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苏漾不必从灵脉汲取灵气修炼,周遭稀薄的灵气也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地咳了两声——她乍从渊境过来,自然还得适应一下。
她这一咳,引得司景行看了她一眼。
好在司景行似是有要事缠身,亲将她“押”进皇城后,便不见了踪影。
苏漾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动作麻利地捣碎灵果冲了一壶茶,规规矩矩奉到她面前,开口时却卡了一下,似是在想用什么称谓,犹豫了犹豫道:“公主一路劳顿,先用盏茶润润喉咙罢?”
涂境灵气稀薄,她这一路过来,喉咙确实不太舒服。
苏漾伸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充沛灵力随着茶水润过喉头,一派清爽。
她用茶的空里,小姑娘偷偷瞄了她好几眼。
这位可是魔神大人亲自接回来的,她好奇得很,先前在茶坊也听到过魔神大人和这位的旖旎传闻,但那时她以为只是传言罢了,当不得真——毕竟那可是魔神大人,她连听见他的声音都要浑身打颤,实在想象不出魔神大人能迁就什么人做小伏低的样子。
她想得远了些,直到撞上苏漾若有所思望过来的目光,才惊惶回过神来,当即便跪下来,“属下无意冒犯公主。”
苏漾扶了她一把,温柔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银屏,奉神君之命来照顾公主起居。”银屏望着她的笑容一时怔了怔。她打从第一眼看见公主,便知道她眉眼是沧泽头一份儿的好看,没成想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摄魂夺魄。
公主……脾性似乎比传闻中还要好一些。
“银屏?”苏漾将手中空盏搁下,“我初来乍到,对这宫中乃至整个涂境都不太熟悉,你若不忙,不如给我讲讲?”
银屏自然不会推拒,苏漾没费多少力气,就问清了涂境现今的境况,以及宫中的排布。
知道了想知道的,她话锋一转,问道:“那司寇钧……”
她话还未说完,本在她执意要求下坐在她对面的银屏“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
苏漾话头顿了顿。听见他的名字,银屏甚至打了个寒战。
“你很怕他?”
“属下不敢。属下一族自父辈起便对神君忠心耿耿,属下只是……”银屏也发觉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太大了些,努力找补道:“敬畏神君。”
苏漾神情平和,“他重归神位,有敬足矣,是做了什么,才让你有的畏?”
银屏看出她性子和善,自己多说一些也无妨,索性明白交代道:“神君初来涂境时,在大殿召过涂境众人。”她顿了顿,“大殿的血,洗了整三日才洗下去。”
沧泽无神已久——先前的神君只是占了个名号而已,即便是素来拥护神族的几境,譬如他们涂境,也难免有人生出二心。
他们早料到神君初来定要立威,也有不少人是做足了准备去的。可他们太久没见过真神,早忘了神族昔年是如何拢整个沧泽于翻覆之间。
直到那日的血光从大殿一路蔓出来,那些早有异心的大能拼尽全力的抵抗在他面前犹如儿戏一般,轻描淡写便悉数化去。青年那日一身玄袍,脸色苍白,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一手捂着心口处,看起来确实虚弱得不堪一击。
可他就坐在高处王座上,甚至只是半坐在王座的扶手之上,底下跪在血泊中的一众大能便一声不敢出,大殿一片寂静,只有从被一剑插入石柱中的尸首上断续滴落的血滴声,似是滴在众人心头,滴一下,便颤一下。
听银屏仔细叙述了一番当日情形,苏漾竟没什么意外。她早在重圆梦中便见识过他的手段,原来真正的他,同那时在重圆梦中没什么区别。
虚假的只有成婚前后那四年里的他。
她们两个说了这会儿话,夜色便已极深。
银屏感知到阵法变动,知晓是神君过来了,当即便对苏漾说明,退了出去。她走到门前,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嘱咐提醒道:“公主有一事不知,神君依旧延用先前的名字,不曾改回去。”
苏漾不想面对司景行,赶在他进来前踢掉鞋靴钻进了被子里,转向床榻里侧。这张床榻很大,她想尽可能离他远一点,便躺得靠里一些。
门被推开的声响,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床榻前,苏漾紧绷着神经,想着他还要多久才会转身离开——下一刻,他伸手掀开了被子一角。
苏漾登时抱着被子坐起来,警觉看向他,“你过来做什么?”
司景行抬眼看了她一眼,“这儿是我的卧房。”
苏漾被他噎了一下,从榻上挪下去,“好,那我走。”
她不过刚走了一步,便见卧房的所有门窗“哐”一声全部关紧,落下禁制。
她自知闯不过他的禁制,索性回身看向他,“你到底为什么非要把我带来?”
