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嗔怪地说:“妾总算记起御医们的伎俩,官家不夸我,反倒告诫我。亏得我天天儿给官家刺绣,想着将您心爱的《瑞鹤图》勾勒出来。这次啊,您怕要多等一年半载的。”他替她按着腰,“那有什么要紧的?对了,新拨的梳头夫人,你瞧着不喜欢,是不是?”
她扯谎时喜欢摸耳朵,这次亦不例外。她摩挲着耳垂,“不算是……”他钳制她一双手,“我想听真话。”她将螓首埋入他怀,“妾一个小辈儿,不好置喙长辈的安置。李氏从前品行不端,大抵是改过自新。官家可要答应我,别要了她做娘子。”这稀奇古怪的要求诱他发笑,“这从何说起?”
衡皎戳着手指,“她嘛,姿色也算上乘,亦懂得献媚逢迎。寻常的郎君都稀罕那样的,但官家不行!就算是为了妾,好不好?”她这样撒娇卖痴 ,恁地可爱,他收紧了胳膊,“明儿就遣了她走罢。存着痴心妄想的人,御前留不得。”
她忙接口,“别。假使她循规蹈矩,妾决不会刁难她。您与慈宁娘娘前些日才好些,这时候您趋势她送过来的梳头夫人,恐要惹她不快。”他擦着她鼻尖,旋即吻着,“你就这样放心我?姐姐搁她在御前,未必就只想着要她给我梳头。”
个中深意不言自喻。她略含了委屈,“那官家会为慈宁娘娘……册封她?”他觑她,笑道:“真没出息。想哪儿去了?既婷婷顾全大局,要保我与姐姐的情分。我就容她做几日梳头夫人罢了。但她倘有非分之想,我一定会即刻处置了她。”
第15章 扈骅
十二月初九,衡皎孕七月。比起初娠,她肚隆起的更高些。时而撑腰走着,禁庭满是艳羡。是日恰逢她入福宁,在穿廊拐弯处与人撞个正着。一张熟宣如枯叶般飘落地面,那内人张口便是,“你好生莽撞!”衡皎扶着腹,退了三步,才觑清来人是谁。不是冤家不聚头,李京姝满不情愿的拜倒,顿首,“奴冲撞贵妃,请娘子恕罪。”
衡皎却垂眼打量,写着:求子法,自有常体。清心远虑,安定其衿袍,垂虚斋戒,以妇人月经后三日,夜半之后,鸡鸣之前,衿戏令女盛动,乃往从之,适其道理,同其快乐,却身施泻,勿过远至麦齿,远则过子门,不入子户,若依道术,有子贤良而老寿也。真是尽心竭力的侍奉,连《素女经》都抄录过,大抵是烂熟于心。
她的双掌登时覆于宣上,衡皎哂道:“李女史这字欠佳啊。”李京姝只当她不识字,诺诺地应答:“娘子说得是。奴回去定勤加蹈习。”衡皎则质疑,“女史又不读书、科考的,要一笔好字有甚用处呢?”
李京姝仰首,“奴从前是仙韶院的,随后去往六局,现又身在御前。事在人为,娘子就断定奴一辈子都是女史?”衡皎莞尔从容道:“看来女史运筹帷幄,即将决胜千里了?”李京姝下颚微扬,“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每日相处,磨也磨出来了。娘子就等着瞧罢。”
她在前,衡皎在后。她尚未矮膝,今上就给搀住了。“跟我还讲究这些虚礼。”嗔怪的话,却藏着宠溺,像是蜂蜜里的鸩毒,叫李京姝如痴如醉。仿佛奢望那一刻她就是衡皎。“妾这几日腰酸背痛的,昨儿卞御医开了两帖膏药,今儿还是不舒坦。”他立刻会意替她按揉,“怎么弄的?前儿说脚肿,这两日好些没有?”说着就要替她褪履,她忙错让,嗔道:“官家。怎么也不避人呀!”
