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自以为是地将我当做了大歌星?
边野也不知怎么了,胸口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火。
仿佛一头名为本能的野兽,嘶吼着冲出了绅士的皮囊。
他用他自己都觉得阴阳怪气的语气道:“八年前,我去到北京之后,的确是认认真真地搞了一段时间音乐,但我既没有唱出什么名堂也没有成为大明星。三年前,我就从北京回来了。这三年,我没有再碰过一下琴弦。”
他俯身前倾,漆黑的双瞳极有压迫感地深深凝视:“音乐梦想什么的,我早就放弃了。”
事后回想起来,边野也承认是自己迁怒了周雪葵。
就因为他看见周雪葵八年来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梦想,就因为他看见周雪葵的梦想已经开出来美丽的花,就因为他看见周雪葵的眼中有着无比璀璨的光。
而反观他自己……
不过是一具失去了梦想的行尸走肉,是一滩没有了光泽的死水。
站在周雪葵面前,仅仅是和周雪葵简单地对视,就让他觉得自惭形愧。
而在饭桌上,就在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边野就后悔了。
因为他看见,那双刚刚还盈满了星光和暖阳的眸子中,突然乌云连绵,泛起层层雨光。
他将自己的话语,化作一柄匕首,刺伤了他最爱的人的心。
边野张了张嘴,正想说声抱歉,突然听见一个清亮温柔的女声响起:“这三年,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周雪葵抬眸。那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的温暖与关怀。
她定定地看着边野,一字一顿地问道:“直到现在,也还是过得不开心吗?”
边野的心被猛地一击,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碎了一地。
啊、啊……
雪葵,直到这种时候,你还在关心我吗?
四目相对,片刻后,边野仿佛被抽走脊柱骨一般瘫倒在了座椅上。脑袋后仰,露出结实的喉结,手背覆盖在眼睛上,静默无声。
“雪葵……”边野喃喃地念着那个深深镌刻在心底的名字,语调沙哑中带着一丝哽咽,“你这样,让我该拿你怎么办?”
手掌移开一条缝隙,带着癫狂的眼眸贪婪地描摹着对面人的轮廓。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修了百万功德,才有幸今生遇见了周雪葵。
第32章
周雪葵沉吟片刻,找老板要了一瓶酒两个玻璃杯。
透明无色的清澈液体倾倒于同样透明无色的杯中,打着璇儿缓缓转动,看似轻盈无一物,实则却凝结着中国人千百年化不开的愁绪。
周雪葵将其中一杯酒推到边野身前,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歪了歪头,微笑着问道:“喝点?”
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注1)
成年人的默契,尽在其间。
边野拿开手掌,重新坐直了身体。端起酒杯,透过波澜微兴的液体,望向另一端的周雪葵,好像这样,就能利用那奇异的光影将此刻的一切永远印刻在时光中。
那个人的面容、那个人的眼神、那个人的微笑……以及,那个人的心。
边野紧紧地盯着周雪葵,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就像是防御状态的猫咪一样呢……
哪怕是在吃东西的时候,也要紧紧地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
周雪葵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又给边野倒满了一杯酒。边野毫不犹豫地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周雪葵不说话,继续倒酒。边野也不说话,继续喝酒。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默默地倒酒,一个默默地喝酒,周而复始。
终于,到了第四杯酒的时候,边野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小小地啜饮了一口酒,缓缓地将酒杯放下,眼眸轻抬,凌厉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漂亮的丹凤眼的眼尾浮现出一抹灼人的红。
周雪葵缓缓地俯下身子,拉进两人的距离,双肘撑在桌面上,捧着脸颊,微笑道:“现在,你可以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放弃你的梦想了吗?”
“在这儿等着我呢……”边野失笑,漆黑的眼瞳控制不住地在周雪葵的脸上流连,“你灌我喝酒,就是为了问这个?”
