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她要赶紧藏起自己的小本子。
那里面有一枚文学院的迎新书签,一张他在图书馆亲手给她写的字条,还有……
“嚯,这是什么?”
杨媛媛尖细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大得半个火锅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谁知道那个本子那么会滑、就正正好好掉到杨媛媛脚底下?她已经把它捡起来了,没过问主人的意见就擅自翻开了它,那张隐秘的照片于是被看了个穿,连带着它背后所有被隐藏的既曲折细腻又脆弱易碎的暗恋情绪都暴露无遗。
“‘喜’、‘欢’、‘你’——哟,学妹这是喜欢谁呀?”
像是突然被人迎面狠狠甩了一个耳光,身体里的血液在一瞬间逆流,生理性的颤抖不可抑制,尹孟熙也说不清触发这一切的究竟是羞耻还是恐惧。
她跑过去试图从杨媛媛手上把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声音同样有点抖,一直重复着说:“还给我——那是我的——”
杨媛媛才不理她,眼睛冒光的样子就像挖到了什么稀世大宝贝,一手拦住尹孟熙试图把本子抢回来的手,另一手又把照片高高地举起来,一边展示给大家看一边更大声地说:“这是谁的手啊?学妹你还偷拍?”
偷拍……
周围的人都喝high了、也没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事情本质是一场不光彩的霸凌,还嘻嘻哈哈地调侃——
“嘻嘻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
“成了吗成了吗?要是还没成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参谋参谋!”
“哎呀蠢死了,这不明摆着是暗恋嘛,问那么明白干嘛……”
……不停地议论。
尹孟熙被这些话包围着,明明没有什么恶意的,可却感觉自己的衣服被人扒光了,正赤条条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打量;她谁也不敢看、更不敢去看肖至,就自己拼命去从杨媛媛手上抢,眼看就要够到了、照片却又被她旁边的唐霏一把抽了过去。
“肖至,这不是你的手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声音却很大,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更鲜明的是那居高临下的语气,很冷漠又透着嘲讽,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笑透顶的笑话。
“你喜欢他?”
她朝她看过来了、斜着眼,心灵的窗户可真诚实,里面浓重的轻蔑和厌憎是瞒不住的,生着刺的荆条抽在赤丨裸的身体上,尹孟熙已经鲜血淋漓了。
——后来呢?
不记得。
也许人本来就会躲避那些糟糕至极的记忆,生物本能的求生欲总会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后来尹孟熙已经忘了当初唐霏的那句话在现场搅起了怎样的波澜,更忘了其他人或惊诧或戏谑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感觉,只记得自己不管不顾地从火锅店跑出去了,带着一颗猛地被插进一把刀的、很久很久都无法止血的暗恋者之心。
——暗恋?
真是蠢透了。
只有没进过社会的小孩子才会干这么没谱的事、不明白这两个字本身就意味着难以计数的酸涩与伤痛——道理是很简单的,你藏着对方的那颗心越干净、被挫伤时留下的伤口就越难以疗愈。
——图什么呢?
难道你自己就不值钱吗?
