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半是惊恐半是尴尬地站在原地,捏紧了拳走过去,福身笑着道:“妾身方才不知来人,这才唐突了。知道郡主姑娘要来,下午闲着的时候便叫人摆上了最新的蜜饯,郡主姑娘快去尝尝味道看合不合意。”
“我阿娘说嫁人的仪仗嫁妆,烦事很多,谢二姐姐又是着急嫁人,谢夫人怎么会闲着?”
徐挽春偏过头来,看了眼垂手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谢瑜。
婚嫁从来都是讲究礼仪的事情,姑娘家着急嫁过去不是发生了什么腌臜的事便是行为不正,不守女德。
王氏僵在原地,回过神来才发现徐挽春已经拉着谢安走远了。
“娘……”
王氏回头,谢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着头,努力笑了笑:“女儿身子有些难受,先回屋歇着去了。”
王氏不知道谢瑜有没有听见方才徐挽春的一番话,心口作痛,而谢瑜没有等她的回应,已经转身走了。
*
屋子里香炉里的香还没有灭掉,泛出缕缕的香烟。
谢瑜低头,用手慢慢掐掉了那截香。
白嫩的手指上马上被烫出了红色的印子,她低着头看了一会儿。
方才徐挽春的那番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谢瑜坐回了软塌上,袖中的帕子已经被她捏成了一团,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伸手慢慢抽出王氏临走前压在书案书底下的那张礼单,连着笔墨放进了袖中,朝偏房走去。
第二十一章
偏房是当年建这个屋子时候本来打算建书房的地方,只是后来请人来算,说这块空地风水不好,便与主屋隔离了开来,只当做囤放杂物的小间。
平日里来这里的人很少,所以才足够安全。
那张礼单被平整地平摊在木桌上。
礼单上婚嫁仪仗的地方还空缺着,要等王氏过目了再拿到老夫人的跟前将这里填好。
其余的地方都是根据老夫人的意思,让谢安执笔写的。
谢瑜垂睫,眼底神色变了变。
她抬手用从主屋拿来的火种将蜡烛点燃,蜡烛的光亮将礼单照得愈发光亮清晰。
谢瑜停顿了许久才执笔,很久,才在那个空处填上了第一个字。
谢安与谢瑜虽然是姐妹,从小也是在一个先生教导下写字,字体风格差不多,但谢安的字却比谢瑜的要好看太多,稍一细看便能看出来。
所以谢瑜也没有太多的把握。
但这张礼单接下来便会被送出府去,是谁的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填的仪仗队伍是按照长姐的规格来的,这就意味着日后谢安出嫁,只能按照做妹妹的规格来。先斩后奏,这张东西一旦送出府去,让天下人都知道了,祖母再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
这件事情若是让旁人知道了会有多严重她心里清楚,且一笔落下去便不能改了,谢瑜不后悔。
她落笔又快速写下一个字。
写到最后一撇的时候,谢瑜的手却忽然被人狠狠按住。
“你在做什么?!”
屋门敞开,崔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谢瑜身后,从屋外透进来的光亮照在他一身白衣上,俊俏的脸在蜡烛下因为惊讶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恐怖。
他其实路过这里便看见了谢瑜揣着东西进了偏房,谢瑜写得认真,没有发现屋门被打开,自然也不知道他看见了她在写什么。
谢瑜微微仰头,紧紧咬着唇,睁着眼睛看着他。
崔白才觉得自己的动作力气过大了,收回了手。
谢瑜的手腕上已经显现出了一道红中带紫的印记,还有指印。
此时他松了手,谢瑜因为惊吓和恐慌眼中一下子闪现出了泪花,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去,呜咽道:“崔郎……”
见谢瑜哭了,崔白才知道自己下手有些重了,抬起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轻轻摸了摸谢瑜红紫的手腕。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心里这种日益增加无缘无故的暴躁。
谢瑜从他的手里挣脱,知道崔白已经看到了她在做什么,低下头去,一滴泪花掉落到了纸上,渲染开一朵墨色的花儿来。
她打着哭嗝:“我只是想、想风光些地嫁人,不想让崔家哥哥因为我丢了颜面……”
谢瑜的声音娇软带着哭腔,面上也犹有未干的泪痕,崔白的心软了下来,伸手轻拍着她的背。
“祖母喜欢大姐姐,什么都让着大姐姐。阿瑜生来便是做妹妹的,知道应该让着姐姐,但是、但是……”谢瑜低下头去,用手背揩了下眼泪,慢慢低下了声音。
她说完,忽然仰起头来,看着崔白,嗓音因为刚哭过而显得有些沙哑:“崔郎能不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吗?”
