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祭祀回宫,转眼就有月余。一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冷了,上次见面后,崔学士再未到朝阳宫拜访,沈文舒立在二楼平台处,手里放了只绣有松林明月图样的香囊,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不时侧头看向门口,颇有些心不在焉。
胖胖一入冬,越发喜欢蜷缩成团,偶尔在沈文舒熬香之时凑近,贴上暖炉,舒服的眯眼。
朝阳宫差事不多,她早早备好今日所需香料,如今准备的,是单独给崔宏瑾的那一份。
崔学士常年看书,映着烛火,目视劳损,今日所制,名曰通体麝脐香,兼曰药能,可明亮眼目,轻盈体态,沈文舒自己也常有服用。
川芎、松子仁、柏子仁备好,外壳扔入燃烧的小炉下,火焰“噗”的一声大起来,将晾干的菊花、当归、白茯苓、藿香叶聚拢,一众材料备好研磨成粉,再以炼蜜滴入期间,搓成铜子大小,放在通风处晾干。
余下的蜜并未倒回瓶中,而是制成麦芽糖,一直捣药的沉水眼巴巴看着,终于,热乎的糖汁倒出后拧成一团,用木棍缠着扭成糖棍,递到小丫鬟手里。
“嘶,呼,好烫。”
沉水说着,左右手来回掂起糖棍,而胖胖却喜欢极了,顾不上热烫,张口吞了沈文舒手心的糖块,满意地又缩了回去。
“国师吃糖吗?”
沈文舒并未回头,却知道二楼拐角处,一身白衣的楚鹤轩在那里注视良久。其实她心中是有怨言的,若不是楚鹤轩的帮忙,永徽或许不会格外为难她。
馊掉的饭菜,被刻意剪碎撕烂的宫装,小女孩争宠捉弄人的手段,繁琐无趣,迎面而来的恶意比不上沈家对她的暗伤,沈文舒并不将这些捉弄放在眼里,然而一切因眼前的国师所起,她也只得受了,暗叹一句,男色误国。
明面上,她也没有显露,只是对楚国师退避三舍,希望祸国的男人能离她远点儿,以至于少遭些罪。
楚国师终年穿着一身洁白道袍,藏匿在红柱后,犹如一片苍白的影子。
他几乎漂浮而来,临着胖胖坐下,伸手将桌子上的麦芽糖棍捏起,放在手里把玩。
“国师,沾了异香,公主不会生气吧。”
每日出宫前,永徽都会等在朝阳宫口送他出宫,若楚鹤轩身上沾了异香,等送走楚国师,永徽总会返回对她冷嘲热讽,圆脸小姑娘像是只护犊子的松鼠,将楚国师护于身后。
然而沈文舒今日心绪不佳,瞧着楚国师离得近了,生怕他身上再沾染自己今日所做的麝脐香,故而出声提醒。
“别装了,文舒,你根本不怕她。”
楚鹤轩将那根麦芽糖放在口中,只尝片刻就拿出,太甜了,他皱眉,随手将那枚糖果扔置炉下。
被拆穿伪装的女官深吸了口气,低垂了眉,出口是软糯糯的声音:“公主金枝玉叶,文舒蒲柳之姿,不敢得罪。”
这话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两人静默不动,沉水悄然退下。
房外刮起一阵凉风,沈文舒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拢在莲青抖纹风毛斗篷里,握紧了手炉,香案上的瑞兽缓缓吐出白烟。
“哧。”一声轻笑,男人狭长的眼睛微眯,如同一只冬日的白狐,“文舒,你我才是同类,你骗不了我。”
楚鹤轩的声音犹如溪水破冰,冷冽清晰,黑褐色瞳孔怔怔看着她,“哪怕面上装的再害怕,你心里却不怕永徽,不怕我,甚至,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
被戳穿的女孩安静听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水杏眼因临近焚香的火炉,鸦黑长睫上凝出一串雾珠,她也同样看向面前的男人,低声笑了:“国师说我,难道你会怕永徽公主?”
