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梵清再一环顾殿内,才发现除却燕帝与伏准,还有陈贵妃与崔妃二人伴驾;另有秦王、魏国长公主等宗室,今日亦皆在场。甚至诸如裴玦之父裴植等外臣,更有输了鄯州一战的关键人物沈靖亦在其中。
只是这沈靖的脸色却不大好看。
她禁足这般久,近来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不由也令李梵清回想起从前在公主府终日歌舞的生活。
想是燕帝唤她前来不过临时起意,此刻殿中并未安排李梵清的座位。是以燕帝大开恩典,让李梵清就近坐到了他身侧,着宫人新置了一张小几。
这般隆遇,饶是见惯场面的李梵清也不由暗自吃惊。这天子近身的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坐得的。便是李梵清皇兄孝慧太子在生时,盛宴之时,也未曾挨得燕帝如此近。
李梵清一时倒是未想得如此深。她只想起她幼时倒是时常伴在燕帝与文贞皇后左右,只是彼时年幼,倒也说得过去;如今她虚岁都二十有一了,还如孩童一般,坐在燕帝身侧,当真教李梵清自己也觉得颇为滑稽。
李梵清自觉滑稽,可燕帝这一举动落在秦王与魏国长公主眼里,就没有这般简单了。
秦王李铎目光虽黯然,神态却还是如常,瞧上去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罢了。
倒是魏国长公主李舜华容色失常,险些将酒盏都打翻了去。
伏准倒是并未留心李铎与李舜华的神色,只目光时不时瞟向高座之上的李梵清。他操着一口带着口音的官话,对燕帝说道:“常常听闻大燕承平公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若非今日是这般场合,李梵清倒是极想以玩笑话回应伏准,诸如“我的美名竟还能传到吐谷浑那般远”,亦或是“当真是美名而不是艳名吗”云云。
只是她方才入座,尚未摸清此间是个怎样的氛围,不敢轻举妄动。是以她只低头一笑,回之以沉默。落在伏准眼里,兴许会以为她这是中原女子的含羞带怯,应也不算失礼。
果然,燕帝立刻替她答道:“蒲柳之质罢了,难登大雅之堂。”
说罢,燕帝还特意看了李梵清一眼。只这一眼,李梵清立马便会了意,品出了燕帝的态度,也看出了伏准对她那呼之欲出的司马昭之心。
其实,在李梵清踏入大殿、猜出伏准身份之时,她便隐隐感觉到伏准或许是想求娶自己,亦或者燕帝有意送她去吐谷浑和亲。虽说后者的可能性并不大,但李梵清想着,或许燕帝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
就像燕帝前些时日评价过她一句“难堪大任”。
李梵清禁足的这些时日可没少看坊间的传奇本子,她发散开来去想,总觉得燕帝想派她去吐谷浑当个内奸或细作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
美人计嘛,施夷光和任红昌做得,她李梵清自然也有几分不逊于她二人的本钱。
只是燕帝的态度过于直接,忽地让李梵清失掉了许多兴致。
“怎会?我来长安几日,也听说了承平公主乃是长安第一美人!”伏准不是中原人,自然不能理解中原人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急着去否认燕帝的话。
又或许他也不是不懂,只是装糊涂罢了。想成功求娶燕帝嫡出的女儿,总归要厚脸皮一些,付出些代价。
毕竟,燕朝自开国以来,还未有皇帝亲生女儿前去和亲的先例,更何况伏准肖想的还是燕帝视作掌中明珠的承平公主。
即使这回是大燕吃了败仗,燕帝至多也就是在宗室女中挑选一人,认作公主,和亲吐谷浑。比起太宗、高宗皇帝动辄将宫女认作公主送去和亲,如今的燕帝待吐谷浑已是不薄了。
李梵清眼波流转,想到了什么关节,心弦一动,竟豁然明朗了起来。
难怪燕帝那日同她说,她想不通之处,只是因为眼下有一事,她并不知晓。
李梵清忙挪了眼神去看李舜华。只见李舜华在听得伏准此番话时,嘴角盈盈勾着,瞧着是心情大好。
李梵清既同卢檀儿不对付,同卢檀儿的母亲李舜华自然也未见多亲厚。
倒并非是李梵清这个做晚辈的对长辈不恭敬。只是李舜华这人心眼小过麦芒,气不过李梵清食邑多过她、风头也赛过她去,每每见到李梵清也没个好脸色,李梵清自然也没必要对她事事恭敬。
是以,伏准夸李梵清乃是“长安第一美人”,李舜华的白眼不翻到天上去都算好的,哪里会在此刻笑得那般畅快,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心中快意。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沈靖鄯州战败,大燕定要与吐谷浑和谈,和亲必然是其中难以绕过的话题。李舜华想必是一早便得了风声,知道了和亲之事;又或许她得到的消息根本就是燕帝有意择卢檀儿为和亲人选。
由此,李舜华的主意便打到李梵清的头上来了。
李梵清暂且不知她从何处找来了何訾,总之,她的目的肯定是借由何訾败坏她的名声,最好再让燕帝厌恶于她。或许李舜华还让人煽风点火,在伏准面前大肆吹嘘过她的美名,好让伏准对她心心念念,直接向燕帝求娶。
只可惜李舜华打错了算盘。
有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李梵清一直深以为然。便是她再不喜欢卢檀儿,如若此番她当真要前去和亲,恐怕李梵清心中也免不了对她生出几分同情,甚至还可能会为她掬一把泪。
李舜华为保卢檀儿不去和亲,甚至不惜用计。在这一点上,李梵清也确实感佩她们母女情深。
只是李舜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算计到她李梵清的头上来。
李梵清评价李舜华心眼小过麦芒,其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她这人有一点好过李舜华,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舜华既然算计到她头上来,也就莫要怪她睚眦必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出自唐·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
第25章 智计
李梵清手中握着一柄穿花蛱蝶缂丝团扇,轻轻扇了扇,又将扇面抵在唇边,似笑非笑,对伏准道:“可汗说承平貌美,是因‘他人’口中的传言先入为主,还是可汗自己打心底里觉得承平貌美呢?”
