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他对你心有眷念,你便该利用好这眷念。他这样的人,阴谋诡计无用,唯有温柔乡,才能瓦解。”
“倘若你利用了桓槊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让他以为扶持的孩子是他的亲生孩子,然后等政局稳定你再告诉他,这其实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而是朕的皇儿,你猜他会有多崩溃,而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那么陛下想要什么呢?”凡是买卖,必要以等价物来交换,宇文温不是个生意人,却是个政治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做生意和谈政。治总是互有相通之处。
果然宇文温笑了笑,对静影道:“朕要你,永远守护大魏,不要让大魏亡在你和你儿子手上。”
静影又问:“若妾这胎怀得不是男孩,而是女孩,又如何?”
宇文温笑得更加大声:“此事最是简单,你心里早有答案。朕早就准备好与你月份相当的孕妇,只待你产下孩子那日,看看究竟是男还是女。”
“最后一问,陛下不在乎皇室血脉么?”凡是皇室中人,都无比看中血统的纯净,可宇文温竟好似一点也不在乎。
他却笑道:“你以为,这些妇人的孩子是谁的?”
静影瞬间就明白了,宇文氏虽然衰微,但并非只剩下宇文温一个,他这些年暗地经营,得到了不少宇文氏的支持。
况且,谁不想自己的孩子能够成为大魏未来的皇帝。
“放心,你的后路,朕已经安排好了。届时问朕留给你的暗卫便知。”他笃定道。
第56章 嫉妒
和宇文温开诚布公地谈完这一次,静影放心了许多,起码不再用对着宇文温虚与委蛇了,而他自放下面具之后,在自己这儿也可以完全展露出本来面貌。
这几个月像是偷来一般,静影眼睁睁看着宇文温沉疴越来越重,直到完全起不来床,只不过,那个时候静影的身子已经极为笨重,难以挪动,甚至有宫婢预言静影这一胎怀的是双生子,否则按照寻常妇人怀孕来看,根本不可能腹大如此。
“胎像稳固,娘娘大可放心。”那次之后不久,静影才知道卢太医是宇文温的亲信,所以静影怀孕之后的安胎事项便交给了卢太医。
桓槊仍是一如既往地想要拿掉这孩子,但宇文温却将静影身边防得铁桶一般,不叫桓槊有任何可趁之机。
大约桓槊也没有想到,自己多年以来一直小瞧的皇帝陛下,竟然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狠角色。
双方的战争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二人都盯着静影的肚子。
新年,宫里宫外都极为热闹,只有宇文温的摘星楼,冷冰冰的,没有一点人气,皇帝陛下大约也受够了这样的阴冷气息,所以一改往年旧俗,强撑着病体到静影宫中过年。
他近来气色好了不少,身边人都说太医妙手回春,陛下俨然有好转的迹象。
宇文温走路还是得要人扶着,他只能靠着坐轿辇才能看看这宫中的好景致,靠着双腿,只怕走不到几步路,便要晕倒在雪地里了。
今年的红梅开得甚好,他经过御花园时,看见一枝红梅越墙而来,妖娆地伸展在他眼前,于是宇文温喊停了饺辇,探出一点身子,小心翼翼地将这朵红梅折下,递到王内侍手中。
采下花的那一瞬间,宇文温笑得温和,问道:“朕是不是个不惜花之人?”
就算真有人这么想,嘴上也不敢这么说,宇文温听了几句马屁,便默然不语。
阿菀喜欢绿梅,不喜欢红梅,总说人之喜好如做人一般,红梅张扬放肆不是长久之态,绿梅雅致清新,且不常见。当然重点还是不常见。
当年他为了哄阿菀开心,吩咐各地官员若发现绿梅则快马加鞭送来魏都。可是,阿菀死的时候,园中的绿梅也因水土不服而折损了,想来亦是感怀故人吧。
轿辇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燕华殿,静影正和宫人包饺子。
他头一回见有人在宫里肆无忌惮地包饺子,觉得好玩,便没有组织。
静影的脸上还混着面粉,看起来颇为稚嫩好笑,其实转念一想,若非陈国国灭,她今年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兴许还在开心地等待未婚夫来娶自己。
想到成璧,宇文温面上的笑容淡了些,摆手命令王内侍将路上摘下的红梅找个瓶子插起来,他自己则掩着袖子咳嗽了一声,静影听见响动才发觉是宇文温来了,立马率领宫中的人给他行礼。
陈章笑得尤为灿烂,虽然他遭遇了常人不能忍的痛苦,但是能够守护在公主身边已经是莫大的福分,而且如今公主能够笑得如此恣意,也多亏了宇文温,所以他心中对宇文温还是颇有好感的。
“陛下怎么来了?卢太医说您刚刚好了些,不能吹风的,您定是耐不住寂寞,所以才来找臣妾的,是也不是?”自怀孕之后,她倒越来越像是个小孩子了,每日里不是挑嘴,就是和他斗嘴。
“你阿,御膳房做的不吃,非要搞一些弯弯绕绕的,你嫌累得慌吗?”宇文温笑着摇了摇头,屋内暖和,烧了地龙,此刻静影身上衣衫单薄,见宇文温披着狐裘看起来非常臃肿,便直接将他身上的狐裘扒了下来,嘴里还振振有词:“陛下忘了去年夏日发热之事了?卢太医说症结就在于您穿得太多太厚!”