周雪葵狡黠一笑,纯真的杏眼在酒精的晕染下多了几分艳丽:“当然,要不然我干嘛陪你喝白酒啊……真是的,难受死我了……”
说完,周雪葵伸出一根手指,委委屈屈地戳了戳空空如也的酒杯,将酒杯戳了个踉跄。
看着酒杯笨拙地旋转着重新找回平衡的样子,周雪葵露出孩童般纯真的微笑,像是整蛊了小伙伴的大仇得报。
边野将一切看在眼里,一颗心突然就柔软了下来。
那个由三年时光凝结出的心结,那个被多年的懊悔重重包裹的乱麻,第一次出现了松动的迹象。
喉结滑动,低沉又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如同一场穿越时光的旧梦。
“三年前,我的父亲突然去世了。是癌症,几个月就走了。我从北京回来奔丧,看见我的母亲抱着我父亲的骨灰盒缩在沙发上,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儿一样,直到看见了我,她的眼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光。”
“我的母亲递给我一张病历,上面确诊我的母亲患有心脏病。我的母亲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你父亲已经得癌症走了,我现在又得了这个病,你要是还不回来,你让我还怎么活下去,让这个家还怎么撑下去’?”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再也不能任性地只顾着追求自己的梦想了。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是这个家未来的顶梁柱。我要回来,负起我的责任,撑起这个家。”
周雪葵的心脏上缓缓涌起一股刺痛感,如同粗糙的砂纸在其上来回摩擦,疼得细密又绵长。
修长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关节处泛起生生的白。
周雪葵斟酌着开口:“我知道,以我的家庭情况,我很难给出什么有说服力的建议。毕竟,我活到三十岁,出省的次数还不到三次。我的家人,也全都在省内。现在,我也是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的。”
“我实在是无法感同身受,独生子女离家千里之后,留守在老家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离开家的子女在面对父母的衰老、疾病、死亡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所以,我不会对你放弃梦想,从北京回到八顺市的行为进行任何对错判定。只是……”周雪葵深深地凝望着边野,“现在的我以一个医院药师的身份坐在你面前,你愿意听我从药学的专业角度来聊聊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可爱挂的杏眼中有某种复杂又深沉的情绪逐渐酝酿,给周雪葵偏甜美亲和的长相凭添了几分成熟与稳重。
看着这样一张面容,任何人的心中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信任感,心里想着:这就是专业人士啊,我要听她的——然后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过去。
谁能够在此时说出拒绝的话呢?
边野微微垂眸,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杯沿缓缓摩擦。沉默,在嘈杂的环境中将时光不断拉长。
就在周雪葵以为对方就要拒绝的时候,边野突然嗯了一声,沉沉地道:“你说吧。”
周雪葵定了定神,开始说道:“人的一天有24个小时、1440分钟,而人一天用来吃药的时间不会超过10分钟。以10分钟来计算,人一天吃药的时间花费只占整体时间的0.69%。”
“如果我们把这个吃药的时间区间拉长到人的一生,再算上看病、住院的时间花费,那么所占的比例再翻上一倍就顶天了——也就是是1.38%。”
“如果人的一生可以活100年,那么100年的1.38%就是1.38年,不到18个月。和100年的人生相比,18个月很长吗?”
周雪葵停了下来,用眼神询问着边野。
边野沉默着,并没有给出答案。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沉痛的表情开始有了一丝松动。
与100年的人生相比,18个月的时间真的一点也不长。
甚至可以说是很短、很短的……
周雪葵从边野的表情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疾病让我们的身体感受到痛苦,让我们的生活有了不情愿的暂停——它确实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情,但却绝对绝对不是我们人生的全部。”
“而我们这群医药人,之所以千百年来不断地付出努力,去研究各种疾病、药品,就是希望能将疾病对他人的影响降到最低,希望让每一个被疾病困扰的人,都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周雪葵深深凝望着对面的青年,努力传达出无声的支持。
“边野,你的母亲生了病,你为了照顾母亲放弃了在北京的一切回到八顺市——这是孝行,当然无可指摘。但是,你要为了一个‘孝’字而搭上你全部人生吗?”
“你想过没有,你和你的母亲并不是24小时都绑定在一起的。你的母亲,在她生病、住院、吃药的1.38%的人生之外,是98.62%的全然的自由。你的人生,在你母亲生病、住院、吃药的1.38%的时间之外,也是98.62%的全然的自由。”
“你为什么,不在这98.62%的自由人生中去继续追求你的梦想呢?”