她刻意将“他人”二字咬得极重,目光亦是有意无意地在李舜华身上逡巡着,写满了来者不善。
不想李梵清这一问竟把伏准给问住了。伏准愣了愣神,可惜他笨嘴拙舌,支吾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只得说了句“都有”。
他眼神飘飞,四处张望,求助般看向周遭,许是想让他的随从帮忙解围。然而,他张望了半晌,随行者们亦是面露难色,低下了头。
伏准生出几分尴尬之色,他身边立着的随行侍女与他对视一眼,见他低下头默然饮酒,也只得替他布起菜来。
李梵清轻挑蛾眉,心道,这伏准倒比她想象中要朴实得多,想来只是个西北莽汉子,心中并无甚弯弯绕绕的算计,只是这回当了次李舜华的扯线木偶罢了。
这木偶不甚聪颖,可惜了李舜华的盘算,此番看来是要彻底落空了。
燕帝离她最近,一早就注意到李梵清那双琥珀石般的眼珠溜溜转个不停,便知李梵清心中没少谋算。
是以,宴会一结束,燕帝便寻了个借口将她留了下来。
李梵清故意去看李舜华的反应,果见李舜华临走时虽面上瞧着安然,可金步摇、明月珰却被她甩得玎珰作响。
李梵清在心间暗暗摇头,正回首时,却感觉有一道灼人的目光正细细打量着她。李梵清留心去寻那目光的主人,眼尾余光却只扫到一个侧影,好似是跟着伏准的那名侍女。
李梵清微觉有异,可又觉方才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哪里有人在看自己。
前头正殿盛宴已散场,李梵清随着燕帝入了偏殿,燕帝又叮嘱李元甫在外盯着,显然是要有一番密谈。
今日这宴会乃是为吐谷浑使团入京接风洗尘,还算不上是燕帝的正式接见。宴会最后时,燕帝亦明言过几日还会有正式的宴会,要好生款待伏准一行人。
李梵清想了想,估计这几日燕帝便要将和亲的人选给定下来了。
“今日这局势你算是看明白了罢。”燕帝坐了下来,示意李梵清也入座。
“各怀鬼胎罢了。”李梵清回想了一番宴会上的场面,说道,“恰好,上回那一套连环计,今日也让我想明白了。”
燕帝见李梵清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给了李梵清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他知道以李梵清如今之灵慧,要想明白此事也不难。更何况,他十分乐见李梵清如今之长进,她成长得愈快,燕帝也就更放心将皇位传到她的手里。
“再怎么说,魏国长公主也是你的姑姑。”
燕帝与李舜华同父异母,却都不是嫡出,只是燕帝登基后追封了生母为皇后。正因燕帝自己也并非嫡出,是以燕帝并没有对李铎、李舜华等人端着架子,他自问平素待李铎、李舜华等弟妹也确无苛处。
李梵清努了努嘴,道:“父皇莫不是要劝我大度罢?”
燕帝并未直接回答她,只问道:“你且说说,你若是执意‘小度’,又要如何去做?”
李梵清诚实道:“自然是有仇报仇咯。”
燕帝乐道:“她出此下策算计你,是不想长康去和亲。你如今是想,还是让长康作这和亲人选?”
李梵清亦未直接回答,只说道:“吐谷浑许了可敦之位,若卢檀儿去了,便是一国正妃,明面上瞧着倒也不算亏待。只是父皇原先是如何打算的?当真让卢檀儿去和亲?”