两人身上都带着恃才矿物的傲气,对视即可了然对方野心。楚鹤轩不甘困于朝阳宫,做个有名无实的国师,而沈文舒的眼中,则是炎炎恨意和坚定,她心有他物,也不会只做个制香女官。
“以后在朝阳宫,别在装作畏首畏尾的样子,太难看。”
男人静坐了一会儿,敛起袖子,淡然离开,未等走下楼,一身青衣的崔学士已赶到,身后跟了个扎着双环髻的宫女,跑得气喘吁吁,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
沉水眼神瞥过站在楼梯上的人,年轻国师嘴角噙着一丝笑,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奔到东宫搬救兵。
只有他未戳破,冷漠对匆匆赶来救急的崔学士点头,“文舒在二楼制香,学士请自便吧。”
两人沿着宫道慢慢走去,那枚松林明月香囊已绑在崔宏瑾腰间,里面放上研制好的香丸,沈文舒的声音很小:“方子和配量已写明放在里面,等这些吃完了,学士再去着人配就是。”
“旁人配的,我总不放心。”崔宏瑾心情很好,嗓音里含着笑:“等吃完了,还要文舒费心的。”
他的声音碎在风中,宽阔的常服被大风吹起,紧紧贴着清瘦的身躯,多余的布料在风中摇曳,如同半面猎猎旗帜。
沈文舒落后半步,踮脚小心踩着他的影子,对他的提议默不作声,在制作香丸时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与其说等着崔学士主动撩拨,不如说,她布下鱼饵,而对方是愿者上钩。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坚定的,直到她看到崔宏瑾穿着薄袜行在路边,也只有那一瞬,她想到了母亲,也曾在冬日里将棉衣脱给她,自己穿着续了芦苇的夹袄。
有人愿意对她好过自己,这一点,足够抵过千言万语。
她若是拿回香典,一步步往上爬,总能与他站在一处,沈文舒自觉,这不是什么难事。
一点冰凉映入眼睫,沈文舒抬头,不知何时,皇城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拂在脸上,化成点点水滴。
“下雪了。”崔宏瑾说着,将自己外间鹤氅脱下给她围上,含笑道:“女孩子受不得冷,我送你回去吧,手炉都不热了。”
沈文舒点头,看着崔宏瑾冻红的鼻头,极小声回复:“朝阳宫不远,学士也快回吧。”
“我先送你。”崔宏瑾在外一直以沈文舒至交好友自居,对她的好,也说是崔家报恩,张弛有度,进退得宜,既对她好,又不叫她为难,渐渐的,沈文舒也默认了这种关系。
到了朝阳宫门口,沈文舒将大氅递给他,男人的桃花眼在风雪中半眯,“若有伞,下次还能在雪中漫行吗?”
见沈文舒愣住,他解释道:“今朝同淋一场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沈五脸色发烫,像是看穿小姑娘的羞涩,崔学士揉了揉她的刘海儿,“至交好友也是可以白头的,文舒,这叫此生知己。”
他原是补充一句缓解沈文舒的尴尬,可这话听在耳中,总觉不祥,沈文舒原本滚烫的脸慢慢凉了下去,抬头亦是一抹微笑:“学士说得对。”
像是某种箴言,送走了崔宏瑾,沈文舒心生异样,魂不守舍蹋行在朝阳宫,一不留神,已走至大殿,里侧传来细碎的哭音:“楚鹤轩,本宫就这么配不得你?连一同观雪也不能的?”
是永徽公主的声音,沈文舒暗道倒霉,正要悄声离去,还未转身,大殿禁闭的房门开了,永徽公主一袭嫩黄团花牡丹刺绣夹袄,梳着随云髻,通红着眼睛出来,瞧见沈五也是一愣,转头就朝门外跑。
房内,楚鹤轩如同老僧入定,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文舒,进来陪我下局棋。”
楚鹤轩攻势凌厉,一招一式都散发怒气,沈文舒无意当他的出气筒,输了三局后扔下手中棋子:“不玩了,国师心头有气,不必在这儿磋磨我。”
几个时辰前刚说完不叫她在朝阳宫畏首畏尾,沈文舒倒是适应的很快,输了棋局就甩脸子,她也心绪不佳,心里总想着崔学士那句就算是好友,也可白头的话。
楚鹤轩就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将棋子一颗颗收回盒中,“小公爷前些时日还问你在宫中过得如何?怎这个月没归家。”
原是霍黎卿在宫外等她,哪知自秋猎回宫后,她就一直没回沈家,也不知霍小公爷找她何事。
沈文舒不应,总觉得是楚国师拿来搪塞她的话,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出声:“公主方才,似乎很伤心。”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需过多费心。”
楚国师说得莫名其妙,沈文舒却懂了,曾几何时,她面对崔宏瑾的示好,也犹豫逃脱,不过几日光景,心绪已转圜别地。
她这时也终于明白,楚国师说的,自己与他是同类的意思,同样的心有怯懦,不敢迈进,非得等对方伸出手,明明白白的袒露爱意,伤害自己来对她好,才能确认这是可以相信的。说到底,他们俩都是同样的自私自利,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沈文舒犹如一个过来人身份对他道:“没什么是不属于自己的,如果不属于,夺回就是。”
这话说得野心勃勃,楚鹤轩抬头,总觉得眼前之人自秋猎后似乎大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从容起来,与前些日子大有不同。
楚鹤轩坐在蒲团上,幽幽道:“文舒,你变了。”两人原都是活于黑暗的生命,而沈文舒,却因一个崔宏瑾,竟然开始期待阳光。
他自嘲一笑:“我与你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楚有难言之隐,后期会揭开
第29章 独醒香
宫门下锁前,楚鹤轩撑伞离去,雪粒子下的猛了,他又是一身白衣,很快隐在雪雾之中,消了身影。
沈文舒与沉水在二楼烤火,朝阳宫里万籁寂静,只有风雪打在门窗上的簌簌声。
沉水打了个哈切,正要与沈五铺床睡觉,只听门外“砰砰”几声敲门声,见人不开,敲击声越发急促。
沈文舒与沉水对视两眼,提着灯下楼,一开门,一团嫩黄旋风扑将进来,永徽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对门的柱子就嚎:“楚鹤轩,你好没良心,本宫这么美,你都不肯看上一眼!”
