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不短,走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走进城市边缘蜂巢一样挨挨挤挤的民工房,其中一个小小的窗格里面就是他这段时间的家。他在上楼之前,习以为常地先仰起头,数着自己家的窗户,看了一眼。
里面的灯是亮着的。贺深无声地眯了下眼,手抵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那扇窗户没有任何回应,完全没有打开的迹象。他当机立断,马上转身,就要原路离开,明白现在里面的人恐怕并不是他爸,八成是催高利贷的人又找上门了。
又要搬家和换学校。转身的时候,他在心里很轻地叹了口气,脸上依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头上却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响动。
窗户打开的声音。贺深原地站定,抬起头,朝楼上敞开的窗户看去。
窗前的人影并不是他父亲,那个人逆着光看他,遥遥地问:“你是贺轻华的儿子吗?”
贺深没承认也没否认,带着点无所谓的漠然。
那人接着说:“给你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抱歉,贺同学,节哀顺变。”
贺深十六岁了,不是六岁小孩,当然知道节哀顺变意味着什么。十分钟后,他和穿着考究得体的英俊中年男人面对面坐着,听他讲完了自己父亲丧命的全过程。
中年男人养尊处优的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看着倒挺真切,郑重地对他说:“小贺同学,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对于你父亲的遇难,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心,我会承担起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绝不会推诿不认账,你有什么要求和补偿的方案,尽管跟我提。我叫孟启明,有一家叫胧郁的香水公司,网上搜得到我的名字和照片,我不是坏人,也不是骗子。”
贺深听完了他的话,看了他几秒,平静地扯了扯嘴角。
他说:“能从我家骗到什么东西,也算是你有本事。”
孟启明一时哑然,他不由转了下眼睛,再次看了下自己身处的这个屋子。
只有家徒四壁能形容这里,一张和屋子风格相近的单人床,上面两床被子,这对父子要是都在家睡觉,就只能有一个人打地铺。没有桌子,窗台旁边放了两个木头凳子,加上一个简易衣柜,就是屋子里全部的家具了。别说沙发,连个多余的凳子都没有,跟着他过来的保镖也不方便直接做到人家的床上,两个人都在他身后站着,把这个狭小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我没有别的意思,不好意思。”孟启明立刻说,面露歉意。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孟启明的视线重新落回他脸上,在他过分出挑的眉眼和脸上微带淤青的伤口上停顿几秒。
“要处理一下吗?”他问,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同样的地方。
不用。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孟启明拿出自己最和善友好的态度,亲切地问他:“打架了吗,在学校不太顺利?我可以帮忙解决。”
“不用了。”面前英俊的少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人情越用越少,没必要浪费在这种地方。如果你真的想补偿什么,那确实有一件事你比我更好处理。”
“你说。”孟启明坐直了身,严肃地点头,认真地听着他的补偿方案。少年脸上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语气无波无澜地说,“我爸年轻时家里条件好,后来公司被人整垮,他也被下了套迷上赌博,欠下高利贷。后来他清醒过来,家也散了,钱也没了,常年被债主找上门,这些年我们在一个城市停留最多不会超过半年,一直在东躲西藏。现在利滚利,一共欠了二百多万。其实我爸这些年也在努力还钱,本金早已经还完了,但利滚利没个尽头。”
孟启明了然地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他作为一个保安,会叫轻华这样的名字,给他起名的人不像是没有文化的。这个要求很简单,不难办,能用钱摆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孟启明很明白这点。
这个男孩看起来挺明理的,虽然常年东躲西藏,各个成绩奔波,成绩不可能好,但他看起来还是长得很端正,或许的确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和他娇生惯养宠大的女儿完全不一样。两人同样都是十六岁,他女儿还像是个小女孩,眼前的少年已经可以当做成年人看了。
还钱对他来说很轻松,他都已经开始发散地唏嘘环境有多造就人,忽然听见少年说:“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孟先生借这笔还高利贷的钱,等以后我拥有经济能力后一定尽快还。又或者孟先生要是有门路,可以和高利贷公司沟通一下,本金我爸已经还完了,利滚利能不能随死勾销。我知道这都是可以商谈退让的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只有穷人才只能被动承受,被逼得无路可走。”
孟启明张了张嘴,看着平静而漠然说出这番话的少年,眉宇间满是不符合他年龄的清醒。或许十六岁这个年纪恰好戳中了他很柔软的一部分,让他心里忽而一动,突然间生出了一个新想法。
“你说的事情我能办到。”他说,“不过我有另外一个想法,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听完他的想法后,少年先是皱眉,而后直白地问:“为什么?”