他才环顾四周,瞧唯独李京姝掖手在旁,“没眼识的东西!还不退下!”她听了,慌忙地告罪,阖门出去。他抚着她的腹,“瞧着像比头回大些。”她听着就闹不高兴,“官家快别提这个。也不知哪儿传出的谣言,说我这胎不像七个月,倒像是临月的身孕。说我腹中怀的并非皇嗣,我不知哪里得罪了这起子贫嘴薄舌的,要这样毁谤我!”他手骤停,“谁传的!别恼,我命澄时替你查清了,将无事生非的小人就地正法。”
她莞尔解颐,“我才不管旁人说的。只怕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倘弄假成真,官家信了,妾怎地也说不清。尚寝局白纸黑字的记载着,官家真有疑问,不如按图索骥,便知是真是假。”他只顾替她脱履,见还有水肿,颇感心疼地抚摸,“净浑说。只是孩子长得大,生产怕也要艰难些,你大抵又要受苦了。卞春晖说,要多出去走动,从今日起,我每日晚膳后扶你去廊间散步。”
只是她月份大了,行路吃力。身子也燥热,不过一炷香就泛着潮汗。他挽袖替她擦一擦,“累不累?”她与他十指紧扣,“真想就这么牵官家的手,走一辈子。”他另一只手臂揽她,替她扶着腰,“一辈子怎么够?要永生永世。”她双眸蕴水,开怀而笑。福宁殿的内侍都惯了,唯独初来乍到的李京姝一腔愤懑。
衡皎,她究竟有甚过人之处?仪貌超群,是不错。就连陈司饰也时常称赞,说她有残曛烛天、暮空照水的美感。羸弱而刚毅,炽热而执著。身在仙韶院时,很有些都知、班直们垂涎,她概是推拒的。可惜身在微贱,香远益清,亭亭净植根本就是妄想。如今成了娘子,因诞育皇子,一跃而起列一品贵妃。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她从来断定后半段。只要她能够侍寝,凭着她的本事与姿貌,就算不能分庭抗礼,也能扎实立足。迟早她膝下有哥儿,列妃指日可待。
回神时,见唯有韩从蔚在她身前,“李女史。官家陪同贵妃散心,怕是要有一会儿。你是管盥栉的,傍晚官家不需你伺候。先回去罢。”李京姝挡了他,“韩都知。奴有事相求。”韩从蔚睨她,她旋即接口,“奴来福宁有些时候了。但总不能近身伺候。您也知晓,奴是慈宁殿娘娘送来的,身负重任。都知聪敏,倘能玉成,我必有重谢。”
韩从蔚在今上身侧十余年,很有些雷霆手段,观人于微。此刻却装傻充愣,“哦?女史何意?”李京姝直截了当,“求都知助我一臂之力。使我得以为官家侍寝。”韩从蔚挑眉,“你就这样笃定官家属意于你?”她理所当然,“官家一定是悦慕我的!都知,你瞧瞧我。我哪里比衡娘子差?她既能得官家专房之宠,我如何不能?”他轻蔑的乜斜她,“凭女史这话,就已与贵妃差出十万八千里。”
他欲走,李京姝却不打算作罢,“衡娘子如今有着身孕,夜里不能侍奉。她总要为官家安置内眷,尽管她还不曾有养女。既如此,都知何不成全我?卖慈宁殿娘娘一份情,也卖我一份情。一箭双雕。”
一个蝼蚁,试图蚍蜉撼树。摆出幌子,却以为有十足的底牌。韩从蔚沉肃道:“李京姝,请你记得你的身份。你是梳头夫人,说到底,是福宁殿的奴婢。官家与衡娘子均是你要侍奉的主子。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如拿捏不准,你必定惨淡收场。”
入了正月,她身子沉重,也懒怠出门。他到宁华殿时,瞧着她教着最兴来喊“爹爹”,最兴来见他,扭着手脚要他抱,唤着“狄狄”。衡皎不厌其烦的纠正,“昕儿。是爹爹,不是狄狄。”他费力的重复,“吉吉!”真叫他啼笑皆非,衡皎未起,只向他欠身。“官家替妾抱一抱罢!嚷了一天要我抱,可我这情形,真是有心无力啊!”
他笑意匪浅搂着,过一刻就交给乳娘。侧首与她说:“今儿精神尚佳,昨日我来时都睡着了。”她颇感赧然,“我还以为每一胎妊娠都差不离。怀最兴来时,夜里精神百倍,几乎不能合眼。现倒是好,我一日里约莫有半日歇着。”他揽她入怀,让她靠着臂膀,比原先更舒服些。
她慨叹说:“想必官家知道今日慈宁召我去。”他唔了声,算作应答。她接着说:“她很忧虑。说禁中无皇后,就如寻常家中无执掌中馈的女君,将会使您有后顾之忧。托我转告官家,务必尽早诏聘贵女,为继后选。”真是原封不动的转达,不添油加醋,无有私感。
他则不理睬,“预产期可拟了?我估量着,竟又是二月。咱们的孩子怪爱这时候来的。”她莞尔低笑,“冬日生孩子,真够磨人的。人家都围得严严实实,偏叫我精着。唉!有了头回,妾不那么畏惧。只那些产婆子……瞧我那儿,令我怪臊的。”他眉眼俱染喜色,“真个的。连我也没认真瞧过的,倒让那些脏婆子抢了先。”
她推搡他一下,“官家!”他忙张臂来搂她,“你先提的。我搭着话,倒闹得你不高兴了。”她别过眼,“那怨我了?我好苦的命!半只脚踏到阎王爷那儿,拼死拼活地给官家生孩子,官家还要取笑我!”他顺着她的背,“我没有!娘子真误解了!个中的精深我焉有不知的?”越说越叫人无地自容,她双掌捂着脸,“你们男人家,是都将我们女孩儿当猴耍吗!背地里还不知要怎样编排!净顾着自己痛快,哪里管我们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