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节骨眼上,王道柔没心思责罚奴婢,让婢女起来。王峙原本在另一侧踱步,身后跟着冲天,抱着剑,大气不敢出。结果王峙瞧见王道柔这边在问话,就走过来:“阿娘,怎么了?”
王道柔面上露出笑容:“你阿父刚命人传话,他待会就过来。”
王峙点头。
接着,王道柔向王峙道出心中紧张。
句句字字,说得王峙心中愈添慌乱,尤其是王道柔提到,自己生王峙时,好像没用这么多时间。王峙担忧,但又想着,阿娘已经如此慌了,自己便不能露出忧惧,只有自己面上镇定,还能让阿娘稍稍放宽心。
王峙扶住王道柔:“阿娘你别担心了,这产婆是建康城最好的,阿爱一定母子平安。”
王道柔见王峙似乎一点也不慌,便觉受了影响,呼吸稍微顺畅些,但心里的石头仍是悬着的。
王峙又对王道柔道,“阿娘可以先回房歇息,待会生了孙嗣,抱给你看。”
王道柔摇摇头,现下心境,她没法离开。
王峙思忖片刻,唤道:“冲天!”
“奴在。”
“护好这里。”王峙下了命令,而后告知王道柔,“我进去瞧瞧。”
“你哪能进去!”王道柔惊道,“男儿不可见此血光!”她极力阻拦,“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替你瞧瞧媳妇!”
王峙想了想,顺了母亲的意思。
房门很快开启,王峙想往里瞧,但自己站在光明处瞧阴暗处,是一片漆黑。他脚下迈步,正准备细看,房门却在王道柔进去后迅速关闭,速度之快,令他觉着倘若在迟关一秒,就会夹住王道柔的裙角。
王峙只得再外头候着。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他急得不行,隔着紧闭的门窗朝内喊过两回。一回内里无人应声,一回王道柔应了他,说勿急勿躁,阿爱安好,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
王峙听得欢喜,且松了口气,然而“很快”并不快,又等了半个时辰,不见动静。
他没有再踱步,但也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冲天随在旁边,两腿有些酸,许是为了缓解焦灼的气氛,许是实在没话,冲天竟冒昧地问了一句:“府君,你说夫人生的,是小郎君还是女郎啊?”
仍习惯唤作“府君”,已经改不了称谓。
冲天说了一句,意识到什么,赶紧再添一句:“定是个如府君般的俊朗郎君。”
王峙对冲天的冒失和改不过来的称谓并不在意,听了这话,心中不知不觉地想,俊朗并非男儿最需要的长处。
他又幽幽想了些其它事,叹道:“我倒希望她是个女郎。”
冲天诧异。
仆正要再问主,却见桓超负手身后,带着一班随由远及近。桓超一身官袍,发髻规整束起,往日他身上会带彩绦佩饰,此时却皆去了。
不仅是桓超,自上而下,所有人皆着最重要的礼服。
冲天察觉到事情异样,轻声提醒:“府君。”
王峙回头,瞧见父亲,挺直了身躯。
待桓超近前,王峙躬身道:“阿父,阿爱还未生产。”
桓超摆手:“这些都不重要。”他以命令的口气道:“你速随我进宫。”
王峙抬首。
桓超凝视着他:“陛下崩了。”
不待王峙回应,桓超已经转身,他以为王峙会跟上来,王峙却两脚定住,急促道:“可是阿爱还未生产——”
桓超转头,漠然瞧着他。
王峙上前一步道:“阿娘也在里面,阿爱生死未卜,我不能在此时离开她。”
桓超旋即笑出了声,儿子不分轻重,女郎生产,生死都是常有的事,天子驾崩,却是普天下几十年才有一回。
王峙已经向桓超行了礼,正对着父亲后退:“恕孩儿不能同阿父一道进宫。待阿爱平安,我就赶去。”
桓超面上略有不满,一拂袖子:“那你尽快来吧!”
