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人坐在厅中等候。
江横天随意将脚踏在凳上,凭他对江月明的了解,江横天摇头说:“这事不靠谱。”
江月明从小脾气就大,对方眼蒙着看不到她的脸,如此便少了拘束,别人不招惹时她还能心平气和说上两句,万一对方说错话……
江横天想起多年前那些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的孩子。
事后父母上门讨说法,孩子在边上哭,父母在旁边指责:“你家女儿蛮横不讲理,居然还动手打人,粗俗。”
小小的江月明没有一次认错:“他骂我,我打他,有来有往,公平得很!”
长大后,江月明行事略有收敛,但睚眦必报的本性没变。
褚非凡对此深有体会,点头如捣蒜:“我也觉得。”
躲在门外偷听的江风清一路小跑过来,他扑到应梦怜怀里,说:“里面打起来啦。”
应梦怜:“啊这……”
冒牌货被五花大绑,手指头都动不了,“打起来”,谁打谁显而易见。
众人面面相觑。
江横天清了清嗓子:“那什么,好徒儿,你去看看。术业有专攻,审人还是你最合适。”
应梦怜慈爱道:“是,云何啊,你去看看,不要闹出人命。”
褚非凡说:“朗兄威武,在暗影阁时小弟就时常听闻您的审讯手段高超。”
朗云何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推向风口浪尖。
他信步走到门口,没听见里面的动响,猜测:晕了?还是死了?
正欲抬手敲门,江月明抢先他一步把门打开:“你站在门口作甚?”
朗云何直截了当出卖众人:“他们不信任你,叫我过来帮忙,我说没必要,他们硬要我来。”
“你能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江月明把门关上,“不劳您费心,我已经问出来了。”
“请问您是怎么让他开口的。”朗云何看见江月明的手掌泛红,不出意外是打人打的,十有八九是抽巴掌,“在下想学习一二。”
江月明也不忌讳,挑眉拍手说:“简单,此人脾气暴躁,头脑简单,他骂我,我就打他,等打闭嘴了,我就夸。”
“夸什么?”
“谁和他有仇我夸谁。”江月明厌恶地皱起眉头,“我把泰峰派,尤其是仇问归的祖宗十八代夸了个遍,他受不住刺激,满口喊着要杀人,他太吵,我就一边打一边夸,他最后终于受不住,自己把往事说了,边骂边说。”
朗云何鼓掌:“高明。”
“有茶水吗?我要漱口,夸得我直犯恶心。还有些事要讲。”
江月明走到大厅,大家佯装无事发生,呵呵笑道:“审完了?哎呀,我们就知道你行。”
“就装吧。”江月明倒了一杯冷茶,漱完口后回来说,“这事有古怪。”
假冒仇问归的人叫冯城山,原是个小镇铁匠,家里五口人,日子过得和睦美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小镇周围突然闹起了流匪,他所在的小镇被泰峰派划为势力范围,泰峰派不喜流匪在自家的地盘撒野,当即派了弟子剿匪,领头之人就是仇问归。
某夜,流匪入侵,冯城山的家位于小镇边缘,首当其冲受到威胁。流匪入屋,四处砸抢,冯城山会点武功,他叫父母妻儿先跑,独自一人拦住流匪,可是架不住对方人多,很快就落入下风。
江月明说:“正在此时,仇问归带人赶到。将流匪杀了个精光……”
褚非凡说:“好事啊。”
“……一道杀死了冯城山的父母妻儿。”江月明扬起巴掌,让褚非凡闭嘴,“他说仇问归只管杀人,不管救人,一夜之间,仇问归带人剿灭了二百流匪,同时还杀死了三十镇民。对外说法是当夜太黑,场面混乱,分不清敌友。”
朗云何说:“难怪他恨仇问归。”
“奇怪之处来了。”江月明说,“以冯城山的身手和人脉,杀仇问归根本是痴人说梦,仇问归最迟明日下午就能进城。仇问归的行踪是别人告诉他的,假扮仇问归在城中闹事的法子还是别人告诉他的,过来之前,那人甚至贴心地帮他易容成仇问归的样子。”
江月明喘口气,继续,“冯城山说,帮他易容的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他听别人称呼女子为‘花想容’。”
一炷香前,冯城山倒在床板上,癫狂地笑道:“呵呵,暗影阁,是暗影阁,他们来助我了,泰峰派抓了他们的锻刀师,仇问归押送他,暗影阁要杀仇问归,我终于能报仇了,哈哈……”
江月明问:“所以你才要在城中引起骚乱,方便他们行事?你差点杀了那个道士。”
冯城山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停下笑:“我……”
想了半天,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屋内死寂。
江月明点了他的睡穴,冯城山沉沉睡去。
江月明问:“你们说,真的会是花想容吗?”