崔白低头,看着面前泪花闪闪的谢瑜。
他进来的时候,是有一瞬间想要转身回去告诉谢安谢瑜做了什么,自从上次那件事请过后,这两日来他总是会蓦然想起谢安。
她笑起来的样子,她冷静自持的样子……这些种种,都像是一团乱麻缠着他。
分明,他之前不过只是把娶谢安为妻作为他利用谢家换前程的工具,谢瑜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谢瑜一哭,他已经全然没有了那种心情。
谢瑜才是他不久之后的妻子,他在暗处惦念了许久的人。
崔白伸手将面前的人儿搂进了怀里,摸着谢瑜的手腕:“没把你弄疼吧?这两日的事情很多,我……方才才昏了头。”
“阿瑜,是我没顾及你的感受,三月份婚事该有的仪仗,我都不会少你…你们母子。”崔白顿了下,“这两日好好喝药,我会再寻更好的大夫进府来看你。”
“崔少郎好多情。”
温软却清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崔白皱眉,松开了搂住谢瑜的手,转身却看见了捏着一盏油灯立在门外的卫怀柔。
冷风轻轻拂弄着那覆在微黄油灯上的轻纱。
卫怀柔伸手,挑开了覆盖住了油灯的轻纱袖子,对着转身过来的崔白,微微笑了下。
谢瑜站在崔白身后侧,面上神色由惊恐到紧张变幻了好几番,过了良久才低低唤了句:“三……哥哥。”
她这个三哥哥面上总是温软的,谢瑜却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至少,谢瑜知道他是站在谢安那边的。
若是今日她私自改写了婚嫁仪仗的事情被第三个人知道了……谢瑜低头,往崔白身后靠了靠。
被撞见了这样的情形,崔白咬牙,笑了下:“卫大人方才说什么?”
方才他正搂着谢瑜,只是听见了屋外有声音,却没有听见卫怀柔说了些什么,无论他如今有多恶心这个谢府的私生子,却因为碍着卫怀柔的官位,总是要回答一句。
“崔少郎好多情。”卫怀柔慢慢收拢了嘴角温软的笑,重复了一遍。
卫怀柔目光浅浅落到藏匿在崔白身后、面上仍留有红晕的谢瑜身上:“能同时纠缠着姐姐不撒手,与姐姐的妹妹有了婚约,也能同时这样浓情蜜意。”
他不笑的时候,好看的眉眼却冷寂得像是弯刀,能慢慢撕开血肉。
谢瑜听着那一字一句,许久才从卫怀柔的话里察觉出一丝不对。
同时?
谢瑜抬头,望向面色有些发白的崔白:“……崔郎?”
崔白听见了谢瑜犹疑的问声,抬头,冷冷对上卫怀柔的目光,将木制的桌椅捏得发出了不堪支撑的响声:“你胡说些什么?!”
每次遇见卫怀柔,他每次都总是那么风轻云淡,连同说话的语气也是。
只有对谢安的时候,他才……
崔白形容不出来那是种什么感觉,反正就是……
恶心。
“不知卫大人来这做什么?”崔白抬眼,冷道。
卫怀柔没有应他,提着油灯径直进了侧屋。
屋内书案上,那张礼单上已经填上了的空处还没来得及被收起来,平摊在桌上。
他垂眸捏起了那张薄纸。
因为捏着的指尖冷白,而显得那张礼单的纸有些泛黄。
蠢。
蜡烛上的火苗儿沾到了纸张,火一下子变大,在瞬间吞噬了那张薄纸,将其化为灰烬。
空气里蔓延出一丝丝烤焦的气味儿来。
卫怀柔抬袖,用袖子擦净了手指。火差点烧到他的手。
露出了一点袖下清瘦白皙的手腕上的一串刻着繁复花纹的银制链环。
这一串的动作只花了一瞬间的功夫,谢瑜甚至都还没有看清楚,鼻尖就已经嗅到了纸张燃烧殆尽的味道。
她才意识到,今日的事怕是保不住了。
谢瑜侧过头去,她心跳极快,忍不住心中的惶恐,颤着声音道:“崔哥哥,怎么办……”
谢瑜没有等到崔白的回答,抬起头却对上了卫怀柔的目光。
那双瞳孔黑得看不见尽头。
冰凉的指尖隔着衣衫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滑过。
“不要动她的东西,也管好你自己的东西。”
*
天空中漫天缤纷的云霞已经褪去,换上了水蓝色的夜幕。
卫怀柔从侧房出来后,便不大舒服。
抬手摸了下额,才发觉额上微微发烫。脑中也混乱地堆了一些过往的片段或是场景,缠得他无法静心。
吹了会儿冷风才觉得好些。
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谢府上已经挂起了各色的花灯样式,各自泛着微黄的灯光,五色斑斓地映亮了四周,整个府邸也染上了温暖的微黄颜色。
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几日前谢安的那盏花灯。
缀着珍珠的细链在她隔着纱裙的脚踝处轻轻碰撞。
不远处招待宾客的正堂处已经有热闹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还混着各色酒菜的味道。
卫怀柔轻轻皱了皱眉。
他不太喜欢有太多人的地方。
最后却还是走快了些,在最后一抹余晖的光亮沉入黑暗的时候赶到了满是胭脂与山珍海味混杂在一起的正堂。
*
正堂里,有不少端着菜的丫鬟忙忙碌碌地穿过卷帘进进出出,见到了卫怀柔,便行礼,指着正堂的一处笑着道:“三爷的席位在那儿。老太太才刚开席不久呢!”
