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突然紧张:“阿娘去过?”
王道柔摇头。
王峙道:“那阿娘怎知地方小?”
王道柔的笑容漾起来:“你阿父告诉我的呀!”她方才碰过花土,此时命婢女端了水盆净手,才挽住王峙,她的傻儿子。
母子俩又说了些话,王道柔便开始催促王峙回去,说收拾之事,看似简单,实则劳心劳力,莫让裴爱一人承担。
王峙辞别母亲,回到小院。
他回来后,便是他做得多,裴爱做得少。说来也奇怪,裴爱最近稍微忙一点,就极其疲惫,到最后,王峙干脆让她在旁休息,他一人来打理。
午时差一刻时,收拾完了。
倒是春林那边,王道柔的花还未搬完,拖延到下午酉时才出发——若是王峙如此,桓超定要责备了。但对于王道柔,他却不责备,只是负手静静看她把一切料理完。
反倒是王瑰儿那边,说了几句牢骚话,说桓家允时不准。
桓超回呛回去:“不准你又如何?”
吓得王瑰儿不敢再言语。
城郊西处,离得极远。马牛都行得慢,到了昼夜交替时,才快到了。今日建康,从下午起便隐了太阳,但也无雨,整片天空和前路都罩在雾蒙蒙中。
这种天气,无意让人提不起好心情。
桓超和王道柔先进的宅子,王峙夫妇随后。桓超吩咐几句,分了房间,王峙和裴爱便上楼去了。
这宅子的条件并不算好,但听说在大家搬来前,桓超特地命人打扫过。裴爱扶梯而上,扶手光滑,一丝灰也没有,她禁不住感叹:“阿父真是有心了,从里到外都打扫了一番。”
感觉得提前做上两天两夜,才能这么干净,完全不像多年没有人住的地方。
王峙一声冷笑。
裴爱回头望他,突然不明所以。
王峙却道:“上去吧。”
两人命婢女随从收拾,忙到夜深,才算妥帖。
这到了快要入睡的时候,才体会到宅子的差距来。
没有地龙,且远比王家的宅子透风,最关键的是,再没有那种常年备好的清泉露水,时时有柴有炭烧开,洗漱都是热的。
晚上净手,水冷得根本不敢伸进去,沾沾指尖,立马拿出来。
两人先后钻进被窝,皆是哆嗦打颤,腿不敢伸直。
最后还是王峙怜惜裴爱,先伸直腿,捂得暖些了,再让裴爱把腿伸直,放在他刚才暖过的地方。
被窝里,王峙悄悄告诉裴爱:“这是我这辈子住过的,最差的地方。”
裴爱道:“也不算差吧,我们小时候住的宅子同这差不多。没出嫁前,家里同这也差不多。”
“那你比我能习惯。”
裴爱自嘲笑笑:“也不是吧。若我嫁你第一日,便嫁到这里来,不觉什么。但我嫁到的是王……”话音收住,怕刺伤王峙。
王峙摸着裴爱的脸,她小脸冰凉,他就用指尖的温度长长久久捂住:“你只管说,虽然搬出来了,但我不是再听不得那几字的人。”
“但我嫁到王家,说真的,从小不知锦衣玉食,嫁去才体会到。这些天我用惯了热水,其实今晚净手,我也不习惯了。”从富贵到节俭,谁都难以适应。
王峙笑着抱住她。
裴爱又问:“现在这宅子算不得差,就是地方远了,阿父的薪俸应该不低。”裴爱比较着桓超与自己亲爹裴一的品级,“为什么不在城里买宅子呢?”
