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间苏叶即使倦极了也不敢深睡,隔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便要强迫自己醒过来看看云淮晏。
云淮晏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埋在锦被里的脑袋拱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看他,愣了一愣,一骨碌翻身坐起凑近些看他,一句话没说,倒先掉下眼泪来。
云淮晏轻轻咳嗽两声,抬手为她擦眼泪:“哭什么?”
苏叶抽抽鼻子:“你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终于把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云淮晏畏寒地将手缩回被中:“别哭,我没事了。”
苏叶见他依旧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精神也还是极差,自然不会听信他一句“没事了”,握了握他的手:“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其实周身都是不舒坦的,云淮晏忍过心口阵阵闷痛,微微摇头。他强撑着意识等苏叶醒来,又与她说了几句话,体力不济早累得眸光流转痴顿缓慢,眨眼的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几乎就要阖上眼。
“阿晏!”苏叶忧心忡忡地喊他。
他挣扎着又撑开眼皮:“没事,我只是有点累,想再睡一会。”
苏叶扭头看了看窗外天光,日头高悬正是晌午时分,她低头吻过他的脸颊,开口说话竟有几分颤抖:“好,可是你最晚酉时要醒来,我等你一道用晚膳,好不好?”
他倦极,来不及回应她一个“好”字,眼皮已经落了下来,头软软垂向一侧,已然悠悠昏睡过去。
黎立舟与杨恕依然相看两相厌,却因为云淮晏而压抑住了心性,难得能好好说话,甚至在得知云淮晏醒来过一回的时候,能坐在云淮晏租下的小院的回廊下平心静气地喝茶聊天,等着云淮晏再次醒来。
茶是杨恕烹的,黎立舟一副四体不勤的纨绔模样,显然指望不上。
他给黎立舟续上茶水,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几日一直想问的问题:“我听苏姑娘的描述,你给她的那颗药丸很不寻常。你恰好也姓黎,我大胆地猜一猜,你莫不是来自衡川?”
“我都说了,那药丸是我来池州城的路上救了一个落水的漂亮姑娘,她送给我的,说要紧时候可以救命。这样说来,她可能就是你说的什么衡川城的人。”
“还魂丹是黎家人至宝,听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效用。”
杨恕说这话的时候一瞬不瞬地盯着黎立舟,黎立舟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这么厉害!”
“还魂丹天下就这么一颗,你说黎家人会轻易送给一个萍水相逢的你吗?”
“大概是那姑娘见我长得俊俏,芳心暗许。”黎立舟拨了拨头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忽然抓住了杨恕话里的破绽,“既然你说还魂丹就只有这么一颗,如果我是黎家人,我又怎么舍得拿来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杨恕瞟了他一眼,给他茶杯里续上水:“恰恰相反,正因为你是黎家人,你才舍得拿还魂丹来救他。”杨恕沏茶时走了神,茶水满过茶盏溢了出来,他蹙了蹙眉头,随手将那杯茶倒了,重新又添上热茶,他的手稳稳地持着茶壶杯里的茶水堪堪满到七分,杨恕看着黎立舟,意味深长地挑眉:“如果你真的是黎家人,你自然会明白我刚刚在说什么。”
黎立舟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立即炸了毛,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莫名其妙,我自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但黎立舟并没有炸毛太久,他在廊下走了几步,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那头陆小勇朝他们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放轻声响。大约是近来云淮晏病得多了,禁不起吵闹,陆小勇一贯的大嗓门也刻意压低,声量减小语气轻缓,与他五大三粗的身形实在不相配。
“我家公子醒了,听说二位在外面,想见见二位,当面致谢。”
致谢什么的其实并不要紧,只是三个人相识一场,眼睁睁看着云淮晏性命垂危,到鬼门关外走了一朝回来,如今转危为安了,杨恕与黎立舟自然要去看看。
进屋时苏叶刚刚喂云淮晏喝完了小半碗清粥,他倚在床头精神还好,看见他们二人进来,挣扎着便要坐起些,一番客套道谢的话还未开口已经被黎立舟堵了回去:“诶诶诶,别说那些虚的,我要去北境,这位也是要去北境,你要是有心谢我们,就赶紧养好身子,让我们搭着你的车一路往北边去,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
云淮晏和苏叶忍不住笑出声。
另一边杨恕则严肃得多:“冶江沿岸的堤防都加固了,近几日雨也停了,天气转晴,江水退得很快。”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黎立舟,又看看云淮晏:“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本地父母官,问了姓黎的,他也不肯说。但总之池州城已无水患之虞。”
听到这里,黎立舟朝云淮晏得意地眨眨眼,颇有些心照不宣的意思。
云淮晏却不去回应他的热络,顺着杨恕的话往下问:“那日意图行刺徐,徐知州的人可有下落?”
