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黑九靠在主座,打量着秦婉几人,随口寒暄起来。那道士见状,赶忙上前接话,秦婉由得他去,自顾自打量起这合院来。
这合院一共三进,左右两侧各有一间耳房。耳房里满满当当,堆着许多上了锁的箱子,应该都是要运出去的货物。
秦婉的目光落在那些锁上。
这是传统的铜片锁,市面上很是常见。好处是用起来方便,坏处是开锁很简单。熟练的人甚至不用钥匙,用一根铁丝就能轻松将它打开。
放在平常人家这没什么,可漕帮时常要押运重要物件,用这样简单的锁制,岂不是极容易被盗?
但秦婉不打算节外生枝,只看了几眼,便将目光移开了。
漕帮离黑巷很近,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了车辙滚动的声音。
是那些伙计从黑巷回来了。
“老大,东西运回来了!”
领头的伙计擦了把汗,大声喊道。
张黑九快步走了出去。箱子已经被解开,伙计们正在七手八脚地搬酒坛。
坛子上有漕帮特有的痕迹,张黑九只消一眼,便知这就是他们丢失的那批货。
确认东西没错,张黑九才对秦婉放下了戒心,转身道谢:“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秦婉起身,施施然回了一礼,“张大哥可确认,这便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没错。”张黑九点头道,“刚才听姑娘说,为了买下这些酒,花了两枚金叶子。漕帮从不欠人情,来人,取两枚金叶子!”
“张大哥客气。金叶子就不必了,只望漕帮能履行承诺,送我一份谢礼。”秦婉说道。
张黑九听到这话,大剌剌甩了甩手,“姑娘帮了漕帮如此大忙,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秦婉听到这话,心下稍定。
以她的经验,跟这些帮派之人打交道,最忌讳言辞闪烁、惹人猜忌。因此她不绕弯子,按江湖规矩抱了一拳,便开口道:“多谢张大哥,可否借贵帮的漕运文书一看?”
这漕运文书是漕帮押运的记录,每一张都会记载当批货的详细信息,方便日后结算和核对。
因为这些货都已经运送完成,而且留心去查也能通过别的途径查到,所以算不上太机密的信息。秦婉想看这个,并不算太过分的要求。
谁知那张黑九听到这话,脸色骤然变了。
第31章 漕帮文书
秦婉打量着张黑九的神色,暗暗皱起了眉。
这漕运文书又不是账本,记载的只是往日运送的货物信息,张黑九为何反应如此之大?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单单是不悦,甚至还有些......敌意。
敌意?
联想到漕帮最近发生的事,秦婉忽然反应了过来。
漕帮刚刚才丢了一批货,自己就急着看他们的文书,急着想知道他们与谁往来。
落在他们眼里,岂不是想趁人之危,趁着漕帮丢了货物、声名扫地之时,想撬了他们的客源么!
秦婉暗骂自己没想到这层,立刻地解释道:“张大哥别误会,几年前漕帮曾运过一批货,我只想知道那批货来自哪里、去了哪里,其余的并不感兴趣。”
这话说得属实,可那张黑九听了,眼神却愈发怀疑起来:“几年前?几年前的事,现在突然来倒帐了?”
秦婉沉着地解释道:“先前我并不知晓,近日才偶然得知。因为那些货与我家人有些关系,所以才来请漕帮相助。”
“你家人?”张黑九打量着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非要刨根问底,“你哪位家人?叫什么名字?”
秦婉已经想好了措辞,半真半假道:“我父亲,那些是我父亲生前最后接触的物件。我想找到那些东西,也算是留个念想。”
漕帮向来最重视感情,秦婉说到这里,倒让张黑九顿了一顿。若果真是为了亡故的父亲,若真是出自一片孝心,他倒不好拒绝了。
可现在多事之秋,张黑九不想节外生枝。他想了想,余光扫到身旁那道士,忽然有了主意。
“姑娘一片孝心,本应当成全,可这份谢礼,漕帮着实不能给。”
秦婉皱了皱眉,“为何?”
张黑九看向那道士,又指了指身后的大帮兄弟,“我的这些兄弟,先前已经与这道士约定,待找到货、找到人后,此事才算了结。”
“如今货已经找到,敢问姑娘,那几个伙计呢?”
