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似锦横她一眼,头也不回地钻进马车里。
陈熠带着她们到了一处梨园门口,翟似锦刚下马车,就听见外面传来的咿呀戏语,与站在醉仙居前听到的琵琶声有些相似。
但也有不同的,醉仙居叫做醉仙居,这戏园子,叫做百花楼。
“百花楼……?”翟似锦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眼陈熠,顿了下,“你说的看戏,是这个看戏啊?”
陈熠侧过身去照料陈慈下马,帮陈慈把胖娃娃面具戴好后,又转身去马车里拿了个帷帽来给翟似锦,“戏园子里人多眼杂,郡主遮遮。”
翟似锦给他推开了,皱眉道:“戴这个做什么,是百花楼又不是醉仙居,我不过跟你们看看戏,遮遮掩掩反倒惹人注意。”
她能明白陈熠的好意,只是想到她跟陈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连面都不能露,到底是有些委屈。
且说长宁帝那边,她也不想跟陈熠遮掩什么,她喜欢就是喜欢,没得藏着掖着跟那什么似的。
陈熠爱极了她这样的骄纵模样,但想到后果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便蹙了蹙眉,“你不怕让被人瞧见了?到时候他们说我被陛下停职,却私下攀上了他最宠爱的小郡主。”
翟似锦推开他手里的帷帽,叫上陈慈往百花楼里走,走了几步远,她才回头瞥了眼陈熠,语调低闷道:“不是要看戏?锣开了,戏也要开场了。”
陈熠一时不知该喜该忧,顿了下,将帷帽交给费康,兀自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在来之前,陈熠便让费康订了买了几张上座的戏票,刚好正对着戏台,足够看得清楚。
戏台下还有不少空位置。
陈慈极少见到这样热闹的场面,拉着陈熠在座位上坐下,满眼期待地望着戏台帘子后边那些已经穿好戏服的人。
陈熠瞅了眼被陈慈坐下的中间位置,脸上笑意略淡了淡,“阿慈,让个位置。”
陈慈看见小桌上摆了果盘,伸手去拿了两个金灿灿的橘子,自己一个,递给右手边的翟似锦一个,半晌才回头瞪了眼陈熠,“哥,这儿不是有位置么?”
他说着,还拍了拍左手边的椅子。
陈熠:“……”
统共三张椅子,陈慈他横在中间坐着,还有理了?
翟似锦接着陈慈递来的橘子,一边剥着,一边抬眸扫了眼陈熠的脸,低低笑道:“陈慈就是个孩子,你跟他计较什么。”
而且陈慈还是他弟弟,他再生气,总也不能当众打他一顿不是。
陈熠默了默,在谜一样的气氛里坐下,伸手也剥了个橘子。
戏开场,乐声起。
一位粉墨油彩的姑娘唱道:“可怜一片无暇玉,误落风尘花柳中。”
原来唱的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
翟似锦对戏没什么研究,但杜十娘的故事有些感兴趣。
以前宫里每逢端午,萧皇后都会派人搭好戏台子,《杜十娘》是她必点的曲目。
每每唱到杜十娘从自己的百宝箱中拿出赎身银两交给李甲时,萧皇后就会面带嘲讽道:“这世间女子啊,就是这般痴情愚蠢,自以为情深绵长,实际上只不过是男人们随口说的几句花言巧语。”
翟似锦丢掉手里的橘子皮,掰开橘子,专注地盯着戏台,突然听见身侧传来陈熠的惊诧声。
偏头一看,原来是陈慈顽皮,故意去抢了陈熠手里的橘子。
陈熠兴许也没料到,就那般任他抢走了,闹出的动静引得周围的看客都纷纷望过来。
翟似锦心中微微动容,将手中刚掰好的橘子给陈慈递过去,颔首笑道:“要吃橘子就跟我说,我给你剥。”
陈慈收下橘子,不忘回头冲陈熠嘚瑟地抛了个媚眼。
陈熠险些被气笑,但想想陈慈已经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也就由着他胡闹这一阵了。
翟似锦将他们兄弟俩的玩闹看在眼里,嘴角不自觉翘了翘,重新拿个橘子剥着,剥好了就放在陈慈手边干净的瓷碟子里。
台上的杜十娘唱到,“郎君有何难言之事,频频叹息?”