当日杨恕虽然不在场,却也从陆小勇他们口中有所耳闻,只知道那时兵荒马乱,所有人又是护着云淮晏和苏叶,又是护着徐冕,根本无暇顾及行刺之人。后来云淮晏伤重,陆小勇手下所有人和卢之峻能抽调出来的人手都被派遣出去找大夫,也没有人手去追捕行刺之人。
一直到今日,究竟是谁想杀徐冕,依然毫无线索。
黎立舟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银色的三角尖头铁器,铁器上灰扑扑的尽是泥土,只有尖端处有一抹红褐色血迹。他垫了一块帕子将铁器递到云淮晏眼前:“这是那天伤了我的那样东西,我找了几位村民看过,大概是从铁犁上卸下来的部件,要我说,那天并不是有人蓄意暗杀徐冕,只是呈西村村民气愤难耐朝他丢东西泄愤。”
“村民投掷铁器会那般凌厉?”云淮晏不以为然。
黎立舟合起手掌收起那块铁器:“这我就不知道了,大约民间自有高手。话说回来,如果是我要用暗器杀人,我至少会在暗器上淬上剧毒。可是你看,我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可见扔这个东西的人,并不是想至徐冕于死地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事十有八九是呈西村村民做的,池州城经历水患,往后一年的生计已是不易,此事不如便不要追究了。”
徐冕胆大妄为,背后牵扯至深,即使下杀手的人当真是呈西村村民,也应带来盘问一番才是。
黎立舟饰垢掩疵的举动太过明显,很轻易便让人生疑觉得他与企图灭口徐冕的人有说不清的瓜葛。
黎立舟说这番话时依然是他一贯嬉皮笑脸的模样,云淮晏没有过多言语,只是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目光灼灼,黎立舟也毫不避让,没有人说什么言辞激烈的话,可瞬时之间房里隐隐有一种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压力。
杨恕的手已经扣住腰间贴身藏着的短匕,拇指将匕首稍稍顶出雕花繁复的刀鞘。
恰恰这时候,苏叶收拾了碗筷走进屋来。
杨恕脚步微移,不动声色挡在苏叶与黎立舟之间。
云淮晏目光微凝,侧头轻咳了几声,神色如常地笑笑:“被伤到的人是你,你都说不追究了,便不追究了吧。”他朝苏叶招招手,当着黎立舟的面将刚刚的话同她又重复了一遍,让她见到陆小勇时转告给他。
云淮晏之前性命垂危虽不是直接被铁器所伤,却也与这又千万般联系。
苏叶听说不追究了,当即瞪大了眼睛,表示出不赞同。
云淮晏伸手握住她,将她带着坐到床沿来,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我这条命也算是黎公子救的,你就算是卖他个人情吧。”
第45章 启程
云淮晏一行在池州城一停便是半月有余。期间云淮晏伤势反复,有大半时间连床榻都下不来。
卢之峻从陆小勇那里打听来了他下榻的地方,三天两头登门想探望。
有时云淮晏状况好些,也是能起身在外间与他见上一面,大抵武将不善言辞居多,卢之峻第一回 来探望时讷讷地看着云淮晏:“您当真就是七殿下?竟然这样年轻。”之后便笔直地坐在一侧,与云淮晏和陆小勇大眼瞪小眼不再多话。
这样见了几回,卢之峻才慢慢打开话匣子,讲起池州民风北境风貌,末了抓抓头,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殿下在北境也待了许多年,我说的这些您大约都是知道的。”
云淮晏并不觉得无趣,捧着一杯药茶慢慢喝着,饶有兴味地看着苏叶坐在一旁听得入迷一会皱眉一会惊奇的模样,指着苏叶给卢之峻看:“我的这位小兄弟感兴趣得紧,卢将军只管说。”
卢之峻的故事仿佛已经被掏空了,愣了一愣,犹豫了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您可还记得几年前沔阳城外清丘岭一战?”
