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结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与柳青枝相似的经历,让她更容易被带入到日记的情绪中。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自己掉入了冰冷的海洋,被绝望组成的漩涡拖拽着不断下坠、下坠,直坠入地狱中去。
“所以说,柳青枝她……她……这是……”秦九结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挣扎了许久,还是开不了口。
周雪葵缓缓地合上日记本,沉沉地道:“这不是一起由无知引起的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柳青枝和她的母亲关系不好,这是周雪葵早就知道的。但她万万没想到,柳青枝不是单纯地讨厌她的母亲,而是仇恨!
这种仇恨,甚至强烈到她不惜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她的母亲。
多么傻又多么悲凉……
周雪葵深吸了一口气,思绪逐渐清晰:“心病还须心药医。看来,要治好柳青枝的腿要先解决她和她母亲之间的问题。”
仿佛在绝望的漩涡中终于看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绳索,秦九结立刻举手:“周老师,也让我来帮忙吧!”
……
这天下午,微风和煦。
缀满红花的树枝轻轻摇曳,为医院中的人们送去一片花香和阴凉。
两个纤细苗条的身影坐在花树下的长椅上,其中一个人穿着医院的白大褂,另一个人则是普通的家常打扮。
这两个人影,正是周雪葵和柳青枝的母亲。
柳青枝母亲有些疑惑:“周药师,你叫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谈谈。”周雪葵理了理头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专门把你从病房里叫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个。”
柳青枝母亲有些紧张地笑了起来:“还搞得这么复杂……周药师,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周雪葵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这样的,我之前几次去查房,发现你和柳青枝的关系似乎不是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简直就是大大的不好!根本就是有刻骨之仇!
一提到这件事,柳青枝母亲顿时笑不出来了,满脸愁容:“周药师,你不用这么小心的……唉,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我和那丫头一见面就吵架。估计现在整个科室,就没有不知道这件事的。”
柳青枝更加放柔了语气,轻声道:“大姐,你能跟我说说,你和柳青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柳青枝母亲的脸色凝重起来,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这个样子,很明显就是不想说。
周雪葵知道,对于柳青枝母亲来说,她和柳青枝的事情属于家丑。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柳青枝母亲是绝对不会轻易把事情原委说出口的。
至于她和柳青枝每天的争吵……
只要别人不清楚她们俩人吵架的原委,就约等于不知道这件事,也就不算外扬家丑。
周雪葵眼珠子骨碌一转,开始一点点地望自己这边添加筹码:“大姐,你也知道,从柳青枝住院以来,她一直都非常不配合医院的治疗。无论是输液也好,还是吃药也好,她通通不接受。”
“柳青枝住院已经3天了,居然连一个药都没有用上!这要是再这样下去,她的腿还能好吗?”
“我身为柳青枝的临床药师,和大姐你的心是一样的,都希望柳青枝能快点用上药,快点治好腿。柳青枝还那么小,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我实在是不希望她以后都只能坐在轮椅上。”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之后,柳青枝母亲的面容逐渐动摇了。
周雪葵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话锋一转:“我猜测,大姐你和柳青枝之间可能是发生过什么事情,所以才导致柳青枝不愿意用药治疗。我想,如果我能够了解事情的经过,或许我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和她沟通一下。”
“毕竟,吵架的两个人要是都在气头上,是听不进对方说的话的,哪怕那话再正确也不行。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有个不相关的第三人站出来,两边传话,那就大概率能把这件事给调解了。大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柳青枝母亲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眼神也开始向下瞟。
周雪葵知道,她是真地动心了,只是还差一点点最后的决心。
于是,她微微一笑,决定再加一把火,把那层最后的窗户纸直接烧光!