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在桓超刚刚踏出院门时,众人皆听得分明,房内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啼声。
桓超并未停下脚步。
王峙则在与桓超相反的方向,已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入,他已经顾不得许多,只闻婴孩哭啼,却久未听见母亲喘息声。王峙紧张道:“阿爱如何?”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寻去床上,但见血污未清,裴爱面上苍白,唇无红色,但凡露出来的肌肤,全布满密密麻麻的汗。
王峙冲过去,不顾脏污,紧紧握住她的手。
“是个小孙儿。”王道柔已经瞧起了婴孩。产婆亦恭贺王峙,喜得郎君。
第66章
王峙笑了笑,和裴爱拥在一起,笑看孩儿。
王道柔顺口问两夫妻,有没给孩子想好名字?
王峙便道,按着辈分该用“竹”字,夫妻俩商议过了,若是儿子,便取个“笃”名。
王道柔听完沉默,笑了笑:“名字的事,还是等你阿父来了,再定为好。”方才心里眼里全是孙儿降生的喜悦,这回才发现桓超还没来,“你阿父呢?怎么还没来?”
王峙便告知天子驾崩的消息。
王道柔讶异,催促王峙速速进宫去,这里由她照顾裴爱,待会也会通知裴家家人。
有母亲照料,王峙稍稍安心,便要去更衣进宫,王道柔多嘴一句,不知继任的是哪位圣君?
天子未立太子便匆匆撒手,最宠的游妃未诞男嗣,好几位皇子都是才智双全,不知哪一位胜出?
王峙沉默,续道:“我先去宫里吧。”
王道柔点头,嘱咐道:“记得与你阿父汇合。”
裴爱也叮嘱,叫他一路小心。
王峙冲她笑笑:“你现在只管休息,其它都别想了。”
王峙更衣后,赶去宫里。
今日这日头仿佛便定在空中一般,不曾移,不曾落,虽不炽热,却阳光灼眼。他眯着眼睛远眺过去,快近宫门那处,已经由远及近的,陆续地挂起白幡。
丧钟应该是敲过了。
有些得到消息晚的大臣,也在这时赶到。王峙与他们碰面,聊了一会,有些大臣知道新皇登基了,但登基的是谁?
无人知晓。
没人敢公开议论,大家默默在心中猜测着最优人选,大皇子和二皇子无疑是最智勇双全的;四皇子也不错,但年幼了些;再往后的皇子,年纪就太小了,恐怕会有摄政……众人想着,偷偷拿眼瞧王峙。
又怕王峙发现他们窥视他。
众人快近停灵大殿时,便得知了,登基的是哪位新皇。
竟然是从前的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
那个傻子!
天子在驾崩的前一刻,不仅立了三皇子为帝,还扶正了游妃娘娘。
现在,是游太后和大司马桓超辅政。
众臣一听这话,连窥视王峙都不敢了。
心里却在默默打鼓。
而得知消息的王峙,脸色渐渐沉郁。
父亲会辅政,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怎么会是三皇子呢?他万万没想到。
王峙与众臣急冲冲奔上殿去,满眼跪倒,一片哭声。
父亲桓超跪在最前面,就在先帝的灵柩旁边,游太后扶着新帝。新帝始终只能见背影,不辨面目。
王峙没有急着上去与父亲汇合,而是悄悄的,混入群臣中,渐渐跪到庾深旁边。
挚友数日未见,庾深似乎清瘦了些。
哭声满殿,王峙低头似啜泣,小声问庾深:“你最近见了阿怜没有?”
庾深亦低头:“为什么问这?”略感莫名。
王峙也不瞒他:“阿怜认识三皇子。”
他这么一提醒,庾深想起来了,裴怜最近是同他抱怨过,说父亲收了个傻子学生,总是缠她。
再则,若三皇子去裴一那求学了,是大事,叔叔庾慎为何不告诉他?
