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投来的含笑目光里,她明白他亦明了。
“珍重。”她说:“还有,要小心些,师父。”
这次他没有对这一声师父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低头下去继续摆弄着桌上的唐卡,仿佛她不存在。
时春深吸一口气,转身的时候到底没有按捺住从心头袭上来的难过,低声道:“章白,永别。”
他们都明白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
桌后低着头的人眼中微微晃过波澜。
再抬头的时候,竹林深深,天地间,又只剩了他一人。
他微微哑然,半晌轻轻道:“阿弥陀佛。”
这声音只有自己听到。
次日,一驾马车,十数护卫,却带了数十装着佛经圣典的箱笼,这位佛国之王不留只言片语,低调地踏上了返藏的路。
京城外山野开阔,偶有孤雁掠过,是又寂寞又旷达的景色。
三世章嘉活佛微笑着踏上马车,进去之前回头望了一眼,笑容不变地扭回头来,城外荒无萧瑟,但他白衣净如天空,容色已生光,是集聚天下所有钟灵毓秀所不能道尽的风华。
如此快乐,又如此寂寥。
马车里的人在微笑,京城里的佛子在微笑。从叛乱中被清军救回京城,被送去与皇四子弘历一同读书,八岁的转世活佛微笑着接受大他六岁的储君的恭敬;十二岁在嵩祝寺满僧人敬仰的目光中举办了坐床仪式,十四岁在护国寺讲佛的少年微笑着给闯进后院的女孩一颗佛珠,十七岁刚刚受封的广慈国师微笑着叩谢雍正皇帝,奉命迎七世**返藏。
他仿佛永远都在微笑。
二十五岁闭门译《丹珠尔》,再次重见天日的时候,他手中的佛珠断线了。
那个六岁大的孩子终于摆脱了他的束缚,真正回到她的三千红尘世里去。
这是他作为活佛存在于此世的第三十三个年头,如他所愿,尽此最后一面,然后死生不再相见。
如此便最好。
——我终于明白,世间有一种思绪,无法用言语形容,粗犷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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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五年。
娴皇贵妃封后。
盛夏,圆明园。
队伍如潮水般拜倒,魏璎珞排在队伍的最后,在宫里贵人走过后抬头望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当夜她拦住明玉,本只是想问一声六阿哥如今过得如何,可躲避她的明玉引起了她的怀疑。
“明玉!”她冷下声来,在圆明园两年中收敛起来的那股倔强被激出来:“我只是想问问你六阿哥为什么没有随纯贵妃来,回答这个问题,对你来说有那么难吗?”
仓皇向前逃去的明玉猛地顿住,背对璎珞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恐惧,等听到这句话,她眼中的惧意却仿佛消散了大半,蓦地爆发出一种令人吃惊的恨来。
她转过头去,目光定定与璎珞对视片刻,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是当年那个对皇后娘娘忠心不二的人。余光瞥到纯贵妃派来盯她的人,明玉对璎珞微微点了下头,迅速地转身走了。
魏璎珞留在原地,受着路过的一个宫女审视的目光,待那个宫女离开后,她抬起头来,手指不由攥紧了衣袖。
明玉刚才的意思分明就是有时机再说,是六阿哥出了什么事吗?不可能啊,就算她远在圆明园,也照样能听到六阿哥身体康健的消息。纯妃升贵妃的一大原因也是将六阿哥照料得很好。
可若是没有问题,明玉何至于一见了她就吓成那般模样?又何至于避开旁人的视线,又摆出一副之后再谈的避讳样子?
不论如何,璎珞的心是安生不下来了。
这两年来,她安分地呆在圆明园里,收敛了所有的脾气。刚来的时候受着原本太监宫女的欺负,但想着皇后娘娘,日子过得也不算难熬。等到了后来呆在这里习惯了,她也渐渐有了渠道去探听一点六阿哥的消息。听到传来的都是身体康健、性格活泼、特别喜欢玩闹,璎珞也渐渐放下了心。连以前总怀疑别有居心的纯贵妃,她也完全真心地感激起来。这样的日子过得也没什么不好,在乎的人都过得好好的,璎珞自己也打算全心地在意自己的新生活,再过一段时间好好干争取成为圆明园的一等宫女。
可现下明玉的反应,却让她日渐平静下去的心又掀起了波澜。璎珞急于找一个能与明玉独处的机会来搞清楚,但是不知道是真的遇不上还是有人在中间动了手脚,下一次抓住明玉,已经是四天以后了。
她先是急问:“你上次是怎么回事?纯贵妃又是怎么回事?你在她宫里被监视了吗?”
明玉表情平静,开口:“长话短说吧,璎珞,我们没有太多时间。”
璎珞一怔,正色说:“好,我们先一件一件来。你还好吗?”
以为对方会先关心六阿哥的明玉微微怔住,她看了璎珞一眼,眼里微微泛起几道水光。
“我还好,不必挂心我。”她说,声音微微沙哑,唇色苍白得惊人,但脸上那种阴郁已经化开了许多。
这次未等璎珞追问,她看了看四周,看着璎珞的神色,慢慢道:“璎珞,我怀疑,九阿哥的死,和纯贵妃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