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泽抓起手机来就想走。
“坐下!我话没说完你什么态度!”韩棠高声。
楚泽没有动。
他看着母亲,一模一样,几乎一模一样,母亲此时的神态语气,跟父亲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转了下头,正好看到客厅角落里那只碎了两半又想办法找人锔好的花瓶。锔过的痕迹对着墙角,从外表来看是看不出来的,就好像有些伤痕和隐疾,藏在华丽的表皮下,轻易不会暴露。那是有一次他父亲喝醉了酒在家里找茬儿大闹……他记得的,就是因为他的工作。他是学文科的,大学里的成绩虽然不那么突出,就业形势也不是很好,但临近毕业时他却幸运地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可是父亲早有安排。他不是不知道父亲给安排的工作更好更有保障,也还是想试着离开父母离开这个城市。就是那次,父亲又大发雷霆……结果是他进了父亲托关系给他安排好的单位,脖子上的套索又紧了几分。
“我没干什么坏事。”楚泽轻声说。
韩棠看着他,平放的手握成了拳。
“我喜欢打游戏,您知道的。经常一起打游戏的就是那几个同学和朋友。大部分您都认识。”楚泽慢慢地说了几个名字。韩棠听着,没有插话。楚泽说:“我调休的时候,或者周末,我们会约着一起打比赛。这几年打比赛得的奖金也有一点,不多。一起打游戏认识的朋友有开酒吧的,前年夏天有家酒吧要转手,他就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投资。本来我没什么兴趣,后来观察了一下那家酒吧的情况,想想手上还有点儿小金库的钱,就打比赛的奖金、平时偶尔发的补贴,葛菲菲不要的那些小钱,就投进去了。也不多,三十万。”
韩棠心说,这孩子不得了。不多,三十万……她活到这个年纪,三十块也不会轻易说出“不多”来。真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啊!这么一比,隔了近三十年的代沟,委实是她格局小了……她拿起杯子来,喝了口茶。
皱了下眉。
一股子火油味。
但她不动声色地又抿了一口,“你打游戏还打出名堂来了?真是小看你了。开酒吧得在市面上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啊,你有资源吗?就敢接手开酒吧?”
楚泽抿了下唇。
韩棠“哦”了一声,“楚少爷没有,楚老爷有。朋友以为你能罩得住?”
“他们没指望我罩得住。本来人家就开过酒吧,有经验。再说我也不参与管理。”
“所以到底怎么经营的,你根本也不清楚,对吧?”韩棠问。
楚泽语塞。
韩棠看他的脸色,知道他也清楚问题在哪里,问:“获利过?”
“嗯。酒吧生意还是挺好的,不过前期投入也大,得慢慢回本,哪知道后来赶上疫情停业,一停就是好久。水电租金员工都是钱。重新营业开始慢慢恢复元气,刚要好点儿,去年十月突然又封了。解封以后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得好好搞搞,就搞了一次装修,又投入了一部分钱。借钱就是这期间借的了。可是装修期间有员工遇到意外了,赔了一大笔钱才了事。酒吧再开业就一直在赔钱。那段时间有两个朋友顶不住就退出了,剩下我和老姜两个人了。老姜占大头。我没钱往里投了,他还在顶着。眼下这生意也就是那样,一直在巨亏……我没再投也没再借钱了。总共其实也就是六十万的债。因为利息我每个月都在还的。”
韩棠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你的工资卡在菲菲那里,每个月就那点零花,你哪来的钱还利息?你利息就要还那么多!”
“几张信用卡倒。”楚泽说。
“你怎么敢借的?你知不知道黄赌毒都跟这个沾边?这是无底洞……”
“知道。我们单位转制,不是有笔钱么……本来早就该发了,我寻思那钱到账,我压力就小很多了。再跟人借点儿,就能对付过去了。结果那钱单位一直压着没发,我因为管控也没法儿参加活动,设备都在家里,单位宿舍的也不顺手,又没钱再置办一套,打游戏成绩也不好……总而言之就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过我已经跟朋友借到钱了,下周就能把高利贷的钱还上。所以我跟爸爸还有您都说,不用担心。借朋友的钱我慢慢还。转业费就够还大半。”
韩棠听着“借”字,一点都乐观不起来,也丝毫没有感觉到轻松。
“我不能理解你这做法。家里不缺钱。你也不缺钱。为什么?”
“您就当我昏了头吧,想找点事做。到了这个岁数,我算是没什么成就。”
“不需要你有什么成就。妈妈一直说,你健健康康的,做好了手上的工作,把家里顾好,跟菲菲安稳过日子,培养好两个孩子,就足够了!”