二十九岁的尹孟熙漠漠地想着,脑海中的回忆翻过了几个月,现实的时间却只过了几秒而已,此刻她依然跟姚安琪和魏驰一起站在翻新过的小红顶长楼梯上,艺术墙上那张十多年前的合影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现在的她完全不能理解照片里那个稚嫩的自己到底为什么能有勇气把暗恋那颗钉子在心底凿得那么深,以至于让十多年后的这个自己依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
“嗯,是我。”
她回答着姚安琪之前的提问,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上去并没有什么感情。
“以前做社团活动的时候拍的,是……”
她还没说完呢,小红顶的大门就被人推开了,微微的响动惊扰了她、让她不自觉从楼梯上回头往下看,三十一岁的肖至就这样走进来,比学生时代更英俊也更成熟。
进个门能花多久呢?几秒钟而已,偏偏在他们各自眼中是很漫长的——一个好像很熟悉但又被翻新过了的环境,一个好像很熟悉但又不知道有什么变化的人,叠在一起总会有些化学反应。
她忽然有点眼热、就像前几天跟他通话时一样,也许这人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可以把指甲盖儿大的情绪放得百倍大——可她现在不会哭的、再想也要忍着,甚至连出于礼貌跟他打一声招呼也不愿意,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在楼梯上站着,低着头看他,要让他先做出一些被动的决定。
——他也没跟她争、都是顺着她的,她不想下楼他就上楼,她不想打招呼他就先做解释,学生时代的温和体贴没有一点改变,他依然是那个会让她感到安慰和松弛的人。
“抱歉来晚了,那边答辩临时出了一点状况……”
他终于走到她面前了,气息有一点不稳,也许刚刚是很着急赶来的;深邃的眼睛正在凝视她,已经宁静了许多年的树梢忽然又在轻轻颤动,告诉她那场温柔的风依然还在吹拂。
一直……在吹拂。
第36章 牵手
“没关系, 我们知道肖老师很忙。”
微妙的架子端起来,她用过分平淡的语调开了口。
“时间很宝贵,现在就开始吧。”
这语气是有点太生硬了, 就是姚安琪这种小孩子都能听出一点不对劲, 肖至看了她一眼, 神情有点难懂。
“十五分钟后开始吧,”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关于提纲, 我还有几个点想再确认一下。”
他也在跟她说工作,可语气就比她好得多, 合理的要求很难被反驳,她想了想, 说:“也可以——哪几个点?”
……又不配合。
其实她哪会听不出他的意思呢?明明是想跟她单独说几句话, 可她偏不、就要跟他对着干, 也不知道图什么、能从这种叛逆中捞到什么好处。
姚安琪在旁边听着、感觉气氛越来越微妙,偷偷看看肖老师再偷偷看看尹老师,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于是反手拉上魏驰, 说:“那两位老师先对吧, 我们再去调整一下设备。”
魏驰一听就不愿意了、心想傻子才给情敌留机会,当场就说设备已经调好了不用再动,比块石头还不识趣;姚安琪真心累, 忽然觉得在场所有人里最靠得住的竟然是自己, 又用力扯了魏驰一把, 说:“要调的, 不能跟张老师用同样的背景, 得换个取景的位置……”
说着, 连拉带拽地把魏驰拖走了。
于是楼梯上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
尹孟熙半垂着眼睛,短暂的寂静。
“我并不是有意迟到……”
她听到他开了口,声音更低了一些,像在耐心地对她解释。
“……是有一个学生的开题答辩有问题,所以拖了一段时间。”
——这是解释吗?怕她觉得他不重视她?
不是的。
她不是因为这个难过的。
“哦,”她继续半垂着眼睛,语气还是硬邦邦的,“是这样。”
接着她就听到他叹气了,还跟过去一样,有一点无奈又有一点温柔。
“你生气了?”
他略微迟疑地问。
“还是……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
她抿了抿嘴,忽然鼻子就酸了,十多年前的那一百一千颗柠檬居然还在保质期内,连酸味都没有一点点减退,一尝就要让人掉出眼泪。
她才不要露怯,就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说话会打扰她的专注,所以她也不要回答他。
他知道她在忙什么,她忍哭的样子他很熟悉,尽管现在的她比以前高明一些、可说到底她还是她。
“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越发轻了,就像热恋时的耳语。
“……一直都是我不好。”
——他不好?
不是的。
安慰人的话只是好听、却不是实情,也许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的原因就是他太好了,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接不住他的好。
她不想继续跟他说、怕自己绷不住,于是打算直接走人去工作,跟他错身的时候手腕却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凉意,是他轻轻拉住了她。
“我们认真聊一次好么?”他好像已经拿她没办法了,一个轻轻的触碰都要小心翼翼,“今天结束之后一起吃饭?”