她不等他回答,一步步朝他逼近过去,直到脚尖触到他的鞋靴前端才停下来。两人靠得极近,她视线平齐着看向他,刚好落在他喉结处,再向上移,便是下颌,嘴唇……直到撞上他幽暗目光。
苏漾望着他笑起来,听见他呼吸似是都急促了两分,“你不会要说,是爱上我了罢?”
他没开口,只是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又放下,苏漾倏而向后退开半步,面色冷下去,“你处心积虑接近我,算计我利用我,如今大功告成,你又告诉我你爱我?”
司景行置若罔闻,弯腰取来她方才随便踢下的鞋靴,将她按坐在床榻边,抬起她一只脚替她穿上,低声道:“地上凉。”
苏漾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成婚三年,他都不曾发现过她有惧寒的毛病。
而今倒是知道她会觉得凉了。
她抬腿,将还未来得及穿上鞋靴的那只脚抵在他心口,她知道他是神躯,赤霄剑那一剑虽狠,可伤也该是好全了,按上去也不会再疼。可她仍是用了几分力道,碾在他胸口,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说。”
司景行猛然抬眼看向她,她凑近他,“你重塑分魂灯,将你的神魂重新撕开,记忆悉数封印。你放弃沧泽,彻底不再成为威胁,什么都不要,只要我一个,我就爱你。”
她看着司景行眸中光芒寸寸碎尽,化作灰暗一片。
他抬手扣住她的足踝,将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膝头,将剩下的那只鞋靴替她穿上,平静道:“你不会的。”
“时至今日,就算我放弃当下这一切,洗净记忆,”他声音干涩下去,“你也不会再爱我。”
替她将鞋靴穿好,他松手起身,“你在渊境是被我强行带走的,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做不得假,不会牵连云境。”
“好好休息。”这话说完,他走出了卧房,门开启又再度关上带起的风吹得烛火晃了晃,连带着苏漾映在床榻里侧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
她默了半晌,甚至都没再伸手碰,只是用脚互相一蹭,将鞋靴甩下去,爬上床榻。
第66章
涂境灵气稀薄,苏漾乍一过来,像是养在水里的花骤然被□□种到了土里,难免不适应,人就格外困乏。
所以在司景行走后,她甚至外衣都没来得及脱下,沾上床榻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太安稳,走马灯一般做着梦,又像是魇着了,梦境一重接一重,醒不过来。
司景行就是这个时候重又回来的。
他进来的脚步很轻,兴许是怕惊着榻上的人,也兴许只是习惯使然——成婚那三年,他常常半夜回府时苏漾就已经睡熟了,他便轻手轻脚去她旁边,时日一久,已经摸出了她能忍受的动静大小。
他停在榻边,看了她一会儿,俯身轻轻拉起她一只手,扣在她手腕脉门上,精纯灵力源源不断地汇入她筋脉之中,引导着走过一个小周天。
苏漾紧皱着的眉舒展开一些,眉宇间的燥气也渐渐平息下去,看上去总算睡踏实了。
她还穿着外袍。
司景行的手已然探到她衣襟的盘扣上,转念一想,她明日醒来发觉身上衣裳被换过,定会疑心他夜里来过。
司景行抽手回来,正要转身走时,衣袖却被人握住。
他心跳猛地一滞,顿在原地片刻才回头。
榻上人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只是抱住他的衣袖,像是蹭着闻了闻。
司景行垂眸看着她,一时分不清是庆幸她没醒得多,还是遗憾她原来是没醒得多。
梦境繁冗又断续着,苏漾睡得很累,只觉得一颗心沉浮不定地漂泊着,空茫茫一片。只是很突然,她闻到了一缕有些熟悉的味道,像是安神香,又更沉静一些,她忍不住抱住那团香气嗅了嗅。
沉沉香气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像是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心稳稳托住。
这香气太熟悉,但她一时想不起是在哪儿闻过,昏昏沉沉的头脑也不许她多想,她既然贪恋着,也就迅速沉溺了进去。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终于停下来。
司景行在榻边坐下,任由她抱着自己衣袖,就这样看了她半宿。直到天色将亮,他才从她手中一点一点将衣袖拽出来,走了出去。
苏漾醒过来时,已近晌午。
昨夜只刚开始时睡得不太安稳,后面便睡沉了,兴许是睡得好,起来后身上的不适感减轻,连灵力都充裕了不少。
银屏听见她的动静,进来替她梳洗,絮絮道:“公主刚来涂境,想来还没适应,属下叫膳房备了膳,公主多少吃一点,能补补耗空的灵力。”
苏漾点点头,“你这说话的腔调,还真有点像我家中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两个。”
银屏知道各境少主自幼时便会挑选族中合适的孩子相伴着,一面算是作伴,一面也是方便照顾少主日常起居,而他们日后也往往就是少主的心腹。听苏漾这样作比,她两边酒窝立马深下去,“真的吗?这样说,公主还算喜欢我?”