庾深这边暗自思忖,王峙已经轻声告诉他:“我先去了。”
“好。”
王峙猫着腰,默默在群臣中移动,绕到外围,再移至前排,跪在父亲身后。
桓超一直俯身哭泣,时而痛苦高喊,好些大臣劝他,置若罔闻,仿佛完全沉溺在痛苦中。但王峙跪过来,他还是瞥到了的。
桓超右手袖子抬了抬,只有王峙知道,那是父亲对他的迟到表示不满。
王峙已经观察过了,裴一身为侍中,还是新帝老师,却满殿不见。他不敢询问父亲,直到整个仪式结束后,才逮着机会,从旁人口中得知,裴一前两日就辞官了。
事后,桓超忙碌,他似乎连着几天都要留在宫里,主持大局。
这正好给了王峙机会,他在宫里帮助父亲,却不留宿,夜间请辞。
桓超白他一眼:“晓得你记挂家里!”低低道,“不知轻重。”
王峙埋头,阿父只管教训。
桓超问道:“阿爱生的是男是女啊?”到这会才记起来问。
王峙如实告知。
桓超心情大好,立刻批准王峙回去了。
王峙归家,从宫里去往郊外,他是骑马,自驰灵活,在中途停了一停。
左转,绕几个弯,去裴家一趟。
他放心不下。
王峙记路极熟,到了裴家门口,见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在这灯笼底下,立着一个人。
又罩着他昏暗的影子。
王峙收了缰绳,缓缓近前,那人仍听见马蹄声,转过身来。
面对面,庾深瞧见王峙,王峙睹见庾深。
王峙知庾深是放心不下裴怜,便下了马邀他一同进去,庾深却脚步不前。
王峙转身,还没问出口,庾深已经更退半步。
王峙不用问,已经明白了,庾深是不愿进去,怕进去了,就真割舍不下了。
他不知该如何劝,但心还是往好处想,便叹道:“有情人何不终眷属?”
庾深挤出一笑。
“待会你进去了,替我看看她。”庾深负起手来,转身离去。
王峙目送他的身影连带影子消失,而后才起手叩门。
不一会儿,有人开门,似风似的,一阵吹来。
紧接着那人道:“怎么是你?”
满满失望的声音。
话音落地,才瞧清开门的人,是裴怜。
王峙笑道:“当然是我。”
裴怜也笑笑,道:“听说姐姐生了,我晋升为姨了。”
王峙亦笑,裴怜同他聊起裴爱生子的事情,兴高采烈,一扫方才的失望之色。
到了内里,见着裴一和裴夫人,王峙又将裴爱生子的经过,重叙一遍,夫妻俩听着开心,却也心疼女儿受苦。
聊了半个多时辰,裴夫人说,有东西要拿来大女,喊王峙随她去取。
裴怜要跟着去,裴夫人喝止:“我们去去就回,你在这里帮着沏茶!”
裴怜嘟嘴,为自己抱不平。沏茶也可以下人来做,姐夫怎地次次来都算贵客……
裴夫人与王峙私下出来,支开了另外两位,她才同王峙说出担忧。
“听说,他是三——他是陛下?”
看来裴夫人听到了风声。
王峙点头。
裴夫人得到证实,却仍不愿相信,再问数遍。
王峙不厌其烦的点头。
裴夫人缩了缩脖子:“他极离不开阿怜,会不会把阿怜接到宫里去?”
月影斑驳,王峙瞧着裴夫人的半张脸,眉眼之间,很明显的不愿意。
第67章
“丈母别太担心。”王峙安慰道,“若是阿怜不愿,陛下定不会强人所难。”
新帝的智商,又能知晓几何呢。王峙心中倒是隐隐忧虑父亲会插手此事,思考对策……过会,王峙问道:“丈人听闻辞官了?”
“是呀!”裴夫人所答,不辨认悲喜。
“今后作何打算?”
裴夫人笑道:“他是真真正正要逍遥游了……”
两人此时已往前行了一段路,恰巧又至月影投射处。王峙见裴夫人脸上露出难得喜色,她松了口气,颇感自在,可能真为裴一是主动辞官。
王峙不好在说什么,只想着若真出事,如何挡在父亲与裴家中。
裴夫人与王峙去去又回,众人时而聚着谈论同一话题,时而又三三两两,各讨论各的,不知何时,堂内只剩下翁婿二人。
两人聊着聊着,躲不过裴一辞官的事。
裴一说自己,愿能做闲云野鹤。
王峙附和,又道:“说来……外使来朝,恭贺新帝登基,献上了十六只仙鹤,是同一日吧?”
“是。”裴一点头笑道,“那时候我还在殿上,亲眼瞧着呢!”但仙鹤不都是野鹤,与他毫无联系。
裴一联系到此,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我一回见着鹤,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我老师家收到了一对,是别人送的贺礼。”
王峙心想,裴一的老师是谁,好像从来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