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恩看着被她视若敝履的糖果，白瞳缓缓聚焦，垂下眼皮。
固执的人类。
他伸手随意掐断一根触手，神色淡漠地丢给乔伊。
如锯齿拉动枯木的嗓音，嘶哑地回响在船舱里。
“解—剖。”
第十六章
乔伊：解剖？剖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
一截新鲜的水母触手, 比跟刚刚从甲板上捡回去的还新鲜。
乔伊错愕地抬头，注视着那双平静浑浊的白色双目，不知为什么, 突然看懂了其中蕴藏的意思。
她心底突然升起一种荒诞的念头——
他的智慧或许超出了她的意识。
甚至，知道她在拿他做实验？
那本《大水母观察手册》被他发现了？
怎么向实验对象证明自己没有拿他当试验品，这是乔伊有生以来，从未遇到的死命题。
她正表情凝重地快速编织语言，全然不知自己的神色落入对面，却是另外一回事。
西恩淡漠地垂下那双结翳的白瞳。
拖着背影，朝角落那扇通向海面的小窗口走去。
乔伊盯着那道颀长的影子，喉咙有些发干, 电光石火间, 她突然想到早教小机器人从西恩床下拖出来的那本厚书。
因为被血浸透，她当时就让AI小机器人丢了，却被西恩捡了回去。
那一页上, 正是她的一句有关解剖的随笔批注。
乔伊快速跳动的心脏重回镇定，她保持面色，盯着西恩格外慢的背影：“你认为——我是要抓你回去解剖？”
他没有回头，显然是默认。
乔伊心下一松，抱着胳膊叹了口气：“那好吧，你离开可以。”
她变相承认了。
西恩的绷直的后脊难以察觉地坍塌了些。
脖颈后的触手和腕口沉闷地拖曳在地，扫到沿途的酒桶和陶瓷盆, 框框滚出去。
下一秒，却听又见来自那个人类雌性的声音。
“不过——”乔伊苦恼地提醒他, “你得把身上那件窗帘留下, 我只向宾馆老板付了租金, 要还回去的。”
西恩骤然驻足, 整个船舱的摆件剧烈地相互碰撞，发出惊悚急促的动静。
阴冷的黑雾快速弥漫整个空间，无数乱舞的触手，泛着冷光，锋利的尖端下一秒就能把人撕碎。
乔伊却像是毫无察觉，抱着那截触手，继续提议：“其实光触手不太够，一般我们解剖，主要是分析脑部结构和骨架，不如……”
话音未落，乔伊的脖颈突然被冰凉坚硬的触手挟持住，几乎是瞬间，她的面前便投下巨大的阴影。
她的话戛然而止。
那件窗帘布已经碎裂了。
冷清的卫星光晕从小窗打入，乔伊清楚看见他衣袍下的模样。
原本苍白的皮肤，像极度缺水而皱缩，毫无光泽，皮肤组织下匍匐着纠杂的淤青。
从颈部往下，长出五六条干枯鳞片状的槽纹，间杂凹凸不平的黑色肉瘤，像是寄生在他身上的腐物。
那些肉瘤还在快速生长着，在这片刻间，就蔓延到了四肢。
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不详的信号。
有一瞬间，乔伊想起了研究所里，被困在玻璃缸中，用来做重金属水污染实验的鱼。
这样的痕迹，绝非人力所造成。
看上去，更类似于是因为水质污染，而造成的严重疾病。
这么一想，乔伊立刻发现自己整个实验中的重大失误。
因为外形更逼近人类，她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将他当做人来养，而忽略了他本来的生存环境。
如果他本来的生存环境更接近海洋呢？
看到人类雌性终于因为恐惧而沉默。
西恩扯了扯唇角，却罕见的，没有因为低等生物的颤栗而感到丝毫愉悦。
那种沉寂的空旷感，如黑洞无声吞没恒星的刹那，快速填充满他。
再有一秒，他就要恢复只进食的本形。
正在这时，那只人类雌性却抓住了他的胳膊。
乔伊叹了口气，眼神澄澈明亮：“终于回头了。”
“谁告诉你我是要解剖你了？”
西恩白瞳闪烁，指尖快速划破掌心，刺痛感瞬间截止住异变的趋势。
趁他不注意，乔伊快速伸手捏了下那久违的水母头，在他看过来之前，又若无其事地收手。
“看，客观来说，只要你愿意，直接就能吃掉我。”
乔伊微微一笑，眼神平和：“就算我热爱科学事业，也不至于为此献出生命。”
“如果我真打算做解剖实验，一开始就可以。为什么还同你花费一个月的时间和精力，我图什么？”
