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洋闷下一盏酒,半真半假地笑着感慨道:“说来还真羡慕你们,心无挂碍,自由自在。”
甘萝笑嘻嘻地回他:“鸿川兄还用得着羡慕我们?出身世家,前程无忧,就连当值都能想早退便早退。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咧。”
戴洋顿了一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闲职,可不就能想走便走。”
玄苏抿了一口酒,长睫往他那边掀了掀,淡淡说道:“我看鸿川兄有习武的功底,倒不知为何却去任一个清闲文职。”
听见玄苏这么一说,甘萝才发现了这点。戴洋虽然总是一派褒衣博带豁达落拓的名士风流,但那身麦色肌肤与健实的身躯委实与时下盛行的惨白孱弱甚至傅粉施朱的真正文人名士迥然不同。若他是一副武将装扮倒还令人觉得贴切些。
戴洋没料到玄苏眼神这么利,张嘴顿了一晌,终于还是眼带涩意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扫兴话了。咱们再来一盏尽兴。”说着又给玄苏与甘萝的酒盏给满上了。
“别光吃酒,来点小菜垫垫。”
舒绥绥端着个托盘承着几样小菜推门而入,利落大方地朝她们招呼着。还没等甘萝起来帮忙,戴洋便抢先一步冲上去接过了托盘。
“有活叫我去便是,哪能劳烦舒姑娘。”他对着舒绥绥温柔一笑,眼里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舒绥绥任他接了过去,弯弯嘴唇笑道:“好啊。那往后你们自便吧,我正好在楼下看铺子歇着。”
想逗引人却不意被对方反将一军,戴洋赶紧放下托盘,回身朝她笑道:“舒姑娘既然上来了,便坐下来和咱们喝一盏叙叙吧。”好容易盼到她来了,还真有点怕她就这样走了去。
瞧见他眼眸里期盼又小心收敛着的神色,舒绥绥忖了忖,还是大方地走到席榻坐下。戴洋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忙坐下在她身旁。
说来也奇怪,明明她只是个看上去年华也不算大的姑娘,虽然眉目间有着出乎年龄的沉稳透彻,但总归只是个小姑娘家,以他这样成熟稳重的翩翩公子对她来说总归不会一点吸引力也没有吧?可不知为何二人相对时偏偏他才是气势被压制的那一方。就仿佛在她面前他这个人无所遁形,总是被她轻易看透,然后被她轻描淡写地糊弄在手心。这让他相当挫败,可又忍不住越挫越勇,不甘心放手。
甘萝眼看着对面给舒绥绥斟酒夹菜温柔备至的戴洋,侧头给了玄苏一个眼神。
——他对绥绥有意?
玄苏眼带笑意地捏捏她的圆脸,回她的眼神是:你终于发现了?
甘萝有点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这戴洋自从回到鲁山城以来常常跑过来跟他们厮混,想来对绥绥起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迟钝她认。
如今看穿了这点,再看戴洋凑在舒绥绥身边献殷勤她就看明白了。别说,那二人一个清丽娇媚,一个俊朗洒脱,外形上倒是挺合衬,至少让旁人相当养眼。
她再看看身旁的玄苏,也是清逸俊秀,风姿出尘。她运气真不错,身边都是这么漂亮的人。
低下眼帘不经意间就在盛满的酒盏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脸上透着喝了酒后的一坨红晕,看着就像被人捏红了似的。抬手捏了捏,唔,还蛮好捏的。难怪玄苏老爱捏她的脸蛋。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她的样子还是很普通啊。长相不够美丽,气质也不够妩媚,走进人群里绝不是能让人回头多看一眼的美人。
跟玄苏与舒绥绥那样的妖精没法比,就算是同为凡人的戴洋都比不上。她就不是美人那一挂的。
甘萝突然就有些泄气了。
她撑着额角看向玄苏那如玉一般的面容,心里的失落感更重了。
她将目光从他的脸移下他的手,觉得这小妖精不但脸长得好看,手也好看。
她的手覆盖在玄苏的手上,对比立时分明起来。
玄苏的手白皙修长,肌肤柔润;而她的手经过长期的劳作又在外奔波,显得有些黯淡泛黄,指腹还带了几个小茧。
她又看看玄苏那清雅俊逸的面容,再想想自己平凡的模样,顿时更不是滋味。
趁着舒绥绥下楼去,戴洋也跟着她下去的空子,她有点闷闷地问玄苏:“你会不会觉得我样子长得太普通,不够好看?”
