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水一样错开,他已经把目光收回去了,她的心跳得更快,把书包抱进怀里的当口他已经低头写了一张字条,用修长好看的手轻轻推到她面前,她低头一看,上面写着——
“写得很好。”
“供状的言说策略问题可以再展开。”
这……
……这是在给她的报告提建议么?
他刚才在旁边看了……?
因为她一动不动半小时显得很奇怪、所以他觉得她需要帮助?
“写得很好”……
……他夸她了。
血液疯狂上涌,她确定自己脸红了只是不知道有多明显,尴尬、紧张、快乐、悸动……乱七八糟的感觉全来了,就像赤橙黄绿青蓝紫一股脑都搅在一起混出一团乌蒙蒙的颜色,让人分不清它的构成。
“……谢谢。”
她匆匆地低着头回答、甚至不敢抬起眼睛看他,只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大胆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把他推过来的那张字条跟着自己的书一起收进了包里;因为怕被当场逮捕、她的动作特别快,收完就站起来往资料室门外走,要不是因为觉得直接用跑的太傻太显眼,她现在应该已经溜到图书馆大门外了。
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的脸依然还是烫的,而扬言要自习赶due的闵大小姐却还躺在床上睡觉;尹孟熙轻手轻脚地把自己的包放好,又小心地从书本间取出那张被她匆忙卷走的字条,看着上面他亲手写的“写得很好”四个字,耳朵根又悄悄地热了。
她想把它收起来、又舍不得折,看了一圈还是小心地把它夹在了自己的日记本里。
而那里……还有一枚文学院的迎新纪念书签呢。
十一月六号是正式做报告的日子。
尹孟熙特别紧张,也不知道是害怕pre本身还是害怕在那个人面前丢丑,课前就自己坐在位子上一遍遍地看稿子,明明都做得很认真了、可还是越看心越虚。
终于熬到上课铃响,贾先生没有来、只有他来了,也许因为这次要点评,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教室左侧、而是直接坐在了第一排中间。
“就按学号顺序来可以么?”他很随和,用商量的口吻和本科生们说,“08级先开始吧。”
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整场下来十几个人做报告,他每个都从头听到了尾,即便其中有个别的几位明显没有用心做、连尹孟熙这种外系人都能听出粗糙,他也没有不耐烦地打断,到Q&A环节才会指出汇报人的问题。
“糟糕”、“差劲”一类的词他是不会说的,只会就着具体的不足给出自己的意见,而且往往具有建设性,似乎并不是在给对方下评判,只是在建议人家怎么做才会更好。
温和得让人心安。
她的紧张褪去了一点、但心还是揪着,接近下课的时候终于轮到她了,他就坐在教室最前面叫她的名字——
“尹孟熙同学到了么?”
当然到了。
她提着一口气往讲台上走,经过第一排时他没有抬头,只是有条不紊地在纸上写着什么、或许是在给上一个做报告的同学记录成绩;她抿了抿嘴,上台打开自己事先拷好的ppt,直接开始了报告。
“大家好,我是11级新闻学院的尹孟熙,我的报告主题是‘《东坡乌台诗案》供状文本层次性研究’……”
说到这里他抬起了头,大概是要写的东西都已写完、要专心听她讲了,好看的眉眼很认真地看着她,同时又隐约有些鼓励的意味、像是一个大人在鼓励一个孩子做算术,总会让人感到熨帖的。
她的心提起来又放下,很顺畅地把自己准备很久的内容都讲清楚了,过程中偶尔看他,会发现他依然断断续续地做着记录,好在眉头没有皱起来,还点过两次头。