迎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雪粒子细细密密的下着,永徽公主在廊下哀嚎,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沉水撑着伞,为难地看着沈文舒:“姑娘,要不劝劝吧,天这样冷,公主别冻出什么事儿了?”
沈文舒半边身子泡在雪中,神色清明,“让她哭,哭够了,脑子就清醒了。”
既然楚鹤轩打定主意不肯向前一步,身为女子,也该及时回头,为什么要做些让自己伤心的事呢?若真要出手,也该让旁人伤心才算本事。
沈五顶瞧不起永徽的做派,主仆两人就站在廊下,安静等公主发泄。
未消一刻,门外急急跑来一个宫女,跌跌撞撞跑近,急急喊着:“公主,皇后娘娘知道您为情所伤,大发雷霆,正往这边赶来了。”
“谁来了?”永徽还沉浸在楚鹤轩不搭理自己的悲痛中,脑子迟缓转动,只听沈文舒重复着:“公主,皇后娘娘快来了。”
醉得再厉害的人,一听父母要来,也是吓得骤然清醒。皇后铁腕御下,眼中揉不进沙子,最看不上旁人哭哭啼啼。永徽知道自家母后的手腕,当即打了个哆嗦,“快快,煮点醒酒汤给本宫祛祛身上的味儿。”
春池又是急匆匆赶去小厨房,片刻后哭丧着脸出来,“来不及了公主,小厨房什么食材都没有剩下!”
永徽毕竟跑到朝阳宫地界儿,不似自己宫里的小厨房一应俱全,当下哆哆嗦嗦指着沈文舒:“你们平日都不给自己准备些吃的?”
沈文舒摇头,侧首对沉水道:“拿我们的祭礼装给公主换上。”
她看向永徽,温声道:“公主一身污秽,暂且换上臣女的衣物吧,臣女有法子能瞒过去。”
事到如今,也不拘什么礼仪规格,保命要紧,永徽一边不服气的换衣服,一边小声嘟囔:“你不要以为向本宫示好,本宫就会对你有好脸色,哼。”
沈文舒不应,将干葛、乌梅、甘草、磠砂分别称量,又取出枸杞、檀香,混入煎熟的百药,拢成一出研成粉末,滴入茶中,遇水凝结。
“哎,你干嘛呢?”
永徽换上御礼服,映着铜镜照了照,玉色描金礼服与楚鹤轩常穿的服饰相似,她揽镜自照,心道自己穿上岂不是与楚国师更为相配,这般想着,又是一阵悲喜相交。
几息间,遇水凝结的药被沈文舒捞出,搓成鸡头米大小的丸子,挑出两三粒递给她,简要回应:“解酒。”
永徽不接,看着黑乎乎的丸子满脸不信任,春池从门外跳进来,“公主,皇后娘娘再转个弯就到这儿了。”
听罢侍女回报,永徽欲哭无泪,她就是想借酒消愁,也能撞到刀刃上,此刻张口就是一嘴儿酒臭,她怎能瞒得过去。
心中哀嚎后悔,从沈文舒手里抢过那几粒香丸塞进嘴里,入口即化,口齿生津,永徽瞪大了眼睛,这可比什么醒酒汤好使多了,几粒香丸顺着津液流入肺腑,将那股酒气全然带走,咽下后,口鼻生香,带着淡淡微酸,甜味稍纵即逝,并不腻口。
味道还挺不错。
永徽吧唧嘴巴,未等她向沈文舒再讨几粒,皇后已踏足朝阳宫。
前面十二宫女开道,声势浩大,将院门围了个严实。
皇后娘娘神情严厉由众人扶着上前,扬手就要打坐在蒲团上的永徽,被公主抱住手臂挡下:“母后您这是干什么?”
面前的圆脸公主脸色红润,虽穿着女官衣制,却无任何喝酒烂醉的征兆,这与自己听到的消息还不一样。
皇后怔了怔,依旧是严厉的语气:“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旁随行的制香女官沈文舒膝行回复:“回皇后娘娘,公主想亲手调制一味香料送于娘娘,特意来找臣女询问香料特性。”
皇后甩开永徽的手,脸色稍缓:“此话当真?”
“真,真的不能在真了。”
看着自家娘亲脸色由阴转晴,永徽扭股糖似的扭上去,“母后,儿臣是看母后用的香料都是旧时配料,就想找文舒姑娘问问,有没有时兴的,想要献给母后。”
“哦,那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来?白日不行吗?”
皇后半信半疑,对两人的解释并不反驳,她听到的却是永徽公主不顾皇家体面,撇下脸皮追着楚国师跑,今儿下午还从朝阳宫哭着跑出去,没出息的东西。
“啊这……”永徽语塞,她白日来了,楚鹤轩也不待见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