当然是因为解剖只有一时定论，她图的是长期观察，全面撰写结论。
但乔伊面色镇定，甚至为了更具说服力，她在此刻全然让自己忘了《观察实验记录》的存在。
“打个比方，”乔伊快速搜刮自己脑海中庞大的记忆宫殿，很快拖出一本曾经看过的书，“如果现在，出现了其他的人型水母，不管什么模样，我或许会感兴趣地抓住他们研究。但从一开始，我就将你定义为家人。”
对，家人，不是实验对象。
乔伊拿这个理由迅速说服自己，说服他时，也就更容易起来：“要不，我们签订个契约？如果我有一天对你举起解剖刀，你直接拿我当储备粮。”
西恩幽邃没有波澜的白瞳终于变了变。
他的嘴角泛起古怪的弧度。
乔伊从来不是会把自己放在被动位置的人。
不管小怪物有没有被自己说服，她已经敏锐留意到他没有再离开的动作。
乔伊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当然也说到做到，当下拿出光脑，在星际法监中心，新注册了一份合法契约。
甲方和乙方分别是西恩和乔伊。
正要率先签字的时候，怀里却一空。
光脑到了西恩手里，她看到他用尖锐的指尖，面无表情地划掉“储备粮”三个字。
改为“畜养宠物”。
乔伊：？
行吧，反正她早就偷换概念，根本没有解剖他的计划，他怎么写都行。
乔伊愉悦地生成两份契约芯片：“一式两份，收好。”
“咱们回家吧，”乔伊顿了顿，“如果你必须生存在海洋环境里，大不了我把海水引回去。”
正在这时，船舱门被快速叩响，门外响起李斯祁不耐烦的声音：“你们好了没啊，我要被海风吹傻了。”
“仿生馆那边一直催我，再不把人拉回去……”
乔伊将带来的衣服和帽子递给西恩，等他换好，刚解开门锁，李斯祁就没收住力冲了进来。
他一眼瞥见满地花花绿绿的压缩避育用品，满脸问号。
再扫见换了身衣服的西恩，瞬间瞳孔地震。
“？？等等，你们把老子锁在甲板上半个小时，自己在里边做什么？？”
乔伊眼皮微跳，没多解释，不耐烦催促：“不是要走吗，问这么多干什么。”
“不是，满地的安全药，你总得给我点解释……”
眼见西恩还表情认真，要俯身捡起那些散落的小压缩银币，乔伊头都要炸了，拽着人匆匆往船下走。
“那些不是糖，西恩我错了，你别惩罚我了。”
西恩被她拉着走，沉默地给信徒发脑电波。
【查一下。】
阿穆等人立刻正襟危坐：【什么事情，是不是有人在您沉睡时靠近了……】
西恩：【安全药是什么？】
他很快接收了一条繁冗的讯息，在乔伊看不见的角度，整个水母头一点点染红，几乎燃烧起来。
以至于就这么神情恍惚地被乔伊拉上了岸。
**
离开的时候，李斯祈负责打包这几个星际逃犯，把他们押送回警局。
船抵达岸边，等他累死累活地拖着一串人在沙滩上走时，抬头发现前边两个还手牵着手。
而且最刺眼的是，向来粗枝大叶的乔伊走在前边领路，故意放慢脚步，时不时就要回头看，跟呵护怕摔倒的小孩子似的。
而那个穿袍子的家伙跟在后边，耷拉着脑袋，却稳稳地将每一步都落在了乔伊踩出的沙坑里。
这种熟悉的不爽感……李斯祈突然福如心至。
“等等，乔伊，你刚刚说他住你家，是什么意思？”
乔伊莫名其妙：“字面上的意思。”
“你不仅……而且背着林德养了个小白脸？”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乔伊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警告他：“李斯祈，不要说胡话，我不认识姓林德的。”
“你真不打算回去了？”仗着附近海岸线荒无人烟，李斯祈忍不住拔高音量，“林德对你一片痴情，以为你死了，他甚至到现在都没宣布更换未婚妻。”
“这两者有逻辑上的必然联系吗？”
李斯祈噎了噎：“林德为你做了这么多……而这个弱不禁风的家伙，他会陪你罚跑吗？会替你上前线吗？会为你选修烘焙吗？会选择孤身反抗家族……”
乔伊极度不喜欢跟人解释这从前的复杂纠葛，她抬手看了眼表，不耐烦地打断他：“噢，他还会因为荣耀感，亲手把人送上手术台改造基因。”
“或者将未婚妻关起来，像金丝雀那样，西恩会吗？”
突然被点名的西恩睁开茫然的双目。