周雪葵柔声道:“如果这件事真地能够解决的话,我想柳青枝就会愿意用药了。她还年轻,身体恢复能力强。只要坚持用药,她是大概率能够恢复正常的。”
柳青枝母亲紧紧握住的拳头蓦然松开,飘移的眼神也逐渐坚定起来。
周雪葵顿时心中一喜:这件事成了!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柳青枝母亲缓缓地开了口:“小枝她喜欢跳舞……”
柳青枝母亲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某种神奇的韵律感,仿佛是古镇中流动的清溪,为远方来的客人诉说着那尘封的往事。
“她有天分,学得快、跳得好,老师们都夸她是个跳舞的好苗子。她从6岁起开始学习,直到今年她14岁——整整8年,一天也没落下过。”
“她今年下半年就上初三了,要中考了。我就让她不要再跳舞了,去参加中考,上普通高中,以后上大学,出来找份普通工作,最好是考个公务员什么的。”
“她不干,非要去上专业的舞蹈学校,以后走艺体,当职业的舞蹈演员。”
“于是,我们就吵起来了。”
柳青枝母亲的情绪平静地不可思议,平静得像快大理石。
如果不是周雪葵亲眼见到,实在是很难把她和那个在病房里歇斯底里、动不动就要打人的疯狂母亲联系起来。
周雪葵静静地看过去,问道:“既然柳青枝这么有天赋,你为什么一定要她放弃舞蹈呢?”
似乎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柳青枝母亲突然冷冷地笑了起来。
她侧过头,眼中噙着嘲讽,似笑非笑地睃了周雪葵一眼。
“天赋?”仿佛口中含着两枚橄榄,柳青枝母亲一口一个,将那字词混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全都狠狠地吐了出去。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有天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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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程冰苑, 王蓓, 罗文鑫,等. 笑气中毒致神经系统损害6例临床分析及康复治疗[J]. 上海医药, 2021, 42(11):5.
虽然本卷中的柳青枝是因为短时间大量吸食笑气而导致了下肢瘫痪,但并不是说长期少量吸食就对身体没有损害了。我在查阅资料的过程中,看到很多单次吸食量不大,但因为长期吸食而导致各种身体损害的案例。因此,不要怀有侥幸心理,从一开始就要拒绝吸食!
第77章
柳青枝母亲身上的气势徒然一升,像一尊历经千年风霜的大佛,带着厚重的威压向下迫去。
周雪葵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女人,她的容貌和柳青枝有八分相似,一双眼睛尤其相像。
岁月在她的眼睛周围增添了许多横向的纹路,由下眼角向着太阳穴的方向放射状延伸,看上去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毒蜘蛛。
毒蜘蛛那圆滚滚的身子转了过来,亮出了尖锐的螯肢——周雪葵恍然惊觉,原来那不是蜘蛛身体,而是柳青枝母亲浑圆的黑眼珠,尖锐的螯肢是眼珠上的高光。
“大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啊?”周雪葵试探着问。
柳青枝母亲歪头看了周雪葵一眼,眉目间突然带上了一股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娇媚:“因为啊,我也曾经是一个很有舞蹈天赋的人。”
柳青枝母亲抬起头,眯着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阳光下青春鲜妍的花儿,忽高忽低的腔调仿佛从远方传来的歌。
“我练舞比小枝更早,练的时间比她更长,我甚至还一度进入了歌舞团——可是,那有怎么样呢?”
“辛辛苦苦跳一个月,拿到的钱还不够一个星期的花销。千方百计地接点私活,老板翻脸就不认账了。”
“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伤痛一天比一天多,花销一天比一天高,挣到的钱却一天比一天少。”
“到最后,歌舞团还解散了……呵!”柳青枝母亲放肆地嘲笑起来,“跳舞有什么好的?消耗自己的时间、摧残自己的身体——结果连养活自己都办不到!伤了痛了也没有人心疼!”
“还是趁着年轻,多读点书,出来找份安稳的工作才是正经事!”
下了狠心、用了力气,柳青枝母亲就那样生生地扯开陈年的旧伤疤,露出里面血淋淋的伤口。
或许是痛到了极致,一直要强的柳青枝母亲也抽了抽了鼻子,由眼角缓缓地滑下一滴泪。
周雪葵看着那明明灭灭的泪光,心中不由地一阵酸楚。
以前,她只觉得柳青枝母亲蛮横、□□、不讲道理、暴躁易怒,觉得完全是柳青枝母亲造成了柳青枝的悲剧。
但她万万没想到,在那一切的冲突之下,居然还藏着这样一段痛苦的往事、含着这样一片淳淳的爱子之心!
而作为一个已经三十岁的成年人,在心里的一个角落里,周雪葵甚至有些认同柳青枝母亲的话。
所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为了子女长久的生活幸福,父母有时会狠心做出伤害子女的事情。
而那些被伤害的子女,他们的痛苦、他们的伤害、他们的血、他们的泪又都是那样鲜活、那样生动、那样刻骨铭心!
