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波未平,一波又起。可兴许是噬魂蛊已解的缘故,这一回她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
司景行是魔神善念,神魂虽残缺,但也该是极善之体。可眼下她的神魂与他的缠绵相合之际,她却能感受到一阵一阵冷到骨子里的恶念——那恶意显然并不针对她,只像是……他本应如此。
不止。
穿插在他神魂之中的,似是还有丝丝缕缕的邪气。却不像是寻常人被邪气侵染的模样,倒像是借用邪气修补了他神魂的裂隙。
可她刚意识到这些,便有灭顶的欢愉翻涌而上,裹挟走她所有思考的能力,让她像是无际沧泽中一朵浪潮,起起伏伏,触不到岸。
不知过了多久,心神稍定后,她像是来到了一片废墟,只是周遭一片漆黑,她看不清四周,只能感受到空气中充沛的灵气——苏漾恍惚了一下,她似是曾梦到过这个场景。
司景行松开手,看着身侧仍在沉睡的苏漾,突然喉头一甜,唇齿间漫上血腥气,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他怕是疯了。
若是平日,他就算同她神魂相交,也有九成把握藏好这一切。可他刚开了杀戒,戾气难抑,神魂深处的恶念几乎掩不住,又正逢邪气未能拘束好,四处散落着,如此一来,她就算不发现都难。
兴许也正是因为这个的缘故,他今日才会这般冲动失控。
身侧的人还在睡着,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她身上虽衣衫完好,可他还是习惯性地替她将被子盖上。
关池央说得不错,他神魂残缺,以苏漾如今的修为,与他神魂相交很是不妥。所以他方才一直压着自己的修为,万般小心,保住了苏漾,却反伤到了自己。
司景行低低咳了几声,看着身侧人全然不设防的睡颜,将手搭到她发顶。
她发丝柔软,他没忍住揉了两把,才将灵力打进去。
她已经察觉有异,那就断不能让她记得。
邀天期的灵力瞬间没入她体内——本就比她高了数个大境界,刚刚两人又神魂相交,对彼此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他的灵力十分顺利就进到她灵府,触到她神魂。
司景行将她的记忆一点点抹消,又随便编了一点来填补这块空白——编造的记忆按说很容易露馅,可她这段记忆不长,只区区几个时辰,也就没那么容易发觉。
等苏漾醒来,只会记得自己是到酒肆喝酒喝醉了,才来客栈开了一间房。
没什么噬魂蛊,也没有见过他。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将房里所有不该有的痕迹都掩去,看到火妖内丹化成的那堆灰烬时冷笑了一声。
一阵风起,将灰烬吹散。
司景行去客栈后头的小巷看了一眼。
那个狐族的尸体上还缠着邪气,如今已不见了踪影,小巷子干干净净,同他来之前一般无二。
他刚站定,小巷的阴影里便走出一人——那人并不是从阴影处走出,更像是同阴影共为一体——走到他身前不远处,恭谨跪下,“神君。”
司景行微微抬手,那人行了一礼站起身,主动解释来意:“属下察觉到此处有邪气,且规模不小,便猜想到是神君出了手。”
司景行看他一眼,“处理干净了?”
“是,保准一丝邪气的痕迹都未留下。”
云境望辰宫对邪气深恶痛绝,断然是半分踪迹都不能留下的,以免生变。
那人迟疑片刻,终还是壮着胆子开口,“神君今日本不该出手。大业将成,这时候更是不容半分差错。更何况,云境公主那噬魂蛊,就算是不喜那狐族,神君随便寻人替她解了就是,何必亲自动手,怕是会劳损神魂……”
“你是在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邀天期的威压不加收敛尽数倾注他身,那人骤然噤声,又跪下去,“属下僭越了。”
“随便寻人?寻你?”
那人重重磕下去,低低匍匐在地,只觉体内灵府都要被威压碾碎,急急道:“属下不敢。神君的意思,属下明白了。”
司景行冷然笑了一声,“你最好是真的明白。”
目送着司景行从小巷走出,那人终于得以起身,被邀天期威压死死压住的身躯一松,呕出一大口鲜血。
他慢慢隐入阴影中,地上那摊鲜血也化作一团影子,倏而不见了踪影。
第23章
苏漾醒来时,天还未亮。
脑袋昏昏沉沉的,她还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来并非如此。
她下榻倒了一杯水,喝完后却盯着手中杯盏陷入沉思。
她为什么会觉得这茶壶是配了两只茶盏的?那另一只呢?
