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朝脸色微微一顿,没有勉强。
他大概也是明白,她为何不肯收。是怕稿子丢了,或者泄露了,他怀疑是她所为。
卫景朝的心,被人扯了一下。
他只道:“天黑了,你回去休息吧。”
沈柔问:“侯爷不去休息吗?”
卫景朝道:“我还有一点公务,你先走吧。”
他说着,就提起手边的笔,沾了墨,打开一旁另一本公文。
沈柔答应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看着他。
“还有何事?”卫景朝抬眼。
沈柔问:“若是回去后,其他人问我在做什么,我要怎么说?”
“什么都别说。”卫景朝淡淡道,“让她们自己猜去。”
沈柔皱了皱眉,不解询问:“这样行吗?”
卫景朝道:“行,听我的。”
他既这样说,沈柔也便没再多思,走了出去。
卫景朝看着她的背影走远,默默侧头,望着被窗户框进来的夕阳。
她的戏文里写了一句话。
十里长街一眼难望,花灯比月亮。
我一眼望见情郎,他好像是我的神仙郎。
郎啊郎,六月上,荷花开,等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第19章
这几句词,在他脑海中不停地环绕,唱的他心口发堵。
卫景朝越想,便越觉心烦意乱
连带着眼前的公文,都顿时变得格外烦人。
六月上,荷花开。
我与你做一个新嫁娘。
沈柔,你当日,便是这么想的吗?
待到某个繁花盛开的时节,选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嫁给他,做一个新嫁娘。
他抛下手中毛笔,以手扶额,无声叹息。
半晌后,终于认命般站起身,唤人备车,离开了鹿鸣苑。
薄薄暮色中,一辆马车奔向常青街,径直进了长陵侯府的大门,进入内院。
酉时三刻,正是明佳长公主用晚膳的时辰。
卫景朝却没去见母亲,而是回了自己院子里。
他的院中,有一片极大的池塘。
此刻,看着池塘里碧绿的荷叶,卫景朝不由悠悠叹了口气。
他去苏州之前,与平南侯夫妇商议好,待他归京,便迎娶沈柔过门。
于是,沈夫人将沈柔的喜好,一一告知于他。
最后,沈夫人提了个不情之请。
“柔儿最喜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知道长公主素喜牡丹,侯府中向来不种其他的花,但柔儿既要嫁过去,你可否让人在她的院子里挖个小池塘,种上三五十株荷花,也算是个慰藉。”
对平南侯府的要求,卫景朝无有不应。
这池塘,就挖在他院子里,里头种了千株荷花,前几日他回家时,那些荷花刚长出嫩绿的叶子,尚且娇嫩。
如今倒是更加茂盛。
卫景朝盯着那些荷叶,闭了闭眼,对身后的陆黎道:“将这些花,都移栽到鹿鸣苑去。”
陆黎心里算了一下,为难道:“鹿鸣苑的池塘,不够大。”
卫景朝道:“那就再挖一个,还要我教你吗?”
陆黎抱拳:“是,属下遵命。”
卫景朝抬脚,进了室内,从中取了个盒子。
出门就道:“走吧。”
陆黎伸头看一眼,嘀咕道:“侯爷,这不是老侯爷给您的东西吗?您准备拿去哪儿?”
卫景朝瞥他一眼:“跟你有关系?”
陆黎站起身体,果断道:“没有。”
卫景朝冷嗤一声。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他摩挲着手上的扳指,无声叹息。
沈柔的手段,果真比世上所有的女人,都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自认冷心冷血,冷静自持,却被她引得乱了心神,第一次改变了自己的计划。
就好像这一次,沈柔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按他的要求,写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戏文。
这样乖巧,这样懂事。
他本该高兴。
可细细品味下来,才知道,里头字字句句,说的是孟允章,又何尝不是他?
是他这个没用的未婚夫,是她背信弃义的男人,跟江燕燕的未婚夫,异曲同工。
而且,这戏文,孟允章听了,会生气,会愤怒。
他看了后,明知文里虽没有他,字字句句都在说他,却只觉惭愧,只觉得对不住她。
这样高明的手段,一般的人,哪儿用得出来?
