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于是回禀。
令郎教她:“你叫他去通传,就说玄静、妙门。”
裴爱如此吩咐车夫。
“喏。”
感觉脚步声远了,继而重近,是车夫回来驾车。裴爱猜想,这玄妙观与别处道观不同,门前无台阶,竟能车马通行。
不一会入内后,牛车再次停下来。
“夫人?”车夫请示,听她吩咐。
“叫他们都退到门外等。”令郎声音虽轻,但仍觉着凶恶。
裴爱便朝外道:“你们都退下。诸位道长是我家旧交,我有愿要单独发。”
“喏。”
车夫和随从退下,听得脚步远了,周围静了,裴爱眼珠子往门口转,令郎又立即掐住她的脖子。
“做什么?”他狠狠地问。
她张张嘴:“下车。”
令郎的眼睛里有刀子。
裴爱怯怯道:“我听好像人都走光了……”
令郎仍是狠狠盯着她,千刀万剐的目光。
裴爱不敢动了,听这位恶煞安排。
令郎闭眼静听,半晌,解了裴爱的全部穴道,挟持她下去。
车夫和随从撤离时,没放踏脚的凳子,到了门口,令郎竟将裴爱先推下去,而后踩她一脚做凳自己落地。
裴爱回头看他,还是第一回 见这样对待女郎的郎君,心中又添鄙夷。
心想,一定要将这案子揪出来,一网打尽。
“还不快走?”令郎催她。
他命令她走在前面。
裴爱加快步伐,令郎虽身上有伤,却也跟得上,两人来到殿内。
入眼左右一圈泥塑小神,拥着正中坐立,漆了彩不知哪路真君。泥塑案台,包括天花板和地面,都干干净净,看得出常年有人维护打扫,但却难免陈旧,真君身上的漆应是年久掉了数块,后来补过几次,颜色不一。
天顶上黑了一大块,似一块夸张的墨迹渲染开,顺着乌黑一角往下,是被潮湿腐蚀的半年墙壁,连带正罩底下的那尊小神,本是红脸,现在都半边乌黑。
裴爱判断,这是座香火不旺的小观。
不知他来到这里,是有何案?要与何人接头?
裴爱眼前一黑,糟糕,令郎第二回 打晕她。
她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幕,是自己不受控制,倒入一脸笑意的令郎怀中。
裴爱再醒来,自己已经在郡守府里了。
躺在卧房床上。
她虽仍迷迷糊糊,但瞧见熟悉的帷帐和被褥,瞬间安下心来。
再定睛一看,王峙手撑着脑袋,坐在床边。
“卿卿。”裴爱开口,却发不出声。
怎么嗓子还喊不出来,难道令郎未解她的哑穴?
不对啊!明明解了的,是又重新点了?
裴爱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四肢僵硬。
她连忙去感受自己的脸,果然,视线模糊是因为眼睛是歪的。
接着,意识到自己嘴巴稍稍歪斜。
令郎竟真给她下了百足之虫。
虽然知道有解药,此刻裴爱的心仍是不可抑制地慌了一下。
一害怕,又要哭,却发现受毒药影响,连眼泪都没了。
冥冥之中,王峙许是感应到家人醒来,回首侧身,凝视裴爱。
她发现他眼眶红红的,应是哭过。
裴爱难过,他是她心中的男子汉,小霸王,哭什么,与他不配。
王峙与她双目胶着,哽咽道:“莫怕,冲天已连夜赶往陈家,去要解药了。”
他这么一说,裴爱便对晕过去后的事情通透了大半——那令郎一早便定了决心,要将她灭口。下了真的百足之虫,且将她丢弃在道观里。
随从们定是许久等不到她出来,进去查看,发现昏迷的她,带回府中。
而她和王峙都亲历过萧老夫人中毒案,王峙一见她的样子,就猜出中的什么毒,迅速命冲天赶去陈家。
建康到广陵,单人策马,若未遇到阻拦,来回最快三日多。不知她昏过去几日,冲天应该快回来了。
裴爱无法发声,心中对王峙温柔默道:莫慌。
尤其不要哭。
她会好起来的。
这回,王峙却与她失了灵犀,满面忧容,尤其是他的两眉,长长皱着,愁云化不开。
接下来等冲天回来,等了整整一日。
这一日里,王峙未去上朝,一直衣不解带照顾裴爱。
她无法进食,但不吃又会饿到她,王峙试了拿调羹喂她,从缝隙里流进去一半,两边嘴角渗出来一半。