“很看好你,所以做一番提前投资。”在出租屋昏暗的灯光下,孟启明仔细地看着他,洒然地笑着说,“你不是池中之物,贺深,你会有一番大成就的,我一向看人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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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走进孟家的别墅时,就像是走进另一个世界。
他跟在孟启明身后走进来,两手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带过来,像是一个不礼貌的登门拜访的客人。他确信自己会一直有这个觉悟,做好寄人篱下的准备,谨慎行事,当好别人需要的工具人,一如孟启明所期待的那样,接受他的好意资助,在未来的某一天涌泉相报。
是接受资助,不是接受施舍,这份恩他一定会报,他不打算把自己弄得太过卑微。
进门就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年轻靓丽的女孩正靠坐在上面,完全没有坐姿地画着什么。她画得聚精会神,都没有发现家里有人进来,孟启明朝正待向他打招呼的中年女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走到女儿身后,探头去看。
“画什么呢?”他饶有兴致地问,定睛在屏幕上面看了几秒,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微妙,“……这不是你最近看的那个动画片的里角色吗?这两个人原来是一对?”
“在我心里是。”女孩笑眯眯地说,大方地将自己的画作展示给孟启明看,神采飞扬地道,“谁能忍住不磕CP呢?在我的心里大家都是一对一对出现的!我就是传说中的配平战士!”
孟启明虽然完全听不懂,但非常配合地给她鼓掌:“很有创作力,我看画得挺好的,以后相当漫画家吗?或者做动画?报考个相关专业也可以。”
“谁会把兴趣爱好变成工作啊!”女孩振振有词地大声反驳,“只有摸鱼的时候才是最快乐的——诶,爸,你带了人回来啊?怎么还就把人晾在那儿了?”
她扭动自己舒展方向奇怪的四肢,跳下沙发来到他面前,笑眯眯地朝他招手:“欢迎欢迎!我爸不靠谱你别放在心上——怎么称呼啊?快进来快进来,先坐一会儿。杜姨——!切个果盘来——”
还需要被提醒才知道做事?杜琴笑着嗔了她一句,效率极高地将果盘端了上来。贺深朝面前的女孩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贺深。”
“孟知薇,我爸的女儿。”女孩笑眯眯地同样介绍了自己,而后听见自己的爸爸在沙发那边说,“薇薇不是一直想要一个哥哥吗?爸爸给你找来一个。以后上大学之前贺深就住咱们家了,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
啊?孟知薇疑惑地转头看向她爸,又转过脸来看他。短暂的迷茫过后,她的眼神迅速变为惊恐,混杂着一种难以接受的震撼,指指他又指指她爸爸,脸上的表情震撼非常。
“私生子?!”她大声问,用一种惨遭背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亲爹,“这人看起来比我还大!你从哪里挖出来的啊??我只在磕纸片人时热衷配平,没想过也给自己配一个的!我不管,变回去!快点!就现在!”
孟启明朝他们看了过来,面露无奈的笑意,刚要说什么,贺深赶在他之前皱了下眉,朝孟知薇静静地点了点头。
“嗯,打扰了。”他平静地说,“再会。”
他转身向门口走的时候,自己心里也觉得很是荒谬。明明孟启明已经答应帮他解决他爸高利贷的事了,他现在无债一身轻,也已经满了十六岁,去哪儿打工不行,总归肯定饿不死自己。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莫名其妙地答应孟启明来这边,他现在是要干什么,哄着间接害死了他父亲的人的女儿玩?他爸去给大老板挡灾,他又来给大小姐捧人场?
无聊透了。贺深在心里轻轻地嗤笑一声,面无表情地向外走。
结果刚走了两步,他就不得不停下——手突如其来地被人紧紧抓住,他皱着眉回过头,看到漂亮明艳的大小姐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半是手足无措半是不好意思,就算这样,竟然还是能看出那么几丝若有似乎的嗔怪,家境养出来的藏不住的娇气,恐怕大小姐还没这么被人下过面子。
“我说着玩儿的!”见他回头,大小姐立刻说,脸颊无意识地鼓了一下,“女生的话有时候得反着听不知道吗?我说让你变走,但我又不会魔法,你不用这么捧场!你怎么这么不经逗,原本咱们俩加上我爸能说一段群口相声,现在怎么感觉我好像是在调戏良家妇男一样……别用那种被登徒子冒犯的表情看我啊,我以后不会随便调戏你的!我保证!”