玄苏一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旋即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反手覆上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皮囊不过是身外之物,没有谁比我们狐妖更明白这一点。你想要何种美的模样我们都可以给你看。所以我们并不会沉迷在皮囊上,因为我们知道,心性才是最根本最重要的东西。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甘萝眨着闪亮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靠近他期待地说:“那你可以给我整个好看点的皮囊吗?哪怕一天也好,我也想试试被别人叫美人。”
尤其想被你觉得美。
“……”
玄苏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无奈地说:“所以我刚刚说的话你根本就没明白。”
甘萝殷切地点着头,目光熠熠地对他说:“我明白啊。可是像你们这种想要多美就能有多美的美人儿才不明白,我这样生来就只能一辈子样貌平凡的人的心情啊。我就是十分想要体会一下变成美人的那种肤浅又虚荣的快乐嘛。”
“……”
玄苏再度无语地看着她殷切的目光好半晌,最终还是伸出一根手指将她靠近的额头轻轻推开,继续喝酒。
甘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真正的美人跟她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能理解她的心。
过了几日,玄苏突然递给她一个青绿小竹罐。她接了过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这是青鸾族特制的温颜膏,每日早晚涂在手脸上可润泽肌肤,美容色。”
她窝心地笑了。虽然玄苏不肯帮她变美,但却还是为她寻来了这个膏药。
玄苏轻捏着她的脸颊,专注地凝睇着她说:“我能理解你想变得更美一些的心。但你也要记住,在我眼里你是什么样子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是你便好。”
不管别人有多美有多好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就想要你。
甘萝怔怔地看着他,原本一直有些介怀的心绪奇异地被这一句话就消融了,心头涌过一阵阵悸动的暖流,涌得她按捺不住蓦然踮起脚攀住他的肩膀在他唇上重重印了一口,红着脸颊眷恋地对他笑道:“知道了。”
玄苏被她这出其不意的一吻摄去了心神,待回过神来那小包子已嘻嘻哈哈地跑远了。气得他直磨牙,暗暗谋划着如何再将她勾住送上门来让他亲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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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苏与甘萝在鲁山城逗留了个把月,将这一带都走走看看了一遍,便打算着要告别舒绥绥与戴洋,前往下一处去。但舒绥绥以冬月已至,天寒路难,劝他们留在这里,等开春了再走。二人合计了一下,确实有道理,便留了下来。
入了腊月,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第一场雪就要落下,玄苏与甘萝也消停了下来,不再出门往外跑,就老实地呆在鲁山城过冬。
但却没料到,这一留竟连累了舒绥绥。
这日她收到传信,与她酒肆供应酒水的城外酒坊坊主,一个狌狌妖突然向她求助。这狌狌妖与她虽有来往但相交不深,如今也不知是何缘故竟向她求助,但念着相识一场,便同玄苏二人交代了一声,只身往酒坊去了。
过了正午,舒绥绥还未见返回,玄苏却收到了她以叶哨传来的声讯:我中了道行禁咒速来帮忙。
道行禁咒?之前长啸下给他的那种?
玄苏眉头一蹙,再听见这种禁咒的出现只觉得不对劲。长啸理应已回杻阳山处理他族中的事,况且他也没理由对付舒绥绥。那么到底是何人对她下手?
见他神色有些异常,甘萝凑过来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他敛下心神,淡然道:“没什么,绥绥被事情绊住,让我去帮忙,好能早点回来。”
“啊,那我也一起去帮忙吧。”甘萝虽然不知道那边是发生了什么事,但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
“不用了,妖族的事情还是我们妖族来处理。你就留在院子里等我们回来吧。”
玄苏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眼下还不能让她知道道行禁咒这回事,况且能对舒绥绥这样道行的大妖下手肯定不简单,过去了不定会遇上什么境况,怎么能让她一起去冒险。
尽管知道不同种族间确实有着各自的行事规矩和禁忌,可甘萝还是被他直白的话有些刺到了。仿佛他那一句话就在二人之间划下了一道看不见的沟堑,而且她还不知道该如何过去,只能无奈心酸地呆在这一边。
但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所以她也只能尽量装作没有在意,笑了笑说道:“那你小心点,早去早回。”
送走了玄苏,她有些百无聊赖,便坐在酒肆二楼边喝酒边望着窗外发呆。
但没过多久,乾坤袋里就传出了些动静。她在袋子里翻了翻,翻出来已经被她抛诸脑后的那颗鹿蜀珠。
这颗珠子正在微微颤动,中央的那抹银色弧光不停地流转着。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刚把它拿在手心里,一道讯息便恍如一道神念传入她的脑海里:速来城南郊小石潭救我!
甘萝怔住了。
这是长啸发来的求救信息?
城南郊小石潭先前她曾与玄苏去游过。长啸怎么也来了此地?莫非他又像上次那样遭遇了偷袭?
可眼下玄苏与绥绥都不在……但她也顾不得了,怎么说长啸都救过她,而且还这么信任她向她求救,她总不能见死不救。
甘萝当即便给玄苏留了信,背着玄铁伞出门奔赴城南郊。
冬日天色暗得早。当她赶到南郊小石潭时已是薄暮四合,夕照只留一线挂在天与地的交际处。冬日黄昏的小石潭一带早已没了人踪,路径都被枯黄的落叶铺掩过去,与四下野土混为一片。脚步踏过去只能听见沙沙的踩碎落叶的声响。
不清楚小石潭这边是什么情况,甘萝便只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向潭边靠近。可这一路过来都没看见长啸的身影,甚至连别个人影都见不到。眼见着快走到潭边了,她心里不禁升起了些疑惑,更是越来越忐忑。
到底是他已经遇害了,还是传错了讯息?