“你问我们?小妮子,若我没记错,这些人里,你与她的关系是最好的。”
江横天把话说到这份上,江月明也就毫不客气发表自己的观点了:“我觉得不是。”
此事疑点重重,暗影阁做事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倘若花想容当真要救万仞,大可在半路动手,晓春城明里暗里聚集了各方势力,一旦冒头,她自己便会陷入险境。
如此看来,‘花想容’的目的更像要把场面搞乱,混乱之下,受损害的是武林盟。
“最重要的一点是。”江月明看着自己新涂的指甲,“花想容和我说过,她只会化好看的脸。仇问归好看吗?”
褚非凡不懂这些女子的坚持,他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冯城山怎么处置?”
江月明说:“先留几天,如果没有用就把他丢出去。”
她都想好了,冯城山和宋全知两个人中,必须有一个吃忘忧丹,不然她白绑人了。
雨渐大,今夜无人惊扰好梦。
马车四平八稳行走在官道上,雨和泥水没有阻碍他们的步伐。
段沧海的手脚都让铁链拴紧。但他悠然自得,靠着车壁朝外喊:“饿死人啦,我要喝酒,我要吃肉,一把老骨头,眼睛不好使啦,没酒没肉睁不开,认不出人!”
段沧海说着说着唱起了自编的小调:“江湖多猛虎,君王心不安,刺客留不得,豪侠飞鸟散。谁对君王语,谁对君王语,谁对君王语咿呀……”
“鬼叫什么,有没有其他词了!”
段沧海脸上的刺青狰狞,束缚手腕的铁链随着节拍作响,他唱着回应:“没编完呀快拿酒,不拿酒我接着唱咿呀~”
泰峰派弟子捂着耳朵问前方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仇问归:“师兄,这个老东西忒烦,我能不能给他一拳。”
仇问归斜看矮他一截的师弟:“行,把他打死了你去认人。”
“暗影阁刺客从不露脸,万一这老东西蒙我们,他根本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呢。”
“打死了你来认。”仇问归还是那句话,说完扬鞭快走,“刺客在城中,马上要进城了,不能出半点差错。”
第23章 半日闲◎半日悠闲,然后心惊◎
江月明将袖子挽起,时隔多日,她又编上了从前的蝎尾辫。她觉得这个发型好看而不累赘,头发不会飘散,干活的时候尤其方便。
木盆抱到院里,顺道在旁边放了一条小矮凳,她转身去打水。
“家里有水井就是方便。”江月明摇着井绳,由衷感叹。她以前最常见的是枯井,枯井嘛,水是没有的,白花花的人骨倒是不少,井壁的青苔和杂草长得很茂,试图将底下的脏污一并遮掩。
晓春的井水干净,不会阴森可怖,晚上还能倒映出月亮,宁静甘甜。
水桶摇上来时是满的,身躯娇小的江月明提它却不费力,轻而易举将沉重的水桶拎到院里,往木盆里一倒,哗啦的响声让旁边的黑猫炸起了毛。
“小乌金,你想留下可以,但是在此之前,总得洗干净吧。”乌金是江月明给它取的名字,江月明将滑下的袖子往上捞,“昨天你蹭了我一腿泥,都说猫是最爱干净的,你太脏了。”
江月明一手将它擒住,喵呜乱叫的黑猫被她摁进水里,清澈的水立马散开一圈灰泥。
江月明见状,发愁道:“一盆水不够,得多洗几道。”
“喵呜!!!”
盆里的小东西似乎听懂了,不安分的猫爪将泥水扑溅到四处,甚至扬到江月明的衣上、脸上,江月明不和它计较,随意拿袖子擦一把脸,按住了继续搓洗。
“乖一点哦,很快就好。”
黑猫湿哒哒拧她不过,金圆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它妥协了:“喵呜……”
叫声中还带着一丝委屈,它躺好了任凭处置。
褚非凡在旁边惊掉下巴,他听闻城中的诸多野猫里,就属黑色的那只最凶残,别的猫讨食,它抢食,别的猫黏人,它挠人。这样一只狂野不羁的猫祖宗在江月明面前都败下阵来,江月明不愧是“猫妖”。
褚非凡自我怜惜地摸了摸手上的挠痕,转眼发现朗云何手背上也有痕迹,他心里略微平衡。
他欠揍似的问:“连你也奈何不了那只猫?”