回想起在大学里相知相伴的时光,周雪葵不由地露出一丝怀念的浅笑:“曾经的你跟我说过,你的毕生梦想时做出更好的音乐。你之所以想要去北京,也是因为那里是中国的文化中心,可以助力你实现梦想。”
“现在的你,的确是只能呆在八顺市,但你只要还有双手、只要还有一把琴,哪里不能继续做音乐呢?”
“放弃梦想,你很痛苦。不再弹琴,你也很痛苦。那么,为什么不做一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呢?弹一首歌曲,只需要4分钟,只占你一天时间的0.27%。那么,你为什么不试一试,每天花费0.27%的时间,让自己过得更幸福呢?”
仿佛天光乍破、清风骤起,原本遮蔽在眼前的乌云渐渐褪去、原本掩盖在心上的尘土缓缓散开,露出乌云后煌煌的日、红红的心。
真是神奇呢。
只是几句简单的话,却轻易地解开了他长达三年的心结,抚平了他所有的不甘、绝望、迷惘和悲伤。
边野的瞳孔不自觉地睁大,他看着对面的周雪葵,就像在看着一个奇迹。
“雪葵……”边野的喉咙动得有些艰难,他突然感到自己很渴,从身体到心灵都渴望着某种特定的甘霖,“……谢谢你。”
他深深地望着周雪葵,突然感到心中的某一角塌陷了。
自己……或许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再离开眼前的这个人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坦白一切的时候。
于是,他艰难地收回过于炙热的目光,就像猫咪谨慎地收回试探的爪子。
薄唇轻勾,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属于老友范畴的微笑:“你现在,已经是一位优秀的药师了啊。”
始终关注着边野神情变化的周雪葵眼睛一亮,知道自己的劝导成功了。
她眉眼弯弯,饱满的苹果肌上洋溢着开心的笑意:“嗯,谢谢夸奖!”
终于解决了一件大事,周雪葵放肆地奖励了自己一份山药蓝莓糕,暂时地将“热量”、“肥胖”等一系列关键词都抛到了脑后,单纯地享受此刻的满足和快乐。
“说起来,如果你打算继续弹琴的话,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一下。”
听到周雪葵突然的请求,边野挑了一下眉,面上露出恰当的询问,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起来,蹦跳出紧张又雀跃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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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明,《增广贤文》
第33章
三天后。
早上7点40分的内分泌科,头天晚上值班的医生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嘴里塞着食堂出品的包子,从家里赶来上班的医生急匆匆地走到休息室,一边更换白大褂一边见缝插针地闲聊几句。
从早上8点开始,科室里就要进行交班,开始一天忙碌的工作。现在的这十几分钟,可以说是医生们一天中唯一空闲的时间。
而就在此刻,一个急匆匆跑过的身影打破了内分泌科此时难得的平静。
“胡医生!”周雪葵一个箭步冲到胡意医生的办公桌前,兴奋地递上一张打印的检查结果单,“单星星的基因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的确是线粒体糖尿病!”
周雪葵望着胡意医生,脸上全是笑意,眼中全是催促:“胡医生,请给单星星开胰岛素吧。”
胡意医生狠狠地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撇了撇嘴,良久,才在电脑系统中开出了胰岛素的医嘱。
“哼,被你撞上了。”看着周雪葵离去的轻快背影,胡意医生的眼眸沉了沉。手中的中性笔狠狠地戳在草稿纸上,让人无端联想到古老的针扎小人。
“不过是一个医院药师而已……”
……
周雪葵一整天都神经紧绷,随时关注着单星星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
到了下午,一天六次的血糖数据终于全部出炉,周雪葵更是第一时间就趴到电脑屏幕上仔细地查看起来。
胰岛素起效果了!
今天一整天,单星星的血糖都达到了正常值且十分平稳!
周雪葵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单星星和陈刚,两个人也是欢欣鼓舞。特别是单星星,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生下健康的宝宝后,直接激动地掉下泪来。
“真好呀……”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也算经历了全程事件的边妈妈欣慰地感慨着。看着幸福得又哭又笑的单星星和陈刚,心中也跟着涌起满满的幸福。
紧接着,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病床边的周雪葵身上。
那个曾经青涩无比的少女,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青年,一位真正能给患者带来希望和健康的医院药师了。
她穿着白大褂,站在病床前,露出温暖的笑容。身后的玻璃窗外有无数的光芒倾斜而下,给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色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