秦婉抿了抿唇,看了那道士一眼。那道士缩着脖子,往后躲了几步,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张黑九见秦婉默不作声,料想是拿捏住了对方弱点,又继续说道:“若是姑娘能找到那几个伙计,漕帮自然应允。否则,也请姑娘谅解,漕帮兄弟不能出尔反尔。”
秦婉捏了捏掌心,心下有些着急起来。
今日若是没拿到文书,以后再想找机会便难了。可漕帮如果执意不给,自己又能怎样?更何况,自己确实只找到了一半,并不算完成约定。
眼下该怎么办?
她正在飞速思索,那守门的壮汉突然跑了进来,对着张黑九道:“大哥,外面有个人,把那几个失踪的伙计带来了!”
秦婉瞪大了眼睛,猛地转身向门外看去,便见沈羡之气定神闲,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从秦婉身上缓缓掠过,随后浅笑着移开,眼神里分明写着“果然如此。”
秦婉心下莫名动了动。
沈羡之的身后,跟着一脸冷峻的吴安,和几个灰头土脸、不情不愿被押进来的伙计。
张黑九脸色冷了下来,他盯着那几个伙计,冷声道:“你们去哪里了?”
那几个伙计支支吾吾,互相看来看去,拖拉着不肯开口。
可那张黑九岂是容易糊弄的。先前他见贡酒流入黑巷,心下便已经开始起疑,如今见到这几人的样子,心下更是了然了几分。
这几人衣着完好,身上也没有受伤的痕迹,明显不是被抢劫,也没有被逼迫;这样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
这几人监守自盗,看这批贡酒价值连城,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张黑九气不打一出来,狠狠地瞪了那几人一眼,抬手便要招人:“来人,家法伺候!”
那几人听到“家法”二字,浑身猛地颤抖起来,一下便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大哥饶命,我们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请大哥饶命......”
“饶命?”张黑九冷冷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人,“你们胆子不是很大么,连漕帮的东西都敢打主意?现在知道怕了?”
“要饶命可以,”张黑九说着,狠狠地看向那几人:“哪只手偷的东西,就把哪只手剁了!”
话音刚落,身后的兄弟们便冲了上来,将那几个伙计拖拽下去。那几个伙计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嘴里不住地求饶,求饶声和斥责声混成一团。
沈羡之整了整衣袖,显然对这混乱的场面很不耐烦。秦婉见状,压低了声音道:
“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不插手这事的么?”
沈羡之瞥了她一眼,闲闲道:“本来是没打算插手,只是没想到,真有人敢上门送死。”
“......”秦婉本来有些感动,听到这话,那点感动顿时消散了去。她看着这人毒舌又闲散的样子,忽然起了报复的心思,打趣道:
“沈羡之,你这样,算不算英雄救美?”
沈羡之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挑。他意味深长地打量了秦婉一眼,“你对自己倒是评价很高。”
秦婉瞪了他一眼,忿忿地反驳道:“我好歹也是曾经的花魁!一掷千金的那种!”
沈羡之好笑地看着她,忽然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是啊,不然怎会金屋藏娇?”
秦婉被这话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他,舌头都打起了结巴:“什、什么?!”
沈羡之却一本正经道:“玲珑姑娘是燕春楼花魁,若是让人知道,确实会惹来嫉妒......”
“停!”
秦婉终于回忆起来,这不是苏泽说的话么!沈羡之在拿她打趣呢!
她脸都要红了,沈羡之却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仿佛刚刚无事发生。
秦婉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这人的厚脸皮程度,真是常人难比!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而往旁边退了两步,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眼下还有正事要做,等回去了再找这人算账!
两人斗嘴的间隙,漕帮的人已经把那几个犯事的伙计拖下去了。秦婉见状,上前一步抱拳道:“张帮主,如今人物均已找到,我们算是完成约定了吧?”
张黑九看了看秦婉,又看了看她身后明显衣着不凡的沈羡之,点头道:“漕帮从不食言,两位既已帮忙找到了人,漕帮自然应该履行承诺。”
说着,便叫人去内间拿来厚厚的一叠文书。
秦婉接过文书,却并没有急着打开。她打量着张黑九的脸色,心下忽然有了个主意。
“张帮主,”秦婉将那一整叠文书递了回去,“我虽不是江湖中人,却也懂得不能趁人之危的道理。我只想知道五年前与我父亲有关的线索,张帮主选些可以给我看的便是。”
张黑九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随后突然笑了起来。
“姑娘不愧女侠,如此坦荡,倒让张某自惭形秽。这些都是已经结清的文书,姑娘拿去便是。”
他原本对这两人还有些不信任,但碍于话已经说出了口,不得不将文书拿了出来。没想到秦婉不仅看出了他的心思,还主动替他找了台阶下,让他既意外又惭愧,对他们的怀疑也烟消云散。
“多谢张帮主,既如此,我便再送帮主一件礼物,如何?”