“姐姐的位置呢?”
“啊?”端菜的丫鬟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男女宾席是分开的,女眷都坐在左侧,大姑娘的位置就在左侧的第二桌、郡主姑娘的后头。”
“谢谢。”
丫鬟惊了惊,旋即笑了下,端着菜快步往正堂里走去了。
卫怀柔抬睫,向着丫鬟所描述的位置望过去。
座无虚席,唯独那个位置却是空的。
他抬手,挑起珠帘,坐到自己的席位上去。
等他坐下后才发现,谢安戴了层轻薄的面纱端着酒盏朝他走了过来。
她的脚步却没有停顿,走到了男宾的尽头,举杯一一敬酒,面上带了一丝柔和的笑意,说话间,发上的那抹淡红的珠钗与微摇,红袄规矩地将金丝盘扣扣到了最顶上的那枚,衣裳上也无半分褶皱。
卫怀柔微微眯眼。
他觉得,她今日穿得太招摇了些。
第二十二章
“崔少郎万安。”
声音柔和端庄。
崔白陡然回过神思来,抬眼看见谢安隔着薄薄一层的纱幔,纤指捏着剔透的琉璃盏,朝他敬酒。
他还在想刚刚的事情。
刚刚在侧房里看见的卫怀柔腕上银制刻着繁复花纹的钏子。那是枚长命锁。
长命锁大多都戴在因为出生年月或是给家族带来巨大灾难的陪房生的孩子腕上,消除劫数用的,通常也只有高门大家才用得起。
谢府这两年才兴起,卫怀柔又是从谢府外带回来的野种,怎么会有这种晦气的东西?
虽然只看见了一眼,卫怀柔就已垂袖掩住了,但崔白坚信自己没看错。
从侧房回来后,夜色已经深了,他安慰了谢瑜几句便匆匆赶了过来,几乎是与卫怀柔同一时候进了暖堂。
他长袖低垂,那银钏子崔白没有再看见过第二眼。
“大姑娘。”崔白收回目光,握着酒杯站起身来。即便是隔着一层帘子,谢安身上淡淡的木栀味儿还是飘了过来。
他愣了愣神。
谢安没有多做停留,回身的时候却顺着崔白先前的目光往身后看了一眼。
那刚好是卫怀柔的位置。
他正垂眸,微微摇晃着指尖的茶盏,看着里头微微荡漾的茶水。
像是感受到谢安的目光般,抬起头来,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对着谢安弯唇笑了下,无声唤了句:“姐姐。”
谢安才想起他来得晚,前面的一众宾客她都敬了酒水,只是还没来得及向他敬一杯平安酒。
谢安柔和笑了下,重新给掌中空了的酒盏斟满了清亮的酒水。
暖堂里却忽然传出一声尖叫。
琉璃盏破碎在瓷瓦铺就而成的地面上的声音分外明显,又偏偏是暖堂中心传过来的,谢安即便是站在远处,也听得清楚。
谢安把手中的酒盏搁置在一旁,挑开珠帘去看。
谢瑜面色有些泛白地立在暖堂中央,低头牵着裙摆。
裙摆上的纱丝被踩断了,还留下了两个印记。
琉璃盏碎了一地,碎片一直绵延到发上扎着红头绳,手里还捏着一小块还没来得及吃掉的梅花酥的沈家小女儿脚边。
沈家小女儿仰头愣愣看着谢瑜,呜咽唤了声:“谢姐姐……”
“你做什么?”谢瑜牵过曳地的裙摆,紧紧攥在手心里,打断道。
沈家的小女儿不敢说话,周围一遭的人又纷纷看过来,她手上还有被琉璃碎片扎出来的伤口,她又吓又疼的,泪水憋不住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手里那块梅花酥也被捏得粉碎。
“这是怎么了?”谢安轻声问身旁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