如他这样冷硬的心肠,尚且受不住如此攻心的手段,受不住良心的折磨。
何况旁人呢?
回到鹿鸣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沈柔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感觉到有人躺在身旁,悚然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还未睁开眼,她先闻见卫景朝身上清冷的松香,心口微微一松。
沈柔拍了拍惊魂未定的心口,喘了口气,轻声道:“侯爷,您回来了。”
卫景朝“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漆黑的夜间,不言不语的躺在一起,气氛不由有些尴尬。
沈柔只得忍着睡意,硬着头皮继续找话题:“您去哪儿了?怎么回的这样晚?”
话一出口,她便咬了下自己的舌头,不由得生出几分后悔。
卫景朝的去向,又怎么能是她可以问的。
她又僭越了。
这下,他肯定又要生气。
沈柔垮下小脸,等着听他的冷言冷语。
然而,卫景朝只是淡淡道:“回了趟侯府。”
沈柔诧异地看向他。
惊异于他竟没有生气。
卫景朝没再说什么,直接拉起被子,盖住她的头,“睡吧。”
沈柔扒下被子,翻了个身,靠在他肩膀边上,蹭了蹭,闭上眼。
她的确是困了,不过片刻,就沉沉睡去。
卫景朝望着她的睡眼,却越来越清醒,怎么也睡不着。
他觉得自己变了。
以前,别说只是一出戏文,便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哭断了肠子,他也不会心软半分。
可现在,他竟头脑发热,让人将侯府的荷花移植过来。
就为了一折子戏文。
或者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沈柔正睡着,忽然被人摇醒。
饶是寄人篱下,没有地位,她也忍不住恼了,深吸一口气,问:“侯爷有事吗?”
卫景朝一言不发,握着她的雪肩,欺身而上。
漆黑的夜里,沈柔圈住他的脖子。
一滴汗液,从他冷沉的脸上滴落。
沈柔抬手抓了抓他的脊背,哑声道:“慢点。”
她不晓得,自己又怎么惹到他了。
更不知道,这人刚才还好好的,大半夜的为何抽疯?
为什么,忽然把她叫醒,弄的如此疾风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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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又有大朝会。
天色未亮,卫景朝便起身去上朝,直至午后也未归来。
沈柔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吵醒的。
她微微一动身体,又是浑身酸痛,四肢发软,使不上力气。
她暗暗吸了一口气,歇了半晌,才勉强直起身。
踏歌进了屋,脸上藏着几分喜悦。
“姑娘,侯爷命陆黎往咱们这儿移植了许多荷花,您要去看看吗?”
沈柔微怔:“荷花?池塘里不是有吗?”
前几天,她还摘了花瓣给卫景朝做汤……
想起此事,沈柔不免微微抿唇。
那个汤,她事后尝了一口。
只能说难为卫景朝能说出“一般”二字。
反正,她活了一辈子,也没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
踏歌笑吟吟道:“陆黎带着人又挖了个池塘,就在夕照园后面的花园子里,等挖好了,姑娘推开后头的窗,就能赏风景。”
沈柔回神,笑了一声,道:“替我更衣,我要起床。”
踏歌拿来她的衣裳,瞥见她身上的痕迹,不由得“嘶”了一声,默默红了脸。
看这痕迹,昨夜也不知道叫了几次水。
侯爷那么晚回来,竟还如此龙精虎猛。
这么一想,踏歌不由劝道:“姑娘昨夜辛劳,再休息一会儿吧,侯爷今儿大朝会,没这么早回来。”
沈柔摇了摇头:“我还有事。”
她的戏,还得继续写。
一日不可停。
既然答应卫景朝,就不能糊弄。
踏歌无奈,只能替她更衣。
一边小声嘀咕:“也不知道候爷到底想干什么,一天天的给姑娘安排活计……”
“又不是他聘来的丫头小厮。”
沈柔笑了一声。
摇摇头,制止了她的埋怨。
诚如踏歌所言,卫景朝没那么快回来。沈柔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写完第二折 戏文时,天色已黑沉,才听见门外的马蹄声。
沈柔不禁觉得奇怪,他在鹿鸣苑住的时候,总是骑马来去。
只有回侯府时,才会乘坐马车。
可是,满京都的世家贵公子,满朝的文武大臣,哪儿有人自己骑马上值的?