这郊外太冷清了,既不方便,且比城里寒冷许多。
王峙鼻孔出气:“之前都在阿翁眼底下,他哪敢大动作。”只有买这种既偏僻又简陋的宅子,才可以好好藏住。
“阿父买这宅子,之前是打算做什么呢?”裴爱喃喃道。
王峙搂住她:“他就买着放着吧。”
裴爱点头,建康城的确有许多子弟,囤积宅院,倒也都是放着了。
两人抱着搂着,寒风瑟瑟。从王家倒是搬过来数只炭炉,但王峙想着父母那边同样要用,便没有讨要。
一开始两人根本睡不着,王峙索性翻身上来,彻底褪去了衣物反倒温暖,到最后大汗淋漓。
两人这才渐渐入眠。
第二日起来,新家里就来人了。
是桓超同母同父,但不同姓的兄弟。说来这人应是王峙的亲大伯。
中年男子,素衣简朴,身形颀长且消瘦,脸上有未整理过,显得有些颓靡的胡茬。
他登门的时候,桓超、王道柔、王峙和裴爱皆在正堂中,打了照面。
桓超只让见了礼,就命王峙裴爱陪着王道柔回房了。
似乎在避免接触。
裴爱便私下问起来。
王峙告诉裴爱,这位访客大伯,其实他是第一回见。
裴爱吃惊。
王峙又道,阿父这些兄弟姐妹,以前从不拜访王家,他其实从未见过阿父那边的亲戚。
王道柔在旁听着,叹了口气:“你阿父是好意,不愿我们糟心。
不禁回想起,自己刚与桓超成亲时,不知轻重,见过一回那些没有桓家血脉,却假姓桓的亲戚。他们将王道柔团团围住,上下打量和品评,皆是王道柔寻常不会见到的举止和言语,十分粗鄙。
紧接着一个个跟她诉苦,说王家显赫,他们穷困……一番说辞下来,令王道柔觉着自己反倒对不起他们,不接济便是歹毒了。
她真的没法应付那些人。
桓超知她难处,亦有心藏着这些影子,自此这些亲戚再来,都是桓超一日应付。
王峙听了,出声道:“照这么说,我们不是接济了他们几十年?”
不禁想起王巍的难处。
王道柔道:“你阿父兄弟姐妹,要么未入桓家,自己谋生。要么夹在桓家众人间……皆是艰难,日子过得灰暗。这些血脉亲缘里,只有你阿父人生起色,已与其他人两世间。接济一下,也是应该。”
王峙不再说话。
到了下午,这位大伯走后。
王峙又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尚在孝期,朝里却提前进行了中正评议,说其担任广陵郡守期间,非议太多,民愤四起。
孝满后不再继任。
不再继任。
王峙似乎在阿翁去世后,长大了些,不再踢倒凳子,换做在房内走来走去。
“凭什么?”他同桓超抱怨,“哪里有民愤?非议我的,不过是那些高门恶霸罢了!”
桓超一脸笑意看着儿子,的确就是那些“恶霸”,尤其是谢家,从中作梗。
王峙其实心里清楚,这事应是抱负,也清楚那些人敢动他,是因为王崇不在了。
他心里没有气,而是心如云,缥缥缈缈,无法落地。以至于要不断走来走去,才能安稳些。
裴爱也在旁边,一开始是拉他,拉不住,只能陪着他,跟着他走。
有一只手牢牢牵着,王峙的步子逐渐慢了。
裴爱一面无言安抚夫君,一面望向桓超,大人公始终都是一副溢满笑的安稳姿态,似乎……很满意王峙不再担任广陵郡守的事?
裴爱心头一跳。
说不出来的不安。
这一晚,夫妻俩又没睡好觉。
到了早上,尚在食饭,就听到又一个消息。
这消息令全府上下,乃至全建康上下都慌了神。
第51章
北方战事起,北人打过来了。
大家都惊了,安稳盛世,怎么突然就打起仗来?
王峙这一辈出生的人,谁也没见过战乱,一时惊诧,反应过来后。等反应过来后,又分外激动。
而裴爱则有些害怕,眼中有泪。
王峙急着要出门,去探探外面的情况,就在这时,仆从来报:“郎主归家了!”
桓超居中,左右两侧随着四五人,皆走路生风,自门外跨进来。
王峙见父亲下朝,立马上前询问,战事是真是假?北人是真的打过来了?
桓超将手搭在儿子肩上,笑道:“是真的。”
王峙不解,外患当前,父亲脸上不见忧却见喜?