她已站在了小石潭边上,留心细听四下的声息,还是一无所获。她一咬牙放声高呼:“长啸!你在吗!”
仍是没有回应。
她心感不妙,正要赶紧离开,一回头就蓦然感到从头到脚浑身一重,不由得被压得趴倒下来。
脑袋越来越昏沉。然而此时她才终于见到了蹲下来的来人,不由得睁大了快要阖上的眼睛。
第48章 现出真身
赶到城外酒坊与舒绥绥碰面后,玄苏心里感觉到的那份不对劲就更真切了。
他原本设想的会遇上棘手的对手与境况,竟都没有遇上。
冷清的酒坊内除了舒绥绥,一个人影也不见,就连起初向她发去求助之信的那坊主狌狌妖都不见踪影。整个酒坊若不是还笼着郁郁的酒香,简直像被荒废了似的。
舒绥绥孤身一人倚在酒坊门口等着他,一见他便不徐不疾地说道:“不忙。眼下下禁咒那人已跑了,只是我中了禁咒尚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叫你过来看看的好。”
玄苏目光微动,已看出来她身上并无受伤,道行也并未大跌,只是不太稳固。舒绥绥明了他的疑惑,点点头确认道:“我确实被下了禁咒,只是不知为何这禁咒并不似当初你身上的那样霸道,禁咒之力时隐时现,似乎无法彻底压制我的道行。”说到这里她也不禁面露疑虑,“我觉得有些蹊跷,怕是有诈。”
确实蹊跷。
从有人对她出手,到这禁咒的状况,甚至包括现下这无人的酒坊,在在都透着蹊跷。
玄苏又再扫了一眼这座酒坊,确认确实无碍,对她说道:“先进去,将你过来后遇到的境况都与我说一说。”
舒绥绥一路直奔到酒坊这里来,未进门就察觉到异样。
往常这个时候酒坊内应该正是一众伙计酿酒酿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今日酒坊内却异常安静不闻声响。她画了道感应符散出去搜探酒坊内外的情况,却感应不到其他气息的存在,只有狌狌妖的气息伏在酒坊的院子里。
这情况很是古怪,但她还不至于就被吓跑,便握紧了拂尘缓步走进酒坊,一步一步朝着院子走去。
狌狌妖果然倒伏在院子中,生死未明。她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招呼了一声:“元山?”
地上的身躯没有动静。
她想了想,以手中拂尘往那身躯一甩,倒伏的身躯便被翻了过去,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正是元山。再看他的脸色,已是青白泛黑,没了活气。
她脸色一沉,转身就要离开,冷不防却被不知什么东西迎面冲撞过来。她当即倒退一步避让,手中拂尘同时打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打着,定睛一看眼前已什么也没有。
她面上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外走,手中却悄悄画下一道高阶的缚定符,只等那东西再度瞬游过来时扬手一拍,终于将其定住。但还未等她看清楚来物,心头又是一紧。
她已察觉到自己被下了禁咒,就在她全神贯注以缚定符去捕捉来物的电光火石间!
也是怪她这次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竟如此大意着了道!
再仔细感应了一□□内的禁咒,竟发现道行骤然流失了大半,她眼内冷意涌现,自然想起了先前玄苏身上的那个禁咒。
她趁着道行还未散尽,迅速给自己加了一道抵御符咒,一手拽过那个被她缚定的东西,原来竟只是一条普通的麻绳。顺着麻绳上残留的气息追寻过去,将酒坊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又再用感应符放大范围搜了一轮,确实已找不到躲在背后出手的人,看来那人已经退去。此时她体内的禁咒之力反反复复,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又不知对方的意图不能贸贸然回去,便只能给玄苏发去讯息让他赶过来帮忙。
玄苏进到酒坊查看过死去的狌狌妖,又拿起那根麻绳闻了一下,勾起嘴角淡淡地哂笑道:“杀人的手法是一击毙命看不出来历,麻绳是随处可见之物也看不出来历,上面附着的妖气如今也消散得不同寻常的快,想是特地处理过的。——你说究竟是什么人,既要引你来这里,却又鬼鬼祟祟地缩在后头不肯露面?”
舒绥绥这段时间已在脑里反复想了一遍,也是没有头绪,摇摇头道:“麻绳上的妖气很是陌生。若说是以往哪个冤家对头引我来此是为了给我下禁咒对付我,但为何这禁咒却如此不对劲,对我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而对方居然就此退下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她缓缓地对玄苏述说着自己思忖出来的疑惑,寄望着他能在旁的角度帮忙找找背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