她胡思乱想着,卫景朝已缓步进门。
他的神色不是很好,几分冷意弥漫在眉眼间,唇角亦紧紧抿着。
沈柔见状,小声问:“您怎么了?”
卫景朝在椅子上坐下,仰头望着房梁,慢慢道:“沈柔,今日廷议,提到了你的父亲。”
沈柔的脸色,“刷”得一白,嘴唇微微颤抖。
廷议,父亲。
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就足以让她生出满腔的恨意与恐惧。
凭圣上对平南侯府的恶意,沈柔绝不相信,今日廷议,会有半句关于父亲的好话。
她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掌心。
半晌后,沈柔轻声问:“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如一潭死水。
就好像,她只是个旁观的看客,此事与她毫无关系。
卫景朝看着她苍白的脸,听着她故作坚强的语气,眼神复杂。
他缓了缓,道:“是为弹劾我。有人说,平南侯犯下谋逆大罪,我以前与他们父子来往甚密,又有翁婿之亲,难保没有参与其中。”
沈柔冷笑了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全天下人人都看得出来,平南侯谋逆一案,疑点重重,草率至极,摆明了是栽赃陷害。
所谓的“铁证如山”,除却殿前指挥使的口供,再无其他。
这算什么铁证?
可只因上意如此,为了头上的乌纱帽和荣华富贵,三省六部便人人都口称逆臣。
如今,竟拿这莫须有的罪名,来攀咬卫景朝。
卫景朝与父亲是有翁婿之亲,可他今年不过弱冠,往年也不常在京中,与父亲一年见不了三次面。
“来往甚密”四个字,竟然说得出口?
沈柔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将怒气表露在脸上。
卫景朝望着她的脸,倏然笑了。
“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那些人干的空口无凭的事情,又何止一件二件?”
”
“沈柔。”他正色,望到她眼底,“你这样喜怒形于色,是大忌。”
第20章
沈柔怔然望向他。
卫景朝如刀削斧劈的脸庞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此刻带了三分寒,三分笑,四分漫不经心。
“沈柔,气急败坏是小孩子的行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是蠢货的行为,逆来顺受是弱者的行为。”
“一个真正的人,用的是这个。”
说着,他张开五指,将双手展示给沈柔看。
随即,缓缓合上,五指握成拳头。
用的是力量。
武力,智慧,才华,计谋等等。
只有用绝对的力量打压回去,害你的人,才会变成你脚下的尘埃。
沈柔的身体,蓦然颤栗起来。
她似乎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
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有人害你,你就回击。
这样的话,以往从来没有人教过她。
她的父亲忠君爱国,正直刚毅。她的母亲温婉动人,善解人意。她的兄长玉树琼枝,浩然千里。
他们教她的,从来都是,“柔儿要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圣人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从未有人告诉她,人活着,可以以怨报怨。
她靠在桌子边上,怔然望着卫景朝。
她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忍不住去想一些假设。
如果,父亲也和他一样想,是不是,平南侯府就没有如今的灾祸?
如果当时平南侯侯府被人污蔑谋逆,父亲的选择,不是听旨自尽,而是奋起反抗,现在的情形会怎么样呢?
至少不会更差了。
他手中有数十万雄兵,反抗起来,哪怕是金殿里高高在上的君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如果是这样……
至少,她不用被人送进君意楼,不用“死”,不用被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至少,兄长不用自尽,他才二十岁,就走向了死亡。
至少,母亲不用被流放边塞,她这样大的年纪,怎么能够受得了边塞苦寒?
可是,她又没法子去责怪自己的父亲。
他只是忠君爱国,正直无私,他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