褚非凡是典型的欺软怕硬,但他适应性很强,被朗云何损习惯后越挫越勇,胆量这种东西就是越练越大的。
朗云何云淡风轻道:“不是同一只。”
褚非凡脑子转得快,不知想到什么,他后退数步,眼神惊恐地望向朗云何:“你……她……你们……你不是才……”
一百三十六,褚非凡飞速瞟过院里的排名板,不出所料,朗云何的名字还在最底下。褚非凡不敢往后说了,他怕这人听后直接弄死自己。
朗云何半眯起双眼,危险道:“想什么呢,龌龊。”
他抬起手背,看着上面的抓痕。
今天一早,江月明说想留下那只猫,朗云何好死不死提了一嘴:“我以前想送你猫,你都不领情。”然后就活该挨了她一爪。
江月明在院里给猫洗澡,朗云何在廊道驻足,二人不约而同回想起过往。
那时,应梦怜尚未去苗疆采药,朗云何铁了心认定自己活不久,于是刺杀任务接得愈加频繁,过度催动内力促使他体内的余毒噬主,时常解决完目标,自己只剩下半条命。
江月明才进暗影阁不到半年,已经有点名气,正是鼓足干劲冲刺排行前列的大好时机,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忽然推拒了很多任务,给十里气个半死,但他不敢吭声,只能任由江月明自作主张。
那日是七夕,朗云何刚杀完人,回城时夜行至皇城繁华的灯会。华灯初上,他一眼看见彩灯斑斓下的江月明。
路人结伴而行,在街边小摊买绳结、穿针线,江月明孤身一人,被人流冲到了最热闹的摊面。
摊主大娘在绑红绳,她心灵手巧,几下编成精巧的绳圈。别人客人买完就走,唯有江月明驻足观看许久。
大娘见了问她:“姑娘,买一根吧,送给心上人,锁姻缘的。”
江月明看着精致却细瘦的绳结,觉得它仿佛轻轻一拽就会断开,问摊主:“大娘,能不能给我做粗一些。”
大娘问:“要多粗。”
江月明伸出一根手指,又觉得一根不够,伸出二指:“这么粗。”
大娘被她吓着了,说:“姑娘哟,这太粗啦,带着不好看,我给你加粗一圈,好看又结实,你看成不?”
江月明想象着依旧细瘦的绳结,顿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
她喃喃自语:“再粗也没用,我留不住他。”
她的话被有心的大娘听见了,大娘在后面喊:“姑娘啊,不买不要紧,不要放弃,你生得这样俊俏,没有人是留不住的!”
江月明回头一笑:“谢谢您。”
朗云何始终半远不近地跟着江月明,犹豫着不敢上前。
江月明漫无目的地闲逛,前面有西域商人沿街卖猫狗,其中有一只毛发纤长柔顺的白猫,白猫和她一样,也是异瞳。
江月明觉得它可爱,于是上前抚摸两下猫儿的背,白猫柔顺地往她手臂上蹭。俏姑娘和乖猫儿的搭配引得路人频频投来关注的视线。
江月明又觉得有些羡慕,从小,她只要在外露面,必定要提前吃药,不然会被人指着眼睛骂妖怪,但猫儿不用,异瞳的猫珍稀,备受公子小姐宠爱。
“喜欢它?”
听到旁边有人说话,江月明心中一怔,她惊喜地抬头,入眼的却是朗云何清冷苍白的面容,江月明神色又沉下去了。
那人一身黑衣,身上带着萧瑟的风,血腥味点点淡淡,无穷无尽在夜里盘旋。
彩灯照不亮他幽深的眸,人气捂不暖他自携的冷。
“你又擅自出去,我娘说了,你要在家休息。”
江月明今日出门早,离家时朗云何还好好在床上躺着,定是等她走了偷溜出去的。朗云何早就不适合做任务了,可他一意孤行,似乎一定要把命送给暗影阁才甘心。
江月明有时会想:假如爹没有教他练武就好了,他可以读书,说不定过两年就能考取功名,或者出去做生意,赚大钱,再不济就当个小白脸,我可以养他,总比现在半死不活的模样要好。
可惜了,以上终究是幻想,江月明再清楚不过,当初爹娘救他就是看中了他的根骨,爱武之人不想浪费一个天生的好材。
朗云何假装没有听见,问商人:“这只猫多少钱,我要了。”
西域商人掐着半生不熟的官话说:“公子好眼光,价格嘛虽然高了些……”
江月明不待他说完,逗着猫问:“它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