“哦?”张黑九来了兴致,“什么礼物?”
秦婉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指了指耳房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货箱,问道:“敢问张帮主,漕帮此前是否也丢过货物?”
张黑九听到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
漕帮的主业是河运,每次运货至少十天半个月。如此长的时间里,难免遇到状况,掉包、掉件的情况时有发生。加上如今生意越做越大,招进来的新人不懂规矩,掉包丢物时有发生,让他也很是头疼。
秦婉瞧着张黑九的神情,心下确认了几分,又开口道:“帮主可知,问题出在哪里?”
张黑九摇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婉双手抱拳,道了一声“抱歉”,快步走向那间耳房。
只一瞬间的功夫,她又走了回来,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张黑九定睛一看,竟然是箱子上的那些锁!只一瞬间的功夫,秦婉便将锁卸了下来,还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张黑九惊讶地看着她,“姑娘的意思是,漕帮用的锁,太简单了?”
“帮主果然厉害。”秦婉这才解释道,“漕帮用的仍然是传统铜锁,开起来很简单。帮主刚刚也见到了,熟练的人只消片刻,就能将这锁完好无损地解下来。”
张黑九诧异地看着手中的铜锁。他没想过这个问题,如今被这么一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姑娘的意思是,这些箱子本就是铁制,只消换一种独特且可靠的锁,便能确保一路平安?”
“不错,这便是我要送给帮主的礼物。”秦婉请人取来纸笔,在纸上画了一阵,递给张黑九。张黑九仔细看了看,不由得拍案叫绝。
这种锁设计独特,需要两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将箱子打开。只要将其中一把钥匙交给客户,另一把交给押运的弟兄,便能保证东西不会在中途被开箱。
张黑九感叹这设计的精巧,对于秦婉更是佩服。“姑娘接连帮了漕帮大忙,以后只要用的着,随时开口便是!”
秦婉这才笑了起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
漕帮的势力不小,业务遍布各地,消息自然也很灵通。若是能与他们交好,对于自己要探查的线索,一定大有裨益。
因此秦婉才想办法卖了个人情给他们,也算为自己日后铺路,反正多个朋友多条路。
她心下很是放松,没注意旁边的沈羡之,目光忽然沉了下来。
第32章 淳县石料
经过这一出,张黑九算是对秦婉彻底放下了戒备。
他性格本就豪爽,索性将那些文书全都交给秦婉,让她慢慢研究。可秦婉到底是懂礼数的,只选出了五年前的那一些,仔细读了起来。
她一页一页往下翻,翻到其中一页时,忽然停了停。
这是一张从房山运往盛京的文书,运的是刚开采出的青白石,从时间上看,正是当年造金发塔的时候。可不知为何,这张文书上却有明显的涂改痕迹。
秦婉疑惑地看向张黑九,他凑过来一看,表情立刻嘲讽了起来。
“这一趟我记得。”张黑九嗤道,“当时有宫里的人找我,说要帮忙运一批上好的青白石。本来一切都谈得好好的,兄弟们也都准备好了,结果你猜怎么的?”
“他们偷偷把货给换了!什么上好的青白石,分明都是些没人要的边角料!”
秦婉听出了端倪,顺着他的话问道:“帮主是如何发现石料被换了的?”
“那还得亏我这帮兄弟,要不是他们仔细,临出发前又检查了一遍,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张黑九说着,嘲讽地冷笑了一声,“外行人看不出来,漕帮运了这么多年货,还能看不出来?”
“那些都是次品,便宜得很,可里头都是有裂缝的,一不小心就要裂!谁知道那些当官的,一个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竟然干得出这种事。”张黑九说得愤愤不平。
秦婉看向沈羡之,沈羡之也刚好在看她。
这便对上了。
苏泽说过,金发塔之所以会塌,是因为用的石料有问题。张黑九刚刚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如此看来,是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才将有问题的石料运进了京。
可究竟是谁这么大胆?
秦婉看向张黑九,“张帮主,你可还记得,当时委托漕帮运这批货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