只这样一想,头就晕起来。
她按了按额角,兴许是喝得太醉记错了罢。
离天亮还剩小半个时辰了。
她一路痕迹留得很明显,只要有心来找,断不可能寻不到这里。
身上收着的传音玉牌也安安静静的,所以司景行是压根没动过找她的念头。
直到这一刻,苏漾才真动了两分火气。
她倒要回去看看,他到底是在做什么,才一整夜没腾出空来——哪怕是传一道音给她呢?
黎明前的这段时间,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候。
苏漾从客栈走出来,料峭春风迎面而来,顷刻间将她身上那件白色衣裙吹薄,她微一瑟缩,这才发觉手腕上系着的火妖内丹不知掉到了哪儿去——明明昨夜一开始还在她手上的。
那么小一颗,这时候就算倒回头去找怕也找不到了。
只是可惜了陆昱珩费心雕的那朵桃花,还怪好看的。
苏漾抱住胳膊摩挲了两下,唤来不黑,朝忘忧山的方向而去。
天将亮了,山门前的长明灯在轻轻摇曳,风势弱下来,远远捎来草木香气,本是很清新醒脾的味道,却没将她的火气抚下半分。
这一路的风将她手都吹凉了,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待会儿跟司景行说些什么,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火气上头竟也不太觉得冷。
可真站到门前,她却迟疑了片刻。
万一,他正在找自己呢。亦或是真的有什么脱不开身的事情缠住了他,实在腾不出手?
似乎不推开这扇门,她就能为他找到千百个复杂理由,而绝不会是他从来没想找她这么简单的缘由。
苏漾深吸了一口气,将门推开。
房里什么都没动,同她赌气出去前一模一样——也是,不过才一夜而已。
司景行躺在榻上,听到动静半撑起身,倦倦抬眼:“回来了?”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似乎笃定她半夜跑出去也没什么,也会全须全尾地自己回来。苏漾在心里演练过许多遍的对白,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义。
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这样开口,她哪怕多指责一句,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司景行见她半天没搭腔,才从榻上起身,问她:“又怎么了?”
他语气里的不耐太明显,苏漾看着他,突然觉得同他说话很累。同他吵也很累。
他问她的“怎么了”,不是担心她,不是怕她遇到了什么事儿,而是问她又在闹什么。
许是她对他太敏感,也兴许是,她太惯着自己了罢。
她叹了口气,“没怎么。”这话说完,她却又像是不死心似的,抬眼看向他,“昨晚睡得好么?”
司景行皱了皱眉,没接她这话,只问道:“你身上怎么有酒气?昨夜去了哪儿?”
苏漾低头嗅了嗅衣袖,确实有股浓重酒气——大概是昨夜不慎将酒洒在了身上。
可她已经进来这么久了,原来他才发现啊。
其实细想起来,他一直这样后知后觉。
成婚三年,只要他受了伤,哪怕他遮掩得再好,只要他来过她面前,她一定会发觉。她从前以为是自己比较敏锐,可现在倒看明白了,是因为她眼里心里只有司景行,不自觉会放大他的一切,会关注他的一切。
可反过来,他几乎从未主动发现过她藏起来的伤口。
真的是她装得太像,遮掩得太好吗?
苏浔有一回曾问过她,“你真的笃定,他对你的心意,与你对他的,是同样的么?”
她那时反驳他什么来着?
她似是说了很多,将苏浔说得哑口无言——现在倒有些记不清了。
这三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四处搜刮那些细枝末节,来证明他对她怀有同等的爱。
司景行对她,在诸多细节上做得无可指摘,是不论是叫谁来看都要说她这夫婿选得好的程度。
可这三年,同他日夜相处的不是旁人,是她自己。她为什么会时不时觉得,他对她很割裂呢?他确实处处照顾她爱护她,可他为什么又可以不那么在意她?
