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陵笑,“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这真是让她想要言语谴责都开不了口,仅仅回想字句都觉得面红耳赤。
但她是喜欢且享受的,她对自己从不说谎。
洗过澡,躺在床上,陆西陵去翻夹着电影票的那册诗集。
薄薄的册子,纸张脆黄,不知名诗人的作品。
版权页上的出版日期,果真是他出生的那一个月。
陆西陵低头看她,笑问:“送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夏郁青介绍说,这个诗人只出了这一本诗集,这诗集也只印刷了一次。
“所以呢?”
“所以……”今天的夏同学仿佛开窍,格外精通浪漫。
“你是我的绝版诗人。”
第52章
北风过境,下了一场冷雨。
方漓过生日,宿舍三人进城,吃了顿热乎乎的火锅。
圣诞节临近,商场已换上相应主题的装饰。
被这氛围感染,三人吃完饭逛街,顺便挑了些圣诞礼物。
今日陆西陵有应酬,打电话叫她吃完以后自己先回去,因外头刮大风,又叮嘱她要注意保暖,尤其手套别忘带。
夏郁青和室友道别,乘地铁回到公寓。
她洗了个澡,拿上笔记本电脑去书房,一边写一门专必课的期末大作业,一边等陆西陵回家。
到晚上十点半,陆西陵仍然没有回来。
夏郁青担心他是否喝醉,打了个电话过去,但没人接。
大约十分钟后,陆西陵给她回了电话。
夏郁青边接通电话,边起身拿着杯子去厨房接水。
陆西陵在她之前出声,那声音里含了几分疲惫感,“可能得晚一点回来,你要是困了就先睡。”
“你还在应酬吗?”
“我在医院——爷爷洗澡时摔了一跤。”
夏郁青一愣,“那现在的情况……”
“可能是骨折,具体等明天影像科上班拍过CT才知道。看情况不算严重,我跟陆笙都在医院,不用担心。”
陆西陵声音听来比较平静,她想问题应该不大。
“那你不要着急,先安顿好爷爷。”她选择不多问,不在这个时候给人添乱。
“好。那你早些睡吧。”
夏郁青一时睡不着。
她对陆爷爷怀有一种很朴素的尊敬和愧疚之情,即便陆爷爷不喜欢她。
但易位思考,陆爷爷对她的不喜欢也并非不可理解。陆家已经经历过太多变故,陆爷爷只想一切平顺,不要再生波澜。而她一个农村冒出来的野丫头,大抵就是个最不稳定的因素。
过了十一点半,夏郁青听见开门的声音,立即丢下手里的书跑到门口。
陆西陵挟一身清寒气息进门,大衣料子上似是沾上了消毒水的味道。
“还没睡?”
夏郁青摇头,“想等你回来。”
陆西陵脱了大衣,挂在架子上,“爷爷用过药已经休息了,我明天再去趟医院。”
“我可以一起去吗?”
陆西陵看她。
“我觉得这是基本的礼数。假如爷爷不想看见我,我丢下花就跑。”
陆西陵被她逗得笑了笑,伸手捏她脸颊一下,“行。”
第二天上午,夏郁青跟陆西陵一起去了医院。
单人的VIP病房,相对清净。
陆笙、陆奶奶和家里的保姆已经到了。
陆爷爷早起抽过血,留过尿样。
此刻在吃早饭。
他右手被固定,动不了,左手灵活性差,拿不了筷子,只能用勺子。所幸是小个头的馄饨,还不必叫人来喂。
陆爷爷本是古板严肃的性格,在小辈面前威严惯了,这会儿这么狼狈,脸上很挂不住。
所以很不凑巧,夏郁青来得不是时候。
陆爷爷抬眼一瞥,沉了脸色,“你来做什么?”
夏郁青早有预期不会有好脸色看,是以丝毫不觉有什么,“我来看看您。”
“看我是不是还没死?”
这话一出,所有人表情都是一僵。
陆奶奶将脸一板,刚要替夏郁青回顶一句,她已自己开了口。
“您这样说,陆西陵会难过的。您不知道他有多担心您。”夏郁青抱着花,一边朝床头柜走去,一边说道。她放了花,看向陆爷爷,很是认真地又说,“您一定长命百岁。”
自己心情不豫,话说得冲,陆爷爷心里也有数。而夏郁青这番回应,完全回避了锋芒,又是站的陆西陵的立场,一时竟叫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本是无可避免的难看场面,竟莫名其妙被化解了。
夏郁青践行昨晚定下的作战方针,真就放了花就准备走了,说要回学校上课了,不再打扰陆爷爷休息。
陆西陵要送她下楼,她忙将他按住,“不用,一会儿爷爷要去拍CT吧,你在这边方便些。”
陆西陵点头,“你叫司机送你。”
将夏郁青送到走廊里,陆西陵叮嘱了两句,便返回病房。
他也不提方才的事,只对爷爷说,“您早餐吃饱,今天一堆检查。”
陆爷爷冷哼一声,“你少在我跟前卖乖。”
上午做了检查,下午结果陆续出来,右手和腰椎骨折,不算严重。微创治疗,住院半个来月应该就能出院静养。
对老年人而言,摔伤髌骨最了不得,也是所幸陆爷爷倒地时,及时伸手撑了一把,才没造成严重后果。
下午陆爷爷要睡觉,陆奶奶年纪也大了,陆笙就让她先回去休息,照顾人的事情有小辈,有专业的护工,不用奶奶亲自操劳,不然一个好了,一个又累倒了就得不偿失。
下午陆西陵去了趟公司,晚饭以后过来医院,跟陆笙轮替——陆笙有事要去趟自己的店里。
旁边床头柜上,放着一叠报纸。
陆西陵拉过椅子坐下,“我给您读报?”
