道,“臣听陛下的。”
贺兰粼平静地坐着。
这平静之中,却蕴含着隆隆轰雷,以及回不了头的杀心。
·
贺兰粼回宫,董无邪已在勤政殿等待良久了。
他是替礼部的大人来问一句,申姜的后事该怎么办。
申姜虽是皇后人选,却并未行封后大礼,没有确定的名分,乍然横死,尸身又找不到,不能入皇陵,只能象征性地给她立个衣冠冢,草草了事。若是再追加哀荣,恐怕就有违礼制了。
贺兰粼幽深地望了董无邪一眼。
董无邪一凛,明明贺兰粼这目光毫无攻击性,怎么就让人有种恐惧感……黑洞洞的跟深渊一样。
他暗暗防备。
好在贺兰粼说,“朕现下没心情管这些事,随你。”
董无邪推让道,“陛下,礼部大人不敢僭越,才叫微臣来问陛下的意思的。”
贺兰粼仍是不理睬。
董无邪悄悄瞥他脸色,如灰暗的菜色,看起来无精打采极了。
“陛下节哀,刘姑娘已去了,您要以龙体为重。”
贺兰粼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无声地走入太极殿中。
董无邪思忖半晌,贺兰粼这般昏昏聩聩的样子,哪还有半点像他们从前那英明睿智的主上?因为个女人就颓废成这样,贺兰粼真比他想象中脆弱得多。
回到府中,董无邪将这一情况告诉谋士,谋士也认为时机到了。
“大人放心,当日咱们处理得很干净,陛下就算怀疑也决计怀疑不到您的头上。现在陛下正值伤怀,身边又空缺没女人,正是咱们塞人的时候。”
董无邪遂从江南选了几名会唱小曲儿、长相温柔可人的姑娘,精心训教一番,便送入了宫中。
他怕贺兰粼会拒绝,一开始并不敢说送给贺兰粼为妾妃的,只道是宫女,左右服侍贺兰粼。这点小心思,贺兰粼尚沉浸在申姜殒命的悲伤中,并未在意。
那些江南女子便依据董无邪所命,试探地接近贺兰粼,给他捏肩捶腿,软声温哄,说不尽的小意温柔。
贺兰粼近日来嗜酒,平日郁郁不乐,唯有这些美人跳舞时,才能展露一丝微笑。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不由得令董无邪暗暗激动。
原来除去了刘申姜,他的日子会这么好过。
这女人死得真是值。
董无邪送来的女子中,有一位叫红珠,最是雪肤花貌,莺歌婉转,惹人怜爱。贺兰粼这几日的起居,常由她照顾。
红珠也懂得分寸,知皇帝最喜欢的女子刚死,不敢太过纠缠,每日只是有意无意地碰贺兰粼的手。贺兰粼初时还会不轻不重地剜她一眼,后来渐渐适应,也不理会了。
董无邪见红珠得宠,便格外多给了红珠一些银钱,叫她为自己留意贺兰粼。红珠自然笑纳。
如此过了几日,午后,红珠正为贺兰粼剥一新鲜的橘子,纤纤素手,将黄澄澄的橘子瓣递到贺兰粼面前,巧笑盈盈地道,“陛下,奴婢喂您吃橘子。”
贺兰粼缓缓地接过。
红珠芳心暗喜,扭着自己的水蛇腰,浑身上下,不缺一丝妩媚。
她伸出秀美的双臂,挂在了贺兰粼的脖颈间,感受男人那均匀跳动的心脏。
“陛下——”
贺兰粼眯了眯眼,眼色晦暗了。
红珠误以为他动情了,一双柔荑得寸进尺,想要解开贺兰粼衣间的盘扣。
莫说陛下这般年轻英俊,便是垂垂老矣的老头,她也是服侍得了的。
“陛下,”她轻轻唤了一声,脉脉含情,“奴婢来服侍您,好不好?”
贺兰粼的眼色依旧晦暗着。
甚至是冰冷。
红珠打了个激灵,蓦然感觉他似乎并未有那意思。
他眼中的深色,不是由于动情而来,而像极了……杀意。
贺兰粼掠过一丝厌恶。
“滚下去。”
红珠愣了,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陛下,奴婢,奴婢……”
贺兰粼不等她说话,便已叫人将她拖了下去。
其余几个围绕在贺兰粼身边的宫女见此,也不敢再僭越,匆匆退下。
贺兰粼烦躁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粉碎。
待人全走干净了,贺兰粼才对着空气说了句,“出来罢。”
话音未落,暗处的人已从房梁上跃下,跪在贺兰粼面前,“陛下,您之前让属下去查的事,属下已经查到了。”
是隐卫秦无骨。
贺兰粼冷冷道了句,“说。”
“申姜姑娘,可能真的没有死。”
第52章 寻她
那日申姜从崖上坠落后, 本以为必死无疑,不知昏迷了多久,却又睁开了眼睛。
她的脑袋、四肢很多部位都被裹了纱布, 身上压着厚厚的被子,浑身百骸如被车轮狠狠碾过似的,凝聚不起一丝的力气, 动弹一下就疼得要命。
好在眼皮还能睁开。
她茫然地掀开一条眼缝儿,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清贫简陋的竹屋中。
屋中陈设不多,摆着几张桌椅、柜子、罐子,皆是用竹骨打造而成。幽幽林间清风吹入, 甚是清雅别致。
申姜双唇颤了颤。
没死。
她下意识地就想摸摸自己的肚子, 可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她复又闭上眼睛, 静静地积攒一会儿力量,终于挣扎着起身。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 累得她眼前发黑,几近晕去。
一个苍老孤峻的声音传来,“受了伤不好好躺着, 还乱动做什么?”
申姜心头一震, 急而闪过头去, 却扭了脖子。
那老者过来, 坐在她身畔, 帮她扭了扭,怜惜地说道, “还跟小时候一样, 做事冒冒失失的。好了好了, 千万别乱动了。”
申姜怔怔盯向那老者, 只见他一身灰布短袍,虽然身形苍老,却颇有古时雅士的风范。面容更是无比之熟悉,熟悉到直击她心坎儿,令她一下子泪流满面,“阿翁!怎么是您?”
那老者呵呵慈祥地笑了笑,捋着下巴几缕枯白的长须。
“姜儿真是没良心的,这么半天才把阿翁认出来。跟阿翁好好说说,这些日子你究竟去哪里野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申姜尚处于极端的激动与心悦中,泪流汩汩,嘴巴软得说不出话来。
她阿翁向来云游四海,申姜和贺兰粼之前四处寻他也寻不见,不想从悬崖上落下来,却歪打正着地碰见了。
申姜的身体状况再也支撑不住坐着,索性倒在阿翁的怀里,动容地说,“阿翁,我终于见到您了,您知道孙女这些日子以来吃了多少苦吗?”
阿翁-安慰她道,“没关系,慢慢说,慢慢说。”
被惠帝掳去当秀女的那日,申姜只是下山去买些山货,就遇上了官兵。她甚至都来不及和阿翁告别一声,就被强征成了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