苏漾有些迷茫。严格来说,司景行是她真心实意爱上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她没有足够的经验去判断,什么算是爱。
苏漾定定看着眼前人,最终只是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我去浴房,将这身酒气洗下去。”
卧房的外间是有浴池的,可她不想同他在一间房里再待下去,才去了外头的浴房。
司景行看着她走出房门,渐渐消失在视线里,藏在衣袖中的手才一松。
他的手掌早被自己刚刚抓出了血印,伤口却在他松手的刹那愈合。
因着同她神魂相交时压着分寸,他本就不全的神魂劳损太过,隐隐要收拢不住填补其中的邪气——只要稍不留意控着,怕是就会露出破绽。
可苏漾若是同往常一般,整日整夜同他待在一处,他没有十足把握能一直不露出端倪。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断不能因为她而功亏一篑。
苏漾去洗了很久,整个人一直泡在热水里,心情好容易才熨帖平静下来。
不就是一夜没来寻她而已么,她已是洞虚境,不说能在整个沧泽横着走,最起码自保是绰绰有余。确实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
再说,遇到司景行前,她在化神境就敢到处蹦跶,就能孤身闯进惊天境,如今哪就这么脆弱了?
这样一想,她自己将自己的气消了下去,从水中出来,换了一套衣料柔软的衣裳。
司景行在房里等着苏漾回来。
他倒了两盏热茶放在案上,苏漾一进门就瞧见了——这显然是要谈谈的架势,正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于是她在他对面坐下,拿过茶盏啜了一口,等着他先说。
她原本心情已经好起来,却在听见司景行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时,一颗心再度沉下去。
他说,“我要出去一段日子,暂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苏漾将茶盏搁下,没什么表情:“去哪儿?做什么?”
她从前不会问这些的。
司景行被问了个猝不及防,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现编。
但从他迟疑的那一下里,苏漾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抢在他开口前道:“你只不过是想和我分开一段时间而已。”
既然她已经看出来点破,他再解释什么也是徒劳。
所以司景行没接话,默然拿过茶盏喝了一口。
苏漾死死咬住舌尖,才没让那句“既然如此,你想分开,不如和离吧。”从口中溜出来。
她很清楚,有的话不能就这样说出口。
倘若说出口,就是不一样的局面了——于她而言,和离二字一旦吐出来,就再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她摩挲了一下茶盏的杯口,想了想道:“这样也好。你不必出去,在这儿就好。明日我带小白去驭兽门洗髓,结束以后直接回一趟望辰宫。”
她刚入洞虚境时就同司景行提过的,要带小白去洗髓,为它通灵脉开灵智。如今她洞虚境已稳,可保小白万全,也是时候去了。
她说这话时,视线只落在茶盏上,便没能瞧见司景行听见后眼里闪过的一瞬锐意。
半晌,他应了一声“好”。
两人又默然坐了良久。
明明从前有说不完的话——多是苏漾起头,缠着他叽叽喳喳,可如今却是再说半句都嫌多。
苏漾从未觉得坐在他面前这样累。
她站起身,去房间里独属小白的那一角,将小白抱出来。
司景行见状,去取了一小把灵草递给她。
苏漾接过来,拿在手中时却微微顿了一下。
她一根根喂给小白,小白卖力啃着她手中灵草,耳朵温顺地耷拉着,半分没设防。她看着小兔子白绒绒的毛,无端想起来之前有一回,她回来时撞见小白在屋子里蹦着跳着,挨到了司景行手边儿——而后便被司景行推到了一边。他半分没收着力。
明明他有时候也很喜欢小白,会取灵草来喂它,也会抱着它给它顺毛。
那一刹,她突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他手里一只兔子而已——喜欢的时候可以百般亲昵,没兴致了就可以弃如敝履。
她一边喂着小白,一边没头没尾说了一句:“司景行,其实我挺怕冷的。”
他大概从未发现罢。
就像他从来不知道,小白挑嘴,不爱吃这种草根带点紫的灵草。
他刚刚拿给她那一小把里,就有好几根。
司景行没跟上她这话的思路,正要问她,却见她摇了摇头,将吃完灵草的小白放回去,转身对他道:“小白先放这儿,明日我走的时候过来带它。”
这一角一直是小白的小窝,有它生活的一切物件儿,它也在这儿习惯了,去外头还要警戒一会儿才能放松下来。
于是他又只应了一声“好”。
苏漾不想多留,就从这儿走了出去,叫辰寒来收拾了一间卧房。
辰寒见她兴致不高,猜出定是两人还没能和好,便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多问什么。毕竟府上空房间不少,当初修缮时连客房亦都做得精致非常,找间卧房还是容易的。
苏漾同驭兽门那边打好招呼,回到自己临时的卧房,捱着时间。她一夜没怎么合眼,第二日一早便去接小白。
司景行不在房里,她便直接去了小白那一角。
而后便看见,一只长得同小白几乎一模一样的小白兔待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