这一幕,是戏中的李甲得知富商孙富愿赠他千金,可使他回家与父亲重修旧好,但条件是要把美貌的杜十娘卖给孙富做妾。
杜十娘愿意将自己卖给孙富换取千金,以求让李甲回家给父亲有个交代。
交易那日,杜十娘盛装打扮,走到船头,让李甲得到千金,随后她将自己多年来积攒下的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全部扔到江中,自己也随之跳江。
她是个刚烈女子。
她虽风尘数年,但也知人心可贵,带着万金私财和李甲归家,却错付良人,被他以千金卖出。
所以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将价值连城的百宝箱尽数沉入江中,叫那李甲尽管悔不当初。
一曲戏罢,台下多数鼓掌叫好,少数唏嘘不已,约莫是觉得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大可不必,平白断送了自己半生性命。
翟似锦用帕子一下下擦着指尖被橘皮染上的颜色,微微用力了些,双手被擦得泛红。
陈熠轻淡的声音缓缓传来,“这些人都不理解杜十娘,她只是想有个安稳而已,李甲就是她认定的归宿。希望没了,她也就死了。”
翟似锦蓦地抬眸,刚好望进陈熠看过来的眼神里。那种执着和坚持,旁人或许不明白,翟似锦大抵懂的。
陈家旧仇,旁人觉得或许只是一桩案子,只是摆在廷尉署里的一道卷宗,但对于陈家来说,是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诬陷陈家的罪人如今仍在逍遥法外。
翟似锦拧着帕子,迎着陈熠的视线,轻声道:“嗯,我能理解她的想法。”
同样的,她也理解陈熠的想法。
正思忖着,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金灿灿的橘子。
陈慈将橘子递到翟似锦面前,笑嘻嘻道:“郡主,帮我剥个橘子好不好?”
翟似锦稍有一怔,旋即无奈地笑了笑,接过来继续帮他剥橘子吃。
陈熠道:“阿慈,胡闹。”
翟似锦笑道:“陈慈乖巧,给他剥个橘子怎么了。”
她低头剥橘子,没能听见陈熠再说什么,正抬头想看他一眼,从座位小道里走出来一个赵奕,宽袍大袖上绣着金线牡丹,脸上噙着笑意,啧啧道:“表妹善解人意,不知给孤剥个橘子可好?”
翟似锦随着他身侧望过去,刚好看见他身后还有个萧琮也在。
陈熠已起身朝赵奕微微拱手,顾着身旁的看客,声音极轻地唤了声,“殿下。”
赵奕摆摆手免礼,随后不紧不慢地在旁边的位置坐下,捋着衣袖,瞥着翟似锦道:“表妹竟然和陈廷尉来百花楼听戏了,怎的不将孤也捎上?害得孤这两日带着萧琮在京城找出找乐子,都快腻烦了。”
翟似锦扫了眼萧琮,发现他们的位置刚好连着自己,赵奕故意隔了一张椅子,将翟似锦身边那个空位让给了萧琮。
就这样还想让她剥橘子?他怎么不回东宫喊太子妃给他剥去。
萧琮没觉出气氛不对劲,见中间空了张椅子,戏票上也写着这个位置,就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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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这章关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戏词和故事,来自百度词条】
第46章
赵奕也浑然未觉, 也或许是察觉了,但就想逗一逗翟似锦。
他从自己那张小桌上的拿了只橘子,对着翟似锦掂了掂, 挑眉问道:“表妹可否帮忙剥几个?”
剥他个大头鬼。
翟似锦拧着帕子站起来,看向陈慈, “我能跟你换个位置么?”
陈慈手里还捧着几瓣橘子, 闻言愣怔了下,又看了看陈熠的脸色, 得到后者肯定的眼神后,立即起身让座。
翟似锦坐到陈慈的位置上,陈慈绕过去挡在萧琮跟前。
赵奕哪里还不明白翟似锦的心思,这是全然是有了心上人就忘了自家表哥。
而且还是两个。
赵奕视线瞥向萧琮, “表妹不给我剥, 表弟你给帮忙剥一个?”
萧琮:“……”
翟似锦在陈熠身边坐下,陈熠帮她倒了杯清茶, 轻声笑道:“看上去郡主很不喜欢萧家公子。”
虽然不知道陈熠关心这个做什么, 但只要一提到萧琮,翟似锦就心情烦,“我喜欢他干什么?小时候我差点死在他手里!”
陈熠微微颔首, 见她神情间不似玩笑, 便也不再多问,“怪我多嘴。”
翟似锦手里还拿着帮陈慈剥的橘子,动作飞快地三两下剥好,帮他放在瓷碟子里,才继续对陈熠低声道:“我刚记事时, 萧家还在京城颇有名望,萧琮也经常往宫里跑。那时候我还住在景阳宫么, 萧琮这人可恶得很,经常往死里欺负我和宜乐。萧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当然得宠着咯,即便舅母也不好说他什么,我跟宜乐简直恨死他了。”
陈熠一愣,听出她有意跟他唠家常,不由轻扬起嘴角,将自己手里刚剥好的圆滚滚的橘子递给她,“萧公子瞧着是个开朗明快的性子,没想到小时候还这样顽皮。”
翟似锦顺手接住橘子,掰开吃了,才轻嗤了声,“那可不是,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如今仍一事无成,还要找舅母替他谋求个一官半职。”
原来上次顺道送她进宫,听闻萧琮突然拜见萧皇后,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没等陈熠再接话,旁边的萧琮已经转过脸来,眼神睥视地看了翟似锦一眼,连名带姓地道:“翟似锦,你又在编排我什么呢?”