她这天真烂漫的性子确实挺讨喜,苏漾点了点她的头,“她们一个叫辰寒,一个叫辰满,有机会你们可以见一见。”
她话音刚落,司景行端着什么推门进来。
银屏手忙脚乱替她簪好最后一根钗,冲司景行拜了拜,准备退出去。
司景行将端着的东西放到苏漾面前的桌案上。
是碗热粥。香气浓郁,炖煮得稠软,里头应该放了不少名贵东西,单这样放在她面前,丰沛灵气都要随着热气扑过来。
她的嘴曾被他养刁了三年之久,看都不必看,一闻就知道是他的手艺。
与此同时。
渊境境主陆踏崖在蕴灵之地广邀了各境境主,共商对魔神司寇钧的讨伐之事。早已倒戈向魔神的四境自然不会来,云境也照常是完全不过问的姿态,最终聚首的不过七境境主。
蕴灵之地上通神域,下接各境,正是灵脉分流之处。陆踏崖将地方选在这儿,是两层意思,首先一层自然是此地不隶属于沧泽任何境土,又完全处于他们七境的腹部位置,足够安全也足够谨慎,再深一层,便是故地重游,提醒他们诛天之战。
蕴灵之地本如神域一般,宛如海市蜃楼空中楼阁,他们寻不得法门而入,各境的灵脉全靠运气,间或神族垂怜。
诛天一战后,蕴灵之地和神域被控制在他们手中,他们第一回 踏上这片土地,看着灵脉如何自这里分流而去,第一回有了拨弄灵脉的权力。
诛天之战中参与最多的境,自然便获得了最多的灵脉。
如今七境境主坐在一处,心思却各异,说是讨伐司寇钧,可具体事项商议半天也迟迟敲不定——谁会愿意当这个出头鸟?除非是脑子坏了。
他们僵持不下时,忽然一阵风起——风势很大,如剑冢罡风,自含了万般剑意在其中。各境境主慌忙祭法器出来护住自己,风声却倏而停息。
青年一身曳地玄袍,信步闲庭踏入议事厅中。
陆踏崖大惊起身,“司寇钧?!”
他怎么会在这里?外头人干什么吃的?就算拦不住他,连个通报一声的都没有?
青年从案几上拿了只未动过的酒盏,在手上转了一圈,笑着纠正他道:“司景行。”
“来人!”
司景行看都没看出声的人,甚至没什么多余动作,那人便被下了禁言咒,捂住喉咙再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众人一时只谨慎望着他,没有人先动手试探,局面也就一直僵持着。
他却仿佛看不见四周人畏惧又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的神情,自顾自低头嗅了嗅手中酒盏里的酒,颇有几分遗憾道:“看来,这儿没我的一碗酒啊。”
话音刚落,他手一松,酒盏应声落地,溅出的酒液甚至没半滴染脏他的鞋面。
几乎是同时,蕴灵之地地动天摇,陆踏崖脸色惨白一片——不止他,各境境主都感知到了灵脉被移动。
原本属于渊境的半数灵脉,被移交到涂境之中。
这里不比神域。司景行神魂归位后,神域尊他为主,他何时想回神域都是轻而易举。蕴灵之地与他之间没有这样强烈的血脉联系,陆踏崖他们将蕴灵之地“锁”上,他便进不来。
难得他们将此地打开,他若是不进来,岂不是辜负了他们一番苦心?
陆踏崖急怒攻心,想也不想抬手结印,法光轰然向前冲过去——站在他们正中的青年只轻笑了一声,便在他们动手合力攻上来前那一霎化作飞烟散去,只在地上留下一只傀儡木偶。
棠境境主将傀儡捡起来看了看,涂着丹蔻的指尖点在上头,“傀儡术?”
陆踏崖话都没接,面色铁青,“他以傀儡身找上门来,不是挑衅是什么?真就叫他扰乱了灵脉,又这样全身而退?”
听他提及灵脉,其余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拨动灵脉可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灵脉的移动,哪怕只是动上一尺地,也如劈山填海,须得耗上一个邀天期大能的灵力。
当年他们瓜分灵脉之时,是费了好些年,以全境之力,一点点将灵脉挪动的。
可眼下这情形,各境都如泥菩萨过江,方才又刚刚亲眼见识了魔神的能耐,谁会蠢到牺牲自己一境的灵力,去拨弄灵脉?这关头上,灵力可就是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