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难为她还记得。
只是……静影不知道的是,其实并非因为那样他才发热,而是……但不知怎的,他想到也许自己离开后,她会伤心,宇文温便一直没有解释。
这世上能为他真正哭一场的人已经不多了,哪怕静影只是害怕自己心里她无人庇佑,要独自面对桓槊那头恶狼。
“什么馅的饺子?”他轻声问道,转头看向那些饺子,杂七杂八的,看上去形状各异,有些还需要非常仔细的辨认才能勉强认出大约是个饺子的形状。
静影不无得意道:“芹菜馅的饺子!陛下没有吃过吧!”
宇文温险些惊掉眉毛:“谁会吃芹菜馅的饺子?”他素来厌恶芹菜和大葱,重口味的菜肴从来不准许被端上桌,是以阿菀在世时常常嘲笑他,究竟是不是个魏国人,口味竟然像陈国人那样清淡。
“陛下不会不敢吃芹菜吧?”她大约是看出了自己的窘迫,所以得意洋洋,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外面的雪又下得大了些。
宇文温为她撩起额前的碎发,轻声道:“阿菀,你看雪又大了。”
王内侍在旁边摇了摇头,此病症已入膏肓,药石五灵,陛下已经在月前出现了幻觉,此刻正是把静贵妃当成了从前的沈贵妃。
静影并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所以并不惊慌,她悄声问王内侍:“陛下还剩多少时间?”
王内侍用袖子抹去眼泪,回道:“旦夕之间。”也就是说,宇文温……真的要死了。
他是那么地热爱自己的国家,热爱自己的子民,他想要匡扶宇文氏,想要振兴魏国之心从未熄灭,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不得善终呢?
静影想起哥哥,宇文温曾提及哥哥,他觉得哥哥和他是一样的/不被上天眷顾之人。
“阿菀,我们去看雪好吗?”宇文温牵起她的手,温柔小心地询问她的意见,虽然宇文温的身子不宜再受冻,但是静影看着宇文温希冀的目光,终还是不忍心,于是回握着他的手,道:“好啊,子凉。”
沈菀从不叫宇文温为陛下,而是唤他子凉,于无人之处,他们时常不顾尊卑和世间礼法,就此如尘世间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般,温馨而甜蜜。
“外面冷,子凉穿好衣裳。”静影取过狐裘,将宇文温给裹了起来,宇文温以为静影是沈菀,意识不清间一直傻笑着点头:“阿菀是世间对我最好之人。”
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也充满了寒意,宇文温身体不佳,不过一会便又些受不住,可当静影劝他时,他又闹起了孩子脾气,非不肯随静影回屋。
“我想看绿色的梅花!阿菀你就陪我去嘛!你陪我嘛!陪我嘛好不好!”原来陛下闹气脾气来,比起小孩子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王内侍无奈的眼神下,静影只好妥协,跟着宇文温四处走走停停,美其名曰寻找绿色的梅花。
“陛下,绿色的梅花早就不开了,您就是跑遍整个皇宫也看不到的!”王内侍据实相告,他却捂起耳朵不肯再听,谁料自己走到一半喘着粗气再也走不动了,幸好王内侍带了轿辇,宇文温坐在轿辇之上,表情十分沮丧,抱着静影不肯撒手,问道:“阿菀,我如今怎么这般不中用了?我曾说过要陪你走遍天涯海角,不知还能不能实现。”他迷糊得厉害,自然不晓得自己已然是强弩之末,反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谁不想活着呢,哪怕身如风中残烛,但好歹也有一线希望,可像宇文温这样的人,既对未来充满希望又十分绝望之人,当真是世上罕见。
他们没有找到绿梅。
宇文温忘了自己曾经下令,自沈贵妃去后,宫中不允许再出现任何一株绿梅,凭什么阿菀香消玉殒,那绿梅却生机勃勃的。
走了他和沈菀小时候常常见面的长街中时,宇文温命人停下轿辇,此时天□□晚,夜幕即将降临,他拉着静影,坐在石阶上,看着逐渐昏暗的天际道:“阿菀,宫里每年除夕都有焰火看,今天是除夕,想来一定会有的,你不是最爱看焰火了吗,这焰火表演可好看了!”