为何还笑得出来?
王峙问道:“既然是真,陛下是不是要开战了?”
桓超点头。
王峙听到这,禁不住思索,朝中有战事经验的都是旧将,很老很老那种。纵然活着,大多也只剩一口气和一碰就碎的骨头。唯有王巍,还未隐退。
若不出玄妙观的变故,大元帅非王巍莫属,然而出了变故,就不知走势如何了……
王峙是赋闲在家的人,朝堂上的事只能从桓超处打探,便问阿父,陛下作何安排?
桓超却将王峙待到一边,私下告知,天子仍忌惮王巍,这回没有重任他。
王峙不禁追问:“那谁领兵?”
桓超得意地指了指自己。
王峙一楞:阿父是元帅?
他禁不住婉转地问,陛下为何会任命桓超?
桓超嘴角勾起:“为父主动请缨。”
少顷,又道:“王巍虽另领一支兵,但名义上,为我副将的副将。北人渡江,要攻第一城便是广陵。魔奴,你熟悉广陵地形,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我已替你请缨,一道出征。男儿当立乱世,这正是我们父子俩建功立业,一战登天的好机会!”
前面的语气还好,说到后来“一战登天”,王峙心惊肉跳。
联系桓超昨日反应,王峙陷入沉默。
战马千匹,却俱卧倒在战场上。旌旗数只,要么倒在地上,要么虽插在土中,却被砍去半截,不见旌旗飘摇。
王峙从前自书里读到战场惨烈,“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血流成河,上头都可以飘起木筏子。
但真正到了战场,才晓得惨烈哪有那么明目张胆,都是无声无息的。
血都没有什么,许多小战士追随他们,从建康北上,是第一回 离家,甚至带着玩性,到了战场上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结果了性命。
死得很急促,倒下了的时候,血甚至都来不及渗出来。
哪有什么风萧萧,风再大都听不出声音。
那些战马嘶鸣,兵刃厮杀,回响都不在耳畔,而在脑中。
这场仗他们不算赢,但也谈不上败。
与北人各损兵两千。
王峙望着悄无声息的战场,有些低落。但身旁作为主帅的父亲,却始终是兴奋的。
桓超一直双眼通红,像回到主场的狼,笑道:“很好,我们继续往北,正是趁胜追击的好时候。”
他注视着前方成片战死的将士,脸上却无一丝哀悼之色,全然当作累累军功。
王峙闻言,急忙插话:“阿父,不能继续北上吧?”
桓超侧首:“嗯?”
王峙抱拳埋头:“现右方还有北敌三千余,据报是他们最精锐的部队……”
王峙话音未落,桓超已将宽厚搭于儿子肩上,制止他再说下去。
王峙抬头看他,敌军三千精锐,不可不防。
桓超笑道:“那块骨头,我安排了王将军去抵御。”
王峙眸中一闪,派王巍去?定是场硬仗,二翁的手下会死伤惨重……想到这,他突然都明白了,桓超也知道是场吃力不讨好的仗,所以才派王巍去。
王峙还想说什么,底下已有小校来报,说王将军率军来领命。
桓超道:“嗯。”
不一会儿,马蹄声声,整齐划一,王巍策军向此处汇合而来。近前见得桓超,翻身下马行礼。桓超竟也受了,而后道:“老将军请起。”
王巍抬首,先看向桓超,而后望向王峙,竟满脸都是欣慰慈祥之色。王峙心中一恍,二翁真的越来越像阿翁,方才注视第一眼,他真真错觉王崇复生,牵马立在自己面前。
二翁和阿翁以前不相似的,到了老年,面相竟归了统一。尤其是笑时两侧嘴角那一瘪,像极了。阿翁是什么时候开始瘪嘴角的呢?从他掉了牙齿开始……王峙想到这,目光猛地追向王巍,可王巍早已侧首往右方追击去,他只见得二翁侧颜,腰背笔挺,面上坦然笑意。
桓超眯眼,见王巍走后,便下令全军继续北进。行不出三里路,又有小校来报,却是封密报,单独递呈给桓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