“以上就是我报告的全部内容……”她紧张地给自己收着尾,“……请老师和同学们批评指正。”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一大半都是上课摸鱼没在听的人,只有他全听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所有起承转合精心排布,也知道她所有力不从心遗憾缺漏。
“贾先生今天没来,在场的也没什么老师,”他微笑着看着她,永远那么礼貌温和,“谈不上批评指正,只是有一些建议可以一起探讨。”
“整体思路是好的,以时间先后为序重新整理了供状中涉及的文本,也比较了苏轼对御史台的解释和诗歌原意之间的差别,资料整理得很清楚,看得出花了很多工夫。”
“不过在层次性的划分上也许可以再细一点——九月三日这天苏轼讲了与孙觉有关的那几首诗和《大悲阁记》《王远之画像赞》这几篇文章,对于御史台来讲是收获比较丰厚的一天,‘再勘方招’应当算这一系列审讯中的一个高点,形势会比供述《日喻》《祭文与可文》这些文章时更紧张一些……”
……他讲得特别细。
似乎不管什么他都知道:她讲的苏轼乌台诗案他知道,前面的学长学姐讲的宋代东京声音景观、唐宋踏歌风俗、宋代笔记辨体评述他也都知道,不管多生僻多复杂的领域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还能敏锐地指出大家研究中的不足。
不愧是研一就发核刊的人啊……简直比宋代人还了解宋代。
她仔细地听他给自己的报告指出问题、提出建议,到那一刻才意识到他是一个真正的学者,浩瀚广阔的知识星空就笼罩在他身侧,让他看起来是那么深邃又平和。
“总体来说非常不错……”
他还很宽大,知道要对别人的勤勉给出真诚的赞赏。
“……可以得到今天的最高分。”
她不确定那一刻他是不是对她笑了,山谷间的清风又在吹乱人的心,让她像春末的繁花一样从枝头悄然坠落。
一路落进了……他春和景明的眼波。
第12章 买伞
当晚尹孟熙失眠了。
躺在上铺的床帐里,脑子里转的全是那个人对她微笑的样子——他又夸她了,知道她做得认真,还给了她最高分。
那么多人做报告呢,她是外系的、才读大一,依然得了最高分。
开心、得意、还有一点点难以解释的甜蜜……她亢奋得完全睡不着,情况已经离谱到他不在眼前她也会心脏乱跳的地步了。
怎么这样啊。
她悄悄捂住了自己的脸,在床上翻了个身。
闭上眼睛还是毫无困意、心里还升起一团莫名的焦躁,某一刻她又忽然想起在大学路那个云南菜馆偶遇他和他朋友的那天,他们似乎提到了一个女生的名字,说她是“正宫”……
……这是真的么?
他有女朋友了?
本来没那么想知道答案的,那一刻她却决定挖地三尺追查到底,女孩子大概都是天生的神探,只要是自己在意的事情无论怎么都能查得水落石出。
——她找到了学校的表白墙。
每天都有,一天大概会po四五十条,像他这样惹人注目的人每隔几天就会得到几条匿名表白,有的直接带他的名字,有的则会说“文学院11级硕士班的X学长”、“宋代源流课的助教学长”……反正都是他。
有一条是这么写的:
“呜呜真的好喜欢文学院的X学长啊,今天又在南体看到他了,这半个月我都偶遇他三次了!!!这么多巧合是不是上天在告诉我可以冲了!!!求好心人透露下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知三当三我还是不可的……”
然后第二天的表白墙就有好几个回这条:
“回昨天的表白21:有的吧,不就是08级的tf?跟副书记的女儿抢人要做好延毕准备哦。”
“回昨天的表白21:没有,我朋友是X学长同门师姐,她说他从来没谈过。”
“回昨天的表白21:本人肖至室友,可以证明他现在没有女朋友,但是过段时间有没有就不好说了,机会稍纵即逝,必须抓紧把握!现面向全校销售肖至VX,转账二百即可拥有,先到先得童叟无欺!早买早享受!”
……
这……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
应该没有吧?