自然是记得的。
北地平坦,清丘岭是沔阳城外制高点,一面悬瀑垂天,两面陡崖如鉴,易守难攻,自先帝在位时被燕国所占,梁军率次抢攻均无所获。惠帝十年秋收时候,燕国大举来犯,仗着清丘岭地势之便,沔阳城一带几座城池一举一动皆在燕军指掌之间。
苏木面上讲规矩,行事作风却往往不按常理。
那时的云淮晏正是年轻气盛无惧无畏。
两个人只带了二十名精锐,循着清丘岭南侧的千仞飞瀑逆行而上,隐身于水帘之间,由苏木与云淮晏交错着借内力将特制的铁钎钉入石壁中,凭空在陡崖峭壁垂水悬河间开辟出一条道来。
一行二十二人登岭的同时,沈老将军亲自擂鼓坐镇,长平军中主攻事的先锋营与锵金营两营围住清丘岭唯一的一面缓坡,兵分三路包抄过去。
燕军位于高处占尽了地利,巨石滚木从高处不时砸落,长平军一贯如出柙猛虎的先锋营与锵金营这回却四下逃散疲于奔命,行军布阵乱如散沙,一点没有抢攻的势头。
长平军既不占优势,也无心强攻,却在燕军的乱石下闪躲着时不时射出几支箭挑衅,并不收兵。
燕人骁勇,却不善攻心,被长平军一激,便带着人马打了下来,冲到半山才觉得不对,回头看时,清丘岭上已经拔旗易帜,换了长平军军旗迎风招摇。
至此,燕人军心大乱,长平军轻易便攻上了清丘岭。
沈老将军弃了战车,骑马上岭时,看见的是云淮晏与苏木盘腿坐在墙根下悠悠然地喝酒。
从瀑布攀上山岭的两个人满头满身都是水,水被伤口的血染成粉色,滴到地上,跟燕人纵横在地上的鲜血一起渗进土地里面去。
两军交战,刀口舔血,生死有命,谁也不能幸免。
那一战,不是最艰难,不是最惨烈,但云淮晏和苏木就此在长平军里闯出了名头。
卢之峻早年也在沔阳城待过,清丘岭是他常年的心病。当年清丘岭一战,打头的一位是端侯长子,一位是七皇子,他一肚子话想说,却无缘得见,如今云淮晏就在眼前,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云淮晏面前,一声不吭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苏叶被吓了一跳:“卢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我本是沔阳人,当年我们用尽法子,久攻不下清丘岭,每年秋收时候,沔阳城丰收的粮食都一大半都要被燕人掠去。我,我这是替沔阳城的父老跪谢七殿下。”
云淮晏亲自起身,伸手去扶,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卢将军快起来,否则我就要替父兄跪谢卢将军镇守北境了。”
这边正笑闹着,陆小勇急急忙忙闯了进来,交了信到云淮晏手中。
徐冕是云淮定的老师魏任提上来的人,多多少少与云淮定有些关联。前几日云淮晏已将池州城事件原委写了信给云淮清,请他早做安排,又请卢之峻上奏云恒。
池州远离京都,却是边境要城,此事可大可小,京中如何决断,将追责至何人,全凭云淮清对付。
卢之峻极有眼力,当即起身告辞。云淮晏也不留,着陆小勇送他出去。
人都走了,他才拆开手里的信封。
那不是家书,而是一八百里加急的文书,按说他早该抵达长平军营了,但他一路在生病,行程拖沓,在池州城更是一歇便是大半个月,怨不得云恒会八百里加急地来催促。
可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节,长平军诸将从北境回京,他也是带着一身伤,却从未懒怠。
他明明从来都不是娇贵的人,这回却对自己分外纵容。
离人与归人,心境本是不同。
何况此去北境,长平再无苏木。
陆小勇不过是送了个人出锦云楼,回来时小院里已经忙成一团,回廊下堆了两三个箱子,屋里还有敞开着的箱子,护卫们挑挑拣拣往里收东西。
苏叶在屋里同云淮晏发脾气。
云淮晏将架子上的书取下来收进箱子里,苏叶便趁他转身再取时将刚刚收好的书放回架子上。
陆小勇进屋时,他们已经如此反复几轮了。
云淮晏无奈向陆小勇求助:“帮我拉住她吧。”
陆小勇看看苏叶,又看看云淮晏,小声嘟囔:“这回我可不站在您这边,这就急急忙忙地收东西,身子还没大好呢,哪里受得了路上颠簸。”
云淮晏苦笑,苏叶不知他如今光景,陆小勇却也跟着装傻,这幅身子哪里是能好得了的?
横竖没人说句实话,也无所谓加他空口白话:“这里离长平驻地最多不过七日,我们走慢些,不打紧的。”
他们与隔壁院落的杨恕和黎立舟到底也算是相识一场,辞行总是必要的。
恰好杨恕也是要继续北上,听说云淮晏他们要启程,他一个人轻车简行,与云淮晏相约再同行一段;黎立舟性子跳脱最喜欢热闹,哪里肯孤零零一个人上路,丢了锭银子给锦云楼的伙计,并留了地址,让他将自己院里来不及收拾带走的东西收拾妥当了托人送去,与云淮晏约定次日未时三刻在锦云楼门外见,自去收拾要随身带着的细软。
于是这一番道别竟没有一丝离愁别绪。
古怪的是明明说好次日未时三刻,到了时辰一行人在锦云楼外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黎立舟。
等了一刻钟,锦云楼的伙计去请,进了院子才看见黎立舟住的院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桌上留了一锭银子,想是留着结账。
杨恕与黎立舟的关系近来缓和了许多,并未着意嘲讽,只轻轻嗤笑了一声:“说要同行的也是他,临时便逃了的也是他。”
陆小勇探头看了看天色,担忧道:“天色不早,既然黎公子已经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