陆爷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陆西陵在头版挑了个政策解读的新闻,念过标题,瞥了陆爷爷一眼,见他似乎有兴趣,便继续往下读。
这是初中那会儿的习惯了。
陆爷爷爱看报,家里订了三四份。
他当年发家就得益于对政策风向解读准确,孤注一掷地跟对了风口,也因此教导陆西陵要养成看新闻的习惯,未来走势如何,都藏在那些看似枯燥的政策条文里。
那时候一周两次回陆家吃饭,吃完饭,陆爷爷就会将陆西陵叫到书房去,让他为他读会儿报纸。
这也间接培养了陆西陵对新闻重要程度的敏感性,因为一但选读得不对,爷爷便会不高兴,问他这有什么值得读的?
后来上了高中,课业愈忙,这习惯就废止了。
这一条读完,陆西陵翻到下一版,正在筛选时,陆爷爷出声了。
“你这几个月搞工作室,折腾那个什么‘青禾计划’,是个什么意思?还真打算转行做慈善家?”
陆西陵语气平静:“这您让我怎么回答?我要说我现在真是醉心慈善,您一定觉得我伪善;我要说我纯粹是为了夏郁青,您肯定又不高兴。”
陆爷爷蹙眉,“那黄毛丫头就有那么好,让你颠三倒四的。”
陆西陵抬眼看了看爷爷,“您当我瞧不出,您也不是真讨厌她这个人,您只是讨厌她的出身。”
“你又知道了。”
陆西陵将报纸一合,叠了叠,重新放回到床头柜上,“她说我担心您担心得不得了,这话不假。您不知道,昨晚上我接到陆笙的电话,说您摔了,我是什么心情。说句难听的,到了您这个年纪,这一摔说不准就是最后一摔。”
“听明白了,你就是盼我早死。”
“我也听明白了,您反正是不怕我们难过。”
陆爷爷一顿,看向他。
陆西陵神情平静,“我爸去世的时候,您跟他心结还没解开,我不信您现在不觉得耿耿于怀。”
陆爷爷不做声。
实则,自陆颉生和凌雪梅相继去世以后,爷孙两人就几乎没有真正交心过了。
今天陆西陵姿态放得低,而他自己摔了一跤,确实心有余悸。
要真这么一摔不起,他也难瞑目。
这会儿说不上是不是互相坦诚的最好的时机,但真要有心去找什么时机,又未免落于刻意。
便没再说什么,由着陆西陵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陆西陵平声说道,“真正间接害死我爸的,其实是您自己。如果不是您一直咄咄相逼,他不会带着我妈离开南城。”
“你是在怪我?”陆爷爷拧眉。
“我不该怪您?”陆西陵看向他,“你一直只记得你失去了儿子,但从没想过,我是失去了父母。”
这坦荡磊落的对峙目光,让陆爷爷一时未敢作声。
而陆西陵移开了视线,继续不疾不徐道:“您是长辈,但长辈不代表绝对正确的权威。我不是来跟您吵架的,我只是想跟您把话讲清楚。您愿不愿意听我无所谓,我只想您百年之后,我想起这件事不觉得遗憾,不跟您一样至今耿耿于怀。”
陆爷爷等他继续说。
“我不认同您对我妈的态度,但我也不执着让您承认,您确实做错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局限,可能怨恨我妈,能让您心里好受点。一度我也是这么做的。”
陆爷爷心头一震。
因为陆西陵一针见血地戳中了他最大的心魔。
“……但她确实是整件事里最无辜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没有陆笙。我希望您至少念及这一点,往后不要在我面前侮辱她。”陆西陵语气依然平静,因为这些话,自上回看过夏郁青的日记以后,他就一直在思考。
陆爷爷更加沉默。
“再就是夏郁青。我仍然是这个态度,您接受她也好,不接受她也罢,我不强求。我已经照您的意思,继承了您的基业。我是长子,为了家人也是理所应当。但我不会为了您的自私,无限度让渡我的自由。”
陆爷爷张了张口,终于出声:“……就非得是她?”
“是。”
“她一个乡野丫头,对你的事业能有什么帮助?”
“她永远不必给我提供什么实质的帮助。只要她这个人存在,我就会觉得,生命至少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更肉麻的话,也不必说了。
譬如他时常会在噩梦醒来之后彻夜失眠。
譬如除了对陆家的责任之外,他试图再跟这世界建立一些毫不功利的联系,所以他才养了那些热带鱼。但或许,饲养它们本身的目的就是功利,所以它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