只有一条说有,其他都说没有……而且像他那么出名的人,如果真的有女朋友一定全校都会知道的。
没有的。
一定没有的。
她关了手机,又在床上翻了个身,床帐内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显得特别寂静,只有她那颗小小的心……
……躁动得惊人。
期中季在一周后终于平平稳稳地过去,图书馆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又恢复成原来不需要抢座的状态了。
宋代文学课的报告已经做完,照理说尹孟熙也该回自己的社科馆,可她依然每天到文学艺术书库打卡,并依然始终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自习——这渐渐成为了她的一种习惯,碰到下雨天也会去,碰到来例假身体不舒服也会去,碰到学生工作很多很烦的状况也会去……而只要她去了那个人就会在,似乎永远不会缺席。
……他让她觉得治愈。
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就很踏实、就可以静心,哪怕他们根本不说一句话、坐的位置又总是隔得很远,毫无关联的相处居然也可以显得很浪漫,也不知道是他本身真的有那么好、还是她……对这段朦胧的情愫太上头了。
那天下雨了。
十一月末的雨很冷、远不像春雨那么滋润,她在综合楼参加团委的一个活动、一直拖到晚上八点三刻才结束,出门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最好的选择其实是直接回寝室,可她斟酌一下还是觉得想见他,于是跟部门里的同学说了再见,撑开伞就朝图书馆的方向跑去,还依稀听到大家在身后调侃她是大学霸。
到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九点过两分,离闭馆也就只剩不到一个钟头,幸而他还在,橘调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有种别样的温暖感;她安静地在不剩几个人的资料室里坐下,累得没力气再开电脑,于是干脆借了本书装样子、其实一直在盯着他的背影瞧;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今天也有些走神,时不时就会朝窗外看上一眼,像是……有些发愁。
他怎么了?
……是没带伞么?
她有些拿不准,就又观察了一阵,果然发现越临近闭馆他看向窗外的频率就越高,大概真的是没带伞,研究生宿舍离图书馆也很远,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
她抿了抿嘴、坐在位子上想了想,打开手机看了看表,发现时间是九点三十七分,如果她现在跑出去到七教旁边的那个小卖部去买伞,应该还来得及在闭馆前赶回来。
这真是很傻的想法。
其实干嘛要去买伞呢?明明应该把自己的伞分享给他、跟他一起打,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走一段下着夜雨的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因此熟悉起来;可她完全没想到这些,或许因为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勇气接近他、也或许因为她本来就不懂得动这些小心思,十八岁的女孩子有一种过分的纯情,愿意用最干净的心去干最傻的事。
——她真的悄悄跑出去了。
雨很大、又很冷,撑着伞也会淋到身上,等跑到七教附近的时候她左边的袖子都快湿透了;好在小卖部还没有关门,她花十块钱买了一把普通的黑伞,又赶紧夹着它匆匆往回跑,这回因为方向改变、右边的袖子又湿透了。
九点五十七分她赶回去了。
快步爬上二楼平复一下呼吸、又悄无声息地走回资料室坐下,他果然还没走,《回家》的音乐声却紧跟着响了,这下他要收拾东西了,大概一分钟以后从桌子边站了起来;她慢吞吞地、故意比他晚一些起来,等他走出资料室才开始往外走,这样的节奏刚刚好,当他站在图书馆的门厅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夜雨皱起眉头时,她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现了。
“……学长?”
她像刚看见他、一点点意外的语气,心中却因为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他而感到近乎玄妙的悸动;他侧过脸来看她了,好看的眉眼在图书馆门厅的灯光下显得特别迷人,连绵的夜雨只是给这令人心动的一眼加的氛围背景音而已。
“……你怎么不走?”
她明知故问。
“忘记带伞了,”他对她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身影被灯光拖得很长,“等雨小一些再走。”
她“哦”了一声,很高明,顿了一会儿才像刚想起来似的,回手从自己包里掏出那把她新买的黑伞——包装纸已经拆掉了,回来的路上她还刻意把它揉皱了一些,努力不想被他看出这是她专门为他新买的伞。
“我正好还有一把,是我室友上次落在我这儿的……”
她努力自然地扯谎。
“……学长要用么?”
她伸手把伞递到他面前。
他挑了挑眉,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到意外,接着看了她一眼,斟酌着问:“可以么?你室友……”
“可以的,”她赶紧说,“……今晚她也用不到,明天就还给她了。”
说着,又把手伸得离他更近了一点。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淅淅沥沥地一直下,他又看了一眼外面、大概也没更好的办法,于是最后还是从她手上接过了伞,有一瞬间指尖和她离得很近,差一点点就要碰到。
“谢谢,”他说,“那我明天还给你。”
明天……
……听起来就像一场约会似的。
她的脸又悄悄地红了,心里也像在下雨,滴滴答滴滴答,到处都是一片潮湿。
“……好的,”她安静地点头,“我都在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