“妈,这日子我过得,真的很没意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的工作。开始去的时候被安排在岛上,那一年多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坐船都要一个小时才能上岸,再开车一个半小时才能回市区,最主要的是一两个月不回来也显得挺正常的。我根本不想回家。你们就完全不能接受。您觉得我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又受罪又孤单,吃不好睡不好,其实我样样都好,除了值个班出个操,平时不知道多清闲;我爸觉得我在那是虚度时间,耽误提拔……他一边儿是嫌弃我没本事,一边儿使劲儿推我、替我钻营,不成就怪我烂泥扶不上墙,总而言之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行……单位里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算好了的,我占一个下面的坑就不错了,上面的坑我没兴趣,再往上占坑那代价也太大了……我有兴趣的事儿我愿意干的,可是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捞着干我喜欢的什么事儿。这次我错了……我会慢慢儿把窟窿堵上。”楚泽说着,看了下手机屏上的时间。
韩棠瞥了一眼手机上弹出的对话框。
字是看不清的,她也不想看清。
她敲敲桌面,让楚泽抬头。
“儿子,有句特别糙的话,说得难听,可是有道理——这年头,借老婆都不借钱……什么朋友能跟你这么赴汤蹈火?我认识吗?”
“您不认识的。我们单位的。我们俩同一年入职的。”楚泽说。
韩棠点头,问:“女同事?”
楚泽皱了下眉,但没否认。
韩棠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昨天还在背单词 App 里复习过的俗语,“Like father,like son”……她听见自己问:“借你钱,条件是你离婚娶她吗?”
“没有。没这个条件。”楚泽说。
韩棠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第51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4)
一声脆响,像惊雷。
韩棠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作响,好像有炸弹被接连引爆。她的手火辣辣地疼,楚泽脸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你太让我失望了。”韩棠看着儿子脸上那个手印。
楚泽一动不动。
他没有看母亲,也没有出声。
“你有家庭,你有孩子,你有责任。”韩棠说。
得知儿子欠债都没有此刻让她觉得实实在在是面对了一种失败。
“我知道。”楚泽说。他仍然没有看母亲。“我们也没到那一步。”
“哪一步?”韩棠沉着声音问。
楚泽抬手搔了下耳后。
“她有家庭?”
“是。她也不会离婚的。”楚泽说着,迅速看了母亲一眼。“不是像您想的那样。”
“我想得哪样?”韩棠盯着楚泽。压住她胸口的巨石向上挪了几寸,呼吸和言语开始变得困难。“楚泽。”
楚泽没应声。
外面似乎有声响,但母子俩都没有在意。
可能是风,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
韩棠看着楚泽的脸,白皙的面孔泛了红,巴掌印那里肿了起来。天色有点暗了,现在天越来越短,不开灯,很快她就要看不清楚泽的模样了。
“人要往下三滥走,没有头儿。你听妈妈这句话。妈妈活到六十六,乌七八糟的人和事看得太多了。妈妈不想自己当宝贝捧大的儿子,变成下三滥,这是妈妈人生最后的愿望。”韩棠说着,把手机挪过来,戴上花镜,找到释迦的 ID 点开,打开发过来的文件,仔细看了看,又抬起头来,看着也盯着自己的手机但是并没有改变姿势的楚泽。她看着儿子,只觉得跟他的距离是这么的远。“妈妈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是吧?”
楚泽还是没出声。
韩棠觉得叹气都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索性不叹了。她点了点头,说:“你呀,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不然再这么下去,以后还有更大的坑的等着你。这一回损失些钱,你要得到教训还好。贵是贵一点,至少让你知道这里面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应该也意识到了,你们那间酒吧的经营肯定是有猫腻的。姜浩泽二进宫,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诈骗,你跟我脱口而出‘骗子'可能是潜意识吧?你心里有数的,这里一定有人骗人了,谁是骗子谁是傻子,你自己去搞清楚。我提醒你,酒吧里姜浩泽的老婆管账,酒吧两次装修用的装修公司都是他老婆表弟的,员工受伤到底赔了多少钱……这些你完全可以想办法了解了解。你自己也好,联合曾晓植和汪鸣也好,看着办。盈利亏损,自己看账看不出门道,你找专门的会计师看也可以。再不行,你打个电话给潘薇阿姨。我今天见过你潘薇阿姨了,已经打过招呼。不要怕丢人,也不要怕麻烦……已经够丢人了不需要怕了。再说,过日子不就是丢一次人、捡回来,再丢一次?”