这个时候,到底是支持不断加深伤害的父母,还是支持拼命反抗的子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难做出的抉择了。
周雪葵默了一下,缓缓地从手提袋中拿出那本换上了教科书封面的日记本,递给了柳青枝母亲:“大姐,我想请你看看这个。”
柳青枝母亲有些不解,但当她翻开封面后,顿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她急急地浏览起日记本里的内容,仿佛一个贪婪的饕鬄,不肯放过其中哪怕一个字词、一个标点。
周雪葵这样做,其实是有深意的。
本来,她完全可以一上来就拿出日记,然后再和柳青枝母亲推心置腹,问出这位母亲行动的原由。
但是这样一来,柳青枝母亲的情绪会被一直压抑住,直到后半程才爆发出来。到那个时候,柳青枝母亲不仅不会认为自己有错,反而会觉得极度委屈,觉得恨自己的柳青枝是个白眼狼。
反之,像现在这样,一开始就引导柳青枝母亲说出自己的故事,让她把积压在心里的情绪先全部都发泄出来。
那么,在柳青枝母亲情绪缓解之后,再把日记拿出,她的情绪和关注点自然而然就会转移到日记上。
这个时候,柳青枝母亲才有可能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柳青枝内心的痛苦,才有可能静下心来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周雪葵仔细观察着柳青枝母亲的神情。
果然,在一开始短暂的愤怒之后,柳青枝母亲的眼中更多的是纳罕和悲伤。
“小枝她……她就这么恨我吗?”柳青枝母亲合上日记,半晌,终于呆呆地吐出这么句话来。“我明明,都是为了她好呀……”
周雪葵心中有些可怜她,但还是坚定地说道:“大姐,当初你学跳舞,一路坚持着进入了歌舞团,成为了职业舞者。尽管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走上那条道路,不是吗?否则话,你怎么肯让柳青枝也去学习舞蹈呢?”
“你拼命地阻止柳青枝继续跳舞,只是因为你害怕,孩子经历失败,承受痛苦而已。你害怕的,从来都不是舞蹈本身。”
“那么,为什么不让柳青枝试一试呢?时代已经不同了,人也不同了,或许柳青枝的未来也会有所不同的。”
“即使……即使是最坏的情况,柳青枝也没有成为一名家喻户晓的舞蹈家,但至少在这条追求梦想的道路上,她曾经全力以赴过。当她白发苍苍回首往事的时候,她可以自豪地说出‘我不后悔’。”
柳青枝母亲不住地摇头:“不行,这怎么能行?小枝还那么小!她知道什么?她根本不明白,要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是多么地艰难。”
周雪葵轻轻握住柳青枝母亲的肩膀,柔声道:“大姐,我很明白你对自己女儿那种深刻的爱意。可是有些时候,爱不是捆绑,而是分离;爱不是守护,而是锻炼;爱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风雨中的松杨;爱不是殚精竭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是授人以渔让对方获得长久的成长。”
“我、我、我……”
柳青枝母亲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般。她将日记本紧紧地抱在胸口,埋着头,哭得泣不成声。
“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
“我错了。”
看着柳青枝母亲头顶的发旋,周雪葵的眼中也蓄了不少晶莹的水波,她轻声道:“大姐,或许,这些话你当面对柳青枝说可能更好。”
柳青枝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的视野中突然多出了一副轮椅。顺着那细瘦的脚踝往上看,是同样泪流满面的柳青枝。
原来,就在周雪葵和柳青枝母亲在花树下谈话的时候,秦九结就推着轮椅和柳青枝躲在花树背后的灌木从旁,将整场谈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过去。
母女两个相互对望着,谁都没有说话。但那汹涌的情谊,却通过两双眼睛不断地交流着。
最终,这对曾经相互怪罪、相互责骂、相互怨恨的母女,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不再有一丝的罅隙。
周雪葵微笑着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和秦九结相视一笑,甚是欣慰。
柳青枝母女就此和解。柳青枝母亲同意了女儿继续学习舞蹈的愿望。柳青枝不但收下了小雨送来的手提袋,也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
“我一定要好起来!我还要继续跳舞呢。”当再一次查房的时候,柳青枝露出了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世界舞王,站在最高的国际舞台上,让全世界的观众都为我鼓掌、为我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