背后议论还被正主听见,饶是翟似锦再脸皮厚,也微微发窘,“你还用得着人编排?就你那些事迹,京城里谁不知道?”
十足的火丨药味儿。
陈熠长指敲在桌上,眼底沁满笑意,望着她因气恼而微蹙的眉。
要是私底下,翟似锦也这样生气,他可能会忍不住帮她捋平蹙起的眉。但要真是两人私下独处,那他定然不会惹她这般生气。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懂么?”萧琮语气冷得不像话。
翟似锦紧蹙着眉,正要怼回去,赵奕适时帮两人止住话题,“吵什么,看戏呢。”
戏台上唱到情绪高昂处,戏台下的看客们接连鼓掌叫好,将他们几人的争执压得死死的。
翟似锦收回目光,打算继续剥橘子吃,低头一瞧,果盘里已经没橘子了,就剩下几把葵瓜子。
于是她朝陈慈努了努嘴,“陈慈,能帮忙拿个橘子过来么?”
陈慈看戏看得入迷,压根没听见。
翟似锦不免有些尴尬,正想开口使唤燕燕,萧琮抬手就将自己桌上整个果盘都端了过来,“喏,瞧表哥我待你还好吧?”
翟似锦没料到,深深皱了眉。
燕燕低着头伸手接过果盘,放在翟似锦这边的小桌上。
萧琮自觉翟似锦失礼,顿时得意地笑了笑,“说句好话怎么了?别憋住啊,说出来让我高兴一下?”
翟似锦不由瞪了瞪眼,俨然是要发威的小野猫的架势。
赵奕忙伸手杵了杵萧琮,“少说两句,你们都多大的人了,这都能吵起来。”
之前萧皇后不让两人聚头的原因就在这里了,三两句话就能吵起来,要是不拦着,怕是能当众打起来。
赵奕生怕翟似锦心里不舒坦,临了回头安慰她两句,道:“似锦,你别管他,他就这张嘴巴喜欢得罪人,你就跟陈熠好好坐着看戏,不理他他就没劲儿了。”
翟似锦确实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里跟萧琮吵起来。
但萧琮没有丝毫眼色,趁着台上台下热闹一片,他从陈慈身后凑过脸来,朝翟似锦微眯着眼睛,挑衅笑道:“小表妹向来伶牙俐齿,怎么不说话了?还是说,你跟京城里其他的姑娘一样对我仰慕已久,见了面磕磕绊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翟似锦气得心梗,“……你再胡说我打你了!”
她随手抓起一个橘子,作势就要往萧琮脸上砸,陈熠身子稍微一动,伸手捏住她手腕,“郡主消消气。”
翟似锦也不是真想打人,就是不想看见萧琮那副贱兮兮的样子,明明赵奕都劝着了,他却还要无事生非,故意惹她生气。
“郡主……”
陈熠握在翟似锦腕间的指尖微微紧了紧,朝她轻摇了摇头。
赵奕亦是紧绷着脸,神情郑重道:“萧琮,你要是再胡闹就回去。”
萧琮脸上的笑容微顿,回眸看了眼赵奕,又看向翟似锦,道:“怎么就生气了,跟你说笑罢了。放心吧,你这样的小姑娘我才看不上,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翟似锦险些一口老血涌出,不能忍了,“你可闭嘴吧!”
管他有没有心上人,故意搅和她和陈熠的人,都活该叉出去狠揍一顿。
陈熠将一切都尽收眼底,指腹触及翟似锦柔软的手腕,目光跟着她转了一圈,停在萧琮身上,“郡主脾气不好,有劳萧公子见谅了。”
萧琮幸灾乐祸的笑容还在脸上,却是猛地愣住,像是发现了什么,“你们……”
萧琮:“???”
倒也不是萧琮觉得惊奇,只是京城里关于陈熠的传言大多是少言寡语,或是铁面无私,总之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起先进宫时萧父还特意叮嘱,说朝中陈熠这人尤其不好招惹,让他收着点性子,尽量离远点。但他向来一身反骨,自打刚才他进百花楼起,看见陈熠跟翟似锦关系不错的样子,就故意招惹翟似锦,只是没曾想,这两人??
“妹……妹夫?”
萧琮也不嫌弃,当即就痛快地对陈熠换了个称呼。
翟似锦听得眉头突突跳,冷着脸把萧琮凶回去,“你喊谁呢,谁是你妹夫?”
她跟萧家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要不是萧皇后跟萧家挂着血亲,她连萧琮的面儿都不愿见的。
陈熠不疾不徐地轻微颔首,松开翟似锦的手,同时接受到来自赵奕的示意眼神。
“好好看戏,都有什么好聊的,反正以后都是要成为一家人的。”赵奕悠悠地道,状似无意问了句,“不过话说回来,萧琮你何时有了心上人,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不会是为了防着家里,随口胡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