贺深:“……”
话真多。贺深低了低头,看了眼自己依然被抓着的手。
“这种是不随便的情况!”孟知薇向他宣称,“帅哥你好守男德,我很欣赏,贞洁是男人最好的……等等,容我澄清一下,这就是一句网络流行语!调侃用的!你相信我,我对你的贞洁完全没想法!”
她把贺深强行拽到沙发旁边坐下,朝亲爹露出个秋后算账的表情。
“到底怎么回事?如实交代!态度放谦虚端正点!开个好头!”她说,自以为贺深没注意,悄悄朝他翻了翻眼睛。
实际上全程都看在眼里的贺深:“……”
关于贺家的事情,来之前孟启明已经和他说过,说他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人有点过分天真,贺轻华之所以意外落水,确实是被他连累。他的身边有人想要对他不利这件事,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所以恳请他也守好口风,对外只说贺深是他资助的贫困生,刚刚由于一场意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父亲,所以在有经济能力之前就住在他们家,孟家别墅很大,左右不过一个房间的事。
这么解释,逻辑上当然是说得通的。不过孟大小姐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在听父亲交代完前因后果之后,她眼睛睁得圆圆的,神情显得十分莫测。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她小声和自己的爸爸咬耳朵,还自以为贺深听不见,“……清纯男高中生?性别互换评论过万啊爸……不是应该帮他交学费住宿舍吗,怎么住到咱们家来了?”
“因为我打算开学就让小贺也转去盛和。”孟启明语气自然地道,“你们学校又没有住宿。上下学接一个是接,接两个也是接,让小贺转去你们班,你到时候多照顾一下他。”
“把这种重任交给我啊?”孟知薇惊讶地抬高声音,而后突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欢天喜地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放心吧老爸!我肯定带好小弟!学着做一个好老大!”
一点点小事就能莫名其妙地高兴成这样。孟启明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女儿在自己这边下过保证书,又转而去向贺深表演,虽然没得到后者的什么回应,不过兴致完全不减。
这么天真单纯。孟启明目送女儿带着贺深上楼,去给他介绍那个家里昨天收拾出来、她还在纳闷是做什么用的客房,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着女儿一路长大,他已然心里有数,明白女儿虽然天生有灵敏的嗅觉,在香水这行算是老天赏饭吃,但那种工作台辛苦,公司管理方面她也没有展现过什么能力。他曾经将公司的文件带回来一点,佯装回应女儿的好奇,把文件递给她,想看看她什么处理,结果虽然并不很糟糕,但也不过就是普通人的思维,想要带领公司告诉发展,除非出现奇迹。
倒是贺深如果能培养出来的话,可能管理公司还蛮合适的,他冷静,沉稳,头脑清楚,逻辑清晰,如果在家的这段时间能和薇薇相处融洽,那不失为一个靠谱的选择。
他这边还在琢磨着两人相处,那边一起上楼的两人却已经分开站着,面对面注视着对方。
“其实不用这么勉强。”贺深平静地说,“如果你觉得面对你爸不方便说,那我等找好房子后就搬走,不会和他说是你的原因。”
“其实没这回事……”孟知薇有点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下脸,笑着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我刚开始说错话让你误解了,其实我很欢迎有人过来住的,房子大人少,很多时候会觉得家里空旷得厉害。虽然你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说话的样子……但有总比没有强吧!我没那么挑。”
贺深无声地抬了下眉毛,看了她一会儿。
而后她突然问她:“几月份的生日?”
嗯?孟知薇一怔。不过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实话实说:“七月,怎么了?”
贺深看她一眼,平静地说:“我比你大。”
孟知薇:“……”
所以他不是她的小弟,反过来才对?真是岂有此理!但贺深已经去到自己的卧室里休息,门严实地关着。孟知薇瞪着对面门外手的人,气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贺深坐在屋里,也能听到她在外面跺脚的声音,无意识浅浅地弯了弯唇角。
为了这短暂的微笑,贺深皱了皱眉。他仔细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从天花板看到家具,再到房间里的陈述和昂贵的木地板。他将一切都尽收眼底,而后更加确切地告诉自己,作为一个转瞬即逝的借租过客,别忘了自己本来的生活,这里永远不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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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贺深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但孟知薇显然对这句话深觉赞同,她在几天后得知了他糟糕到惊人的学习进度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并开始摩拳擦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