燕帝冷笑一声道:“朕并未有此打算,甚至根本没同意过吐谷浑和亲的提议。不知她从何处听人挑唆的。”
李梵清亦在心中点了点头,心说她父皇还算硬气。
卢檀儿虽说年纪合适,从身份上看也确实是不二人选,可燕帝素日待她亦算亲厚,即使是此番输了鄯州之战,亦没有送卢檀儿前去和亲的道理。
“她算计别人,别人自然也会算计她,天理昭彰罢了。”李梵清道,“只是,若父皇拒绝了吐谷浑和亲的提议,有其他的筹码与他们商谈吗?”
燕帝却是不语。他自然知道这回在鄯州为何吃了败仗。可秦王在陇西势大,沈靖又毫无根基,朝中眼下无人可用,他便是想硬气,这时也硬气不起来,只能动一动嘴皮子,聊以慰藉。
当然,这等有损颜面的话,他自不会在李梵清面前明说。
李梵清心下了然。只叹这时局不利,除了和亲,竟别无他法。
“若父皇无法择定和亲人选,儿臣倒是有一计。”
“说来听听。”
“姑姑也孀居多年了,既然她不舍卢檀儿去和亲,不若姑姑自己去罢。”李梵清将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与燕帝闲话家常。
李梵清的话着实让燕帝都为之心惊。
燕帝本以为李梵清生性良善,只是养得娇纵了些,自小到大也确实无甚坏心眼。便是她方才说要“有仇报仇”,燕帝也未往心里去,只以为李梵清会在某个时候给李舜华母女俩也使个绊子。
不成想,这“绊子”竟如此之大,恐怕李舜华这回要跌个狠狠的跟头。
燕帝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梵清一眼,在燕帝面前,李梵清一直乖顺如白兔一般。燕帝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这只乖顺的白兔竟然也长了尖利的爪牙。
当街杀何訾?似乎也不是。更早的时候,她对那个长相与虞让肖似的男宠也是痛下了狠手的。
燕帝心底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来。
“总得让她心甘情愿才好。”燕帝敛了敛眸,话中已是默许之意。
李梵清道:“这个自然。想来为了卢檀儿,姑姑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看来你已有了全盘谋划。不过,即使你劝得你姑姑心甘情愿,吐谷浑那边,你又有何计策劝得他们亦甘愿?”燕帝问道。
送年已过三十的孀居公主前去和亲,此事确实怎么听都觉得离奇,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先例。虽说胡人不似汉人这般注重礼教传统,甚至亦常有父死之后、子继寡母的习惯,不过这根本不能表示伏准便有理由接受李舜华这一和亲对象。
李梵清反问燕帝道:“父皇,你应当知道吐谷浑为何要提出和亲罢?也应当知道,为何他们开口便想指定儿臣做这和亲公主。”
燕帝点了点头,比了个手势,示意李梵清继续。
“他们确实赢了这一仗,可他们也清楚知道此番能赢乃是侥幸,是以便打算见好就收。吐谷浑若想长久地保住这一份幸运,他们自然要求得一道护身符,能护住他们的平安。这与虞子逊想求娶儿臣,乃是同一个道理。”提及虞让,李梵清面上倒并未见异样,只一心滔滔不绝道,“他们看中的,其实不是儿臣这个人,只是‘承平公主’这个身份,只是父皇对儿臣的看重。假若换了其他公主,同样也得父皇这般看重,他们不会在意娶的是‘承平公主’,还是‘魏国长公主’。”
“可对他们而言,接受‘承平公主’亦或是‘长康郡主’,或许无甚差别。可若要接受‘魏国长公主’,那便是大不同了。”燕帝还是有些担忧,他始终觉得若当真按李梵清所说行事,未免过于离奇了。
李梵清却向燕帝卖了个关子,只说让燕帝允她几日时间,她须得确认一件事情。
说是确认,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多一层保障罢了。其实,李梵清眼下便已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否则她也不会直接向燕帝提出,要让李舜华前去和亲。
果不其然,不出一日的功夫,底下人已然将此事确认再三。
眼下李梵清靠在窗下纳凉,阖着双目,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耳朵正听着兰桨读着独孤吉送来的密报——
“……入夜,可汗伏准居东堂,随行侍女,名唤丽珍,服侍之,有狎昵语……”兰桨瞥见后文,双颊微红,李梵清自也不为难她,自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读。
丽珍就是宴会之上,伏准的那名随行侍女。
吐谷浑可汗出行,有侍女随行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侍女年纪太大,而伏准与她举止又十分亲密,教李梵清总也忍不住移了目光去看。
也不知是吐谷浑风沙大得催人老,还是丽珍本就要年长伏准许多。当时李梵清便觉得,丽珍的长相说是伏准的嬷嬷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