他掏出绢帕给裴爱擦嘴,接着,裴爱就瞧见清澈的泪从他眼角滑出来。
王峙自己喝了一大口,俯身向下,哺给裴爱。裴爱是能感知到温粥的味道的,还有些咸咸的,那是他流下来的泪。
期间,庄晞来探望了一次,王峙没让他多坐,且心思也不在庄晞身上。
庄晞识得,主动告辞了。
等他走后,王峙同无法回应的裴爱道:“旁人来替我照顾你,都不放心。”
好在冲天第二日便到了,他都没有禀报,直接逾矩破门而入,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地上。
手上紧紧攥着一颗药。
王峙将药从冲天手上接过,随后,疲惫不堪的冲天便闭眼睡去。
王峙一人,将裴爱扶起,用肩膀托着她,他额上都渗了汗。继而将药塞入裴爱口中,紧接着哺水。
裴爱缓了许久,才恢复过来。
躺了一天一夜,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四肢上下,动作颇为僵硬。
王峙笑她。
又道:“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哦。”
他就半天没跟着,就闹出惊心肉跳的大事。
裴爱能说话了:“多谢夫君。”
王峙整个人僵住,裴爱以为他会高兴,哪知王峙反倒生起气来:“干嘛同我说谢?”
生分!
他看她一眼,想起这些天裴爱所受的磨难,那一丁点不悦旋即消散。
温柔地,拥住她。
裴爱依怀道:“这回换你照顾我了。”
之前受伤,是她照顾他。
王峙道:“如果可以,我永远不要。”
不想她受到伤害。
裴爱心头还有重要事,拉着王峙,与他讲玄妙观的事情,又问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他可以调查?
话到这里,王峙却避开裴爱的目光,只道:“你刚解毒,先安心休养,其它的事日后再说。”
任裴爱再怎么问,王峙再不答话。
他又日夜守着她,许是一朝蛇咬,十年怕蛇,竟不允她出门。
裴爱问不到人,不解心中疑惑,犹如蚂蚁挠心。
眼睁睁又熬了半日,忽有随从来报。
王峙未让随从进来,而是自己出去,听其耳语。
裴爱听不着,远远瞥得嘴巴动,猜不出报的是什么消息。
随后,王峙回来告知裴爱,他要去衙门一趟,速去速回,叫她不要担心。
裴爱点头:“我等你。”心里却有了别的计划。
王峙回应颔首,踟蹰少顷,才心一横跨出门外。
随手将房门反锁。
他叮嘱,更是命令门外的冲天:“好生守着夫人,莫要叫她出门。”
“喏。”
王峙侧首,注视冲天,眼神森森:“她无论问你什么,都不要答。”
冲天一哆嗦:“喏。”
王峙快步离去。
冲天则走近门前,叉腿抱剑,在门外守候。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裴爱在房内拍门:“冲天、冲天——”
冲天本是不愿回的,但他这人有人毛病,别人叫他,不接话,他自己心里挠得慌。
裴爱连唤数声,冲天忍不住了:“夫人,何事?”
“我在这房里都待了快两天了,想出来透透气。”
“夫人,你就别为难奴了。府君吩咐,不能放你出来。”冲天皱着额头说完,怎么搞的,竟对夫人有点愧疚。
仿佛和府君一道,合伙欺负了她。
房内静了会,裴爱又道:“我不出去,但你要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你先答应。”
冲天开口,要回“你先说来听听”,但顾忌裴爱到底是主母,不能顶撞,便道:“好,我若能做,自当为夫人赴汤蹈火。”
“你告诉我,在我昏过去后,玄妙观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
裴爱的追问再次从房内传来。
冲天其实别得也很心烦,他本就不是个守秘密的人。冲天跺脚道:“夫人,我答应了府君,不能与你说话啊!”