她说着话,把文件资料截图发给楚泽。
屋子里几乎全暗了下来,楚泽的手机屏发出绿幽幽的光,映在他脸上,跟黑白无常似的。
韩棠放下手机,喘了口气,说:“你的转业费不是你自己的,应付一时可以,但那钱也有菲菲一份。这你该明白。你还应该明白,借给你钱的,不可能不图回报的。不管你们关系到哪一步了,一定有你还钱还人情的一天。你算计好,还不还得起。你的事,自己去跟菲菲坦白说。包括欠债和其他的,所有的,你干了什么,你打算怎么样……今天就回家去。不过今晚别说。今晚是菲菲爸爸生日,她心情应该还不错,不要在今天给她添堵——你已经干了很缺德的事儿了,别再缺德了。”
“妈,您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我……”
“难听?难听你也听着吧。你也听不了几天了。”韩棠听见声响,抬眼看到门厅亮了灯,顿了顿,说:“还不打算过来吗?回来不就是为了开个家庭会解决问题吗?”
楚泽愣了下,转过头去。
楚天阔从门厅里走了出来,说着“怎么摸着黑说话”,抬手按了开关。他一下子按开了一排灯掣,瞬间壁灯、顶灯连脚下的小夜灯都亮了,屋子里顿时亮到刺眼。韩棠微微眯了下眼,等他过来坐下,看了眼脸色发白、巴掌印已经发紫的楚泽,说:“我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情把我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不管你听了多少,要是没听全,让楚泽跟你重复一遍。”
楚天阔看着她,一时没出声。
楚泽额头上的汗涔涔的。
韩棠转向楚泽,说:“菲菲日常有点小毛病,不是大问题。这是站在我的立场来说的。她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生育了两个孩子,尤其嘟嘟还小。楚泽,在跟菲菲的关系上,我也希望你仔细想清楚,做得像个人样。我管不了你这些,只能给你建议。”
“韩棠,”楚天阔伸手拉了她一下。韩棠抬起手来,几乎是立刻摆脱了他的碰触。楚天阔脸色一变。
韩棠看着楚泽,说:“你有什么不满,你想干什么,四十岁了,儿子,你尽管说出来,尽管去干。工作不顺心不满意你尽管辞职,空出编制来外面大把人等着考进去。你不管将来干什么,能自己谋生,妈妈尊重你,也很高兴你能真正自立。 ”
“你这是说什么呢!”楚天阔拉住韩棠的手。
韩棠使劲儿甩开,看着楚天阔。
楚天阔本来已经升起来的怒火,在看到韩棠的神情目光时,像遇到了冰。韩棠非常冷静,但也非常疲惫和伤心。他一时没能出声,转而看着楚泽,“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顾头不顾腚的,没有那个本事别玩那么大,现在好,一腚的屎,还得给你擦……”
“你先闭嘴。”韩棠说。她看着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很多年了,在父亲面前一直是低着头的儿子,此时竟抬起了头来,那样子,丝毫不畏惧。她分明听见楚泽说“不用你管我,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就这会儿工夫,楚天阔骂了句“小白眼儿狼你出息了敢顶撞老子了看我不收拾你”伸手就要拿起桌上的杯子来,可杯子提前被楚泽抄在手里,一挥手朝那只花瓶砸了过去。
一声巨响,那锔过的勉强维持着体面的花瓶在架子上摇晃了两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粉碎。
韩棠看着满地的碎片,听着父子俩脸对脸骂起来,不高不低地道:“行了,都住嘴吧。我还有话要说,都给我听着。”
“什么话?”楚天阔面红耳赤,转过脸来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韩棠。
韩棠示意他们俩坐下来,说:“本来我想晚点说,可咱们一家三口,也不是老有机会这么坐下来。说完了楚泽的事,我想说下我的。我的体检结果不是那么好。”
“怎么了?”楚天阔和楚泽一起愣了下,又一起问。
四周围突然完全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坐,站在那里,还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架子,好像马上又要干一架。
“不出意外的话,是恶性肿瘤。再具体的,要详细检查。我得住院了。大嫂找了老同事,已经联系好了,明天一早空出床位我就住进去。”韩棠心平气和地说。
第52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5)
寂静仍旧在蔓延。
良久,楚家父子俩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棠说完了,像是卸下了包袱,长出一口气,双手按了按桌面,看看表,说:“就这点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