她都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所有注意力都被牵在他虚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手上,她很熟悉它的样子,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触碰时总会有一点凉,无论冬夏都是那样;现在它却渐渐变热了,在她皮肤上留下类似灼烧的触感,从手腕一点点向下,他慢慢抚摸过她的手背和手指,最后完全牵住了她。
温吞地。
紧密地。
彼此的心跳在那一刻重叠,就像他第一次牵住她一样热烈——也或许稍微差一点,毕竟那一晚他还给了她一个最初的拥抱。
——就是那天。
就是她暗恋他的那个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捅破的那天。
她从火锅店跑出去,夏夜的风再热也暖不了她那颗坠入冰窟的心,眼泪早就流得乱七八糟了,路人的行人都用惊异的表情看她,大概在大马路上看到一个边哭边跑的女孩子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身后好像有人叫她,她听不清也不想理、就闷着头往前跑,好像这么跑下去就能逃出地球跟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刀两断;可最终还是被一只手拉住,就是被她偷偷拍下来又悄悄夹在本子里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拉住她的手腕,带一点令人难忘的凉意。
她一回头就看见他,在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里无所遁形,也许高中遗留给她的影响太深了,让已经读了大学的她仍觉得喜欢谁是一件过分早熟并值得被批评的事,羞耻的感觉在大脑里爆炸,她当时的样子一定狼狈至极。
不要。
不要看我。
她用力想扯开他的手、还是满脑子逃跑的念头,人要是会挖洞她此刻应该已经藏进地心去了;他却是难得的不体贴、一直不肯让她如愿,她的眼泪于是掉得越来越凶,觉得他也在跟那些人一起欺负她,明明知道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却还是要用清楚的目光凌迟她。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其他人不会像他那样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被催熟的拥抱。
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九个月,其中又有一大半时间没有见面,短暂的几次相处只够他们对彼此生出朦胧的好感和浮动的暧昧,温水应该慢慢放在小火上煮、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沸腾,可今晚它却遇上了突然的大功率,温度陡然升高、于是只好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拥抱不应该在这时出现的,可那时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方式去抚慰她,也或许那个极特殊的情况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他机会去做原本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会做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听到他开了口,声音就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我们就试着在一起好吗?”
人应该如何处理一些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呢?
尹孟熙小的时候就想象过,比如对双色球中奖号码时忽然喜提五百万,比如某天一回家爸爸妈妈忽然告诉她他们家那一片被划进了拆迁区域、能领各种补偿,比如高考之前忽然接到A大招生办电话说你被保送了、不用高考了。
按道理说应该会很兴奋的,可当惊喜来得太突然、而它本身分量又太重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不是那么容易消化了——起码尹孟熙在那一刻就来不及感到高兴。
只是懵。
只是无所适从。
她晕晕乎乎的,被他牵着手一路从大马路领回学校,那时时间已经接近九点半,校园里的人比白天少,可还是有很多认出了他,看到他拉着一个女生的手走在路上都好像很惊讶,窥探的目光一直不断。
她刚在火锅店被很多人这么打量过、现在对任何他人的注视都很抵触,下意识就想往他身后躲;他察觉了,这才发现她的不适,低头看她的时候神情特别抱歉,牵住她的手有要松开的趋势。
——这是合理的解决方案,既然牵手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那不如暂时放开;她也知道的,可是在他要松开的时候却感到一阵更强烈的不舒服,于是又在最后一刻紧紧拉住了他的指尖,头还是一直埋着、完全不敢看他。
她只能看到他的手、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在她拉住之后就不再试图放开了,而是更坦然地将她牵得更紧;她没看到他当时的神情,却又好像能想见他眉眼间的情致,必然柔和又宁静,能给人以无限的慰藉。
“你饿么?”
她听到他问。
“……嗯?”
“刚才你应该还没来得及吃东西,”他提醒她,“现在食堂应该还有夜宵。”
“不用了……”她明白过来,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回答,“……不是很饿。”
——其实不是不饿,只是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不想再接受他人目光的审视。
他好像知道她真实的想法,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去学超买一点?三明治可以吗?”
她还是低着头,这次视线扩大了一点,除了他牵着她的那只漂亮的手、还能看到被路灯拉长的他的影子。
“……可以。”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
然后他就去学超帮她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她没跟着去,坐在学超后面小路上的长椅上等他;他并没让她等多久、大概五分钟就回来了,坐在她身边帮她拆三明治的包装纸,然后把它递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