房内沉默片刻。
裴爱回道:“你刚才都说那么多了。”
冲天愣住。
半晌回神,对啊,誓言早就破了,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先向裴爱述说,在她中毒未醒的日子里,王峙有多焦虑和关心。
裴爱亲历过,自然知道,心中感动,但这不是她现在想了解的重点。
裴爱便问:“你们是几时发现的我?发现我时,可是在玄妙观中?”
门外沉默许久,冲天沉声道:“夫人,说出来你莫怕啊。”
“你说。”
“府君从衙门回家,到门口,得知你还未回去,便满街寻来。寻到玄妙观门前,见我们家的人都死了。府君带着人直接冲进去,殿内就只有夫人你,你趴着两手握住一把剑。”
“我握剑做什么?”裴爱心跳。
“你握着一把剑,趴在一人身上。”冲天的声音越说越轻,“那人趴着,剑……从后刺穿了他的心脏。府君把尸体翻过来,发现是魏太宰。然后府君就抱着你出了门。你浑身是血,他也被染得浑身是血。”
裴爱声音都变尖了,不敢置信:“魏太宰?”
“是。”冲天在门外点头。
裴爱觉得荒诞,她从未见过魏太宰,但普天下大半人都晓得他。
当朝一品太宰魏榆柏,死在了玄妙观里。
且……凶手现在看来是她?
第43章
裴爱追问:“那观里的道士呢?”
“原就只有一老一小两个,都死在观中。”
裴爱身子发凉,看来那位令郎,远比她想的狠毒,斩草除根。
她又道:“冲天。”
“奴在。”
“你去陈家求药,是否有查过往买家的底细?”想来王峙应已命冲天去查了那个令郎。
冲天沉吟:“令郎是假的。”
“什么?”
“陈家原先的买主已被毒害,百足之虫是由人扮作令郎相貌去买的。案涉太宰,已禀天子……现在,陈家已经全家下狱了。”冲天说完,摸摸胸,他憋了这么多,可算畅快了!
“什么!”裴爱这声不是疑问,而是震惊。她脑海里幻象出监狱的画面,不由得为陈氏姐妹担心。
裴爱道:“冲天,你快放我出来,我知道假令郎的相貌!”
“是吗?”冲天目露喜色,没有犹豫,打开了们。
两人一人磨墨,一人找纸,裴爱擅长捕捉人面部特征,三下两下,勾勒出假令郎相貌。
虽然简单,但却传神。
因为心思全在画上,裴爱手上沾了墨而不自知。
冲天端详着画:“这人便是假令郎?”
裴爱刚要开口说是,冲天又道:“怎么觉得怪怪的?”
“糟了!”裴爱伸手一拍,忘了掌有墨汁,全染在脸上裙上。她哪还顾得上这,连拍数下——为什么一直觉得假令郎的脸奇怪?因为那根本不是他的真实相貌!
所以她现在画出来的,没有任何意义。
那人心狠手辣,更是密不透风,怎么留线索由人按图索骥。
裴爱脑子里重新浮现假令郎的笑意,现在想来,这笑除了胸有成竹,还有几分嘲笑的意味。
裴爱有几分自责,当时她对自己过于自信了,还以为可以顺腾破案。
哪知道什么忙都没帮上,还搞砸了。
现在自己应该是头号疑犯吧……身为父母官的王峙,一定受了许多议论。他却什么都不说,还细心照顾她。
裴爱心中愧疚,拼命在脑袋里搜刮线索,想到假令郎的暗号,便同冲天分析:“他让我与道士接头,暗语是玄静、妙门。我猜是来源自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我们可否从这推出一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