果不其然,不过半刻钟之后,天全黑了下来,又等了半刻钟,第一朵焰火绽放在夜空之中,绚烂而美丽,静影看得有些痴,浑然没注意到宇文温靠在了自己肩头,等她反应过来时,见宇文温如易碎的瓷娃娃般精致美丽,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吓得险些胎动,她试探着将手指放在宇文温鼻子下面,感知到他微弱的呼吸,静影才稍稍放心。
“子凉,焰火表演结束了,我让王内侍送你回宫。”她轻轻摇醒宇文温,又柔声对他道。
宇文温睡得正香,不肯醒来,无意识地点了点头,静影便趁机将宇文温交到王内侍手中,由王内侍搀扶着宇文温上了轿辇,一路向摘星楼去。
“阿香,我难得见陛下这样……”静影面上的笑意还未凝固,一转头便碰到了一个不该在这里遇见的人。
笑意冷却下来,甚至比冰碴子还冷,静影护着肚子警戒地往后退了两步,温和而不失礼数地道:“许久不见,桓大人安好。妾身子不便,还望大人海涵。”
是啊,许久不见。
桓槊青灰色的胡茬子让他憔悴苍老了许多,静影听说他又被派去了胶州,这次足足三个月才回到魏都。
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我每一日都见你。”
“大人所说,可是在梦中?”她严阵以待,却不忘冷眼相加,丝毫没有想过惹恼他的后果。
桓槊却道:“正是。”
如此恬不知耻,他桓槊自当是第一人。
可方才桓槊所见,才真正是如至幻境。他从未在静影面上见过如方才那样欢喜的笑容,她也从未让自己像孩童一般靠在她的肩膀上,他们更是从来都没有一起静静地欣赏过焰火。
所有的一切,都被宇文温捷足先登了。
纵然对方是少年知交好友,桓槊也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于是他的目光猩红,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诫她:“宇文温心中不可能放下沈菀,他只拿你当沈菀的替身罢了!”
快醒醒吧,静影,你所以为的温情,不过都是假象,这个世上多的是虚情假意,为何你总是执迷不悟,不肯看透?
唯有他……才是真心之人。
静影温声回他:“妾身早就知道,不劳桓大人费心了。妾与陛下的孩子就快要临盆,妾怕这孩子出个什么意外,只怕妾也不能独活了。“
她在用自己威胁自己。
她早知道?她竟然早就知道!竟然还愿意为他人之镜像,此时此刻,桓槊真的想走上前去,将她狠狠摇醒,质问她“你素来的骄傲呢?你是这样爱惨了宇文温吗?可是宇文温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的呢?”
他看着静影的肚子,越发得大了,早前已经听闻宫人暗中猜测,此胎究竟是男是女,亦或是龙凤双胎。
长街长,焰火如此绚烂,却唯有炸开的那一瞬间能将黑暗照亮。
可是光亮之下,怎能是她与旁人相依偎之景。
但闻她温声回复:“值不值得,总是妾自己说了算。”她俯身抚摸着大而挺的肚子,整个人都浸浴在母性的光辉之中,桓槊险些看呆了去。
他果真,嫉妒得发狂。
第57章 崩逝
今岁同往年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该是什么时候下雪便是什么时候下雪——除却除夕那日下来硕大的丰厚的雪,几乎要将宫人都埋进去。
用阿香的话来说,就是天公仿若要将这一皇城的人埋葬在这儿。
埋葬一词,颇不吉利。
静影给孩子做针线活的时候戳破了手指头,指尖沁出殷红的雪珠,静影下意识嗦住,眉头却不自觉的紧锁,转头看向窗外,竟不知什么时候起下起了漫天的大雪。
“阿香,阿香,怎么又下雪了。”瑞雪虽好,可下午还有去太妃宫中拜见,她肚大行动不便,如此便又只能搁置了,也不知太妃会不会怪罪。
“陛下今日用了多少晚膳。”眨眼的功夫,竟然已经天黑,静影不禁一边感叹时光飞逝,一边加紧手中的活计,如今她的肚子对外是八个月,可是对内......她和宇文温都知道,这孩子实打实的九个月,将要临盆,若是不快些......只怕这孩子可能穿不上亲娘做的衣衫。
她的目光从大雪转到手中的针线,不知怎的,实在心慌,于是放下手中活计,以手托着肚子走到窗户边。
雪光煞白,积雪又那样深厚,乍一眼望去,恐得了雪盲之症。
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瞬间融化在掌心,心跳得飞快,她不自在地唤得更勤了些:“阿香,阿香,陈章呢?”
阿香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搓了搓掌心才伸手去搀扶静影“娘娘怎么了,可是做了什么噩梦?”自孕晚期来,她不但整个人容易水肿,还总是爱做一些荒诞不羁的梦境,有一回竟梦见桓槊用长矛指着她,直直插在她小腹处,瞬间整个肚子爆裂开来,她意识不清地倒下去,眼前唯有桓槊不屑的笑。
虽是梦境,却清晰地叫人难以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