因为极度困顿，他并没有跟上刚刚两人的对话，慢了一个节拍，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乔伊说完就重新拉住西恩的胳膊，示意他清醒一点，好好走路。
他却成功会错了意。
他快速想起她刚刚的教育，然后知学善用。
乔伊只觉得自己的指尖被什么冰凉黏腻的东西拽了下，而后，怪异的嗓音艰难地响在她耳畔。
很低，像毛茸茸的羽毛划过，痒痒的，机械又简单：“我—可以学。”
乔伊愣了愣，很快意识到他在回答她刚刚的话。
——将未婚妻关起来，像金丝雀那样，西恩会吗？
——我可以学。
这是什么糟糕的对话……
乔伊抚了抚额心，下意识想纠正他的错误认知，但对上那双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又于心不忍了。
“算了，这种事情就不必学了，知道了吗？”
小怪物抬起头，用那双纯白无瑕的眼睛盯着她。
他掌心摩挲着那张芯片，微微一笑。
他说的是真的。
第十七章（二合一）
担心西恩的身体情况, 没等到警都所的人过来提走星际海盗，乔伊便带着他先一步回家了。
AI管家早已经准备就绪，他们一抵达, 就操着手术刀，将许久未用的医疗舱推了出来。
在这个时代，一些类似骨折、烫伤等的小手术，都不必去医院，由管家机器人和医疗舱帮助完成即可。
乔伊一手抱着断掉的触手，一手拉着西恩。
她俯身打开医疗舱的盖子，匆匆向他解释：“不清楚你身上那些伤口到底由什么造成，你先把衣服脱了, 做一个全身性的检查……”
话音未落, 肩膀重重一沉。
乔伊架住他：“西恩？”
他单薄的眼皮合上，神色安详，看上去并没有丝毫的痛苦。
但乔伊却清楚看见, 相比于刚刚在甲板上，他的状况明显更糟糕了。
除了脖子，面部的皮肤也极度缺水般变得青灰，毫无光泽。
耷拉的水母头变成漆黑，皱缩得像块抹布。
而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的上半身衣物已经被蓝色液体浸透了。
是血迹。
乔伊试着解了几颗纽扣，发现衣物已经被血彻底黏住后, 便把人平放在地毯上，利落地戴上手套。
刚举着小刀要割开衣服, 却对上一双幽幽的白瞳。
乔伊动作一顿, 反条件解释：“我不是要解剖你……”
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沉默片刻, 乔伊轻咳一声：“那我继续了。要是你觉得困, 可以闭眼睡一觉，我帮你处理伤口。”
西恩双眼直直地与她对视，瞳孔最深处那层淡蓝色却在不断溃散，显然已经不太清醒了。
他悄无声息地加深掌心的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瞬间扯掉黏住皮肉的上衣。
乔伊看得眼皮乱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夸他配合还是固执了。
目光触及他的身体，乔伊眼神微微一缩。
刚刚在船舱里果然没看错。
从锁骨往下，纵横着干枯鳞片状的槽纹，其间铺满凹凸不平的黑瘤。
他整个人都透出一股不详的信号。
这样的痕迹，不像是短期物理原因所造成。
看上去更类似于是因为水质污染，而造成的严重疾病。
“我要把这些污染的黑瘤割下，你要是困……”
他显然无声拒绝了乔伊的提议。
乔伊只能忽略掉直勾勾看着自己的白瞳。
注射完麻醉剂，她半跪在地毯上，俯下身，拿刀锋对准第一块漆黑腐肉，刀尖刺入，准确无误地剜了下来。
瞥了眼西恩毫无反应的面庞，她定下神，继续下一个位置。
速战速决吧。
殊不知，麻醉剂这种影响神经的东西，对西恩并没有半点作用。
他只在混沌与清醒间，突然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外界的轻微刺激。
这种刺激，类似于在甲板上，被割掉一根触手时的感受。
随着乔伊剜下又一块腐肉，他对外界的感知力愈发清晰。
就在这时，人类雌性遥远的声音突然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