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父亲母亲不应该只是血缘关系,更应该做孩子天生的表率。对于他这样从来就没陪在孩子身边的人来说,女儿的一声爸爸不只是一个称呼,更是代表着孩子的一种认可。这些天他尽力在争取女儿的接受,又不想做得太过火,让孩子觉得刻意。
郑旭存是独生子,家里亲戚不多,育儿实在是他知识范围以外的内容,他一听见这个就彻底没话了,扁了扁嘴有些感慨:“原先我还老说你,现在看来,我要是有你一半的体贴,估计珊珊也不会让我给伤了心。”
当晚谢明舒回来后,听他说了这件事,也觉得有些无奈:“珊珊前两天也跟我打电话说了。虽说……不该盼着人家不好,但是他们这情况,可能还是分开会更舒服些。珊珊毕竟还年轻,现在想开些,将来要是能找到个爱她的人一起过日子,未尝不是件好事。”
顾及郑旭存是他的好友,她已经说得尽量委婉。
“旭存他对珊珊并非无意,只不过,确实达不到珊珊期待的程度,”许成熙虽然当面质问了好友几句,背地里还是忍不住为他辩解。
“毕竟他们从前说好的是协议婚姻,也确实不该用平常的眼光来衡量,”谢明舒平静下来,也不得不承认,“我想关键还是在于,他们两个都太想改变对方了。”
不是什么样的努力都一定能得到回报的。
这话当初还是林念告诉她的。尤其是,这个回报还需要取决于旁人主观看法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谁也不是圣人,每一个嘴上说着不求回报的人,心里总归还是有点期盼,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被被看见、被认可,最好是被人接受;只要有了期待,则必然带来落差。
这话题太过沉重,两个人都不想再提。正好隔着玻璃玄关,看见谢云馨一瘸一拐地楼梯处走下来,坐在钢琴凳上,戳着琴键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本来她对钢琴的兴趣已经减退了不少,但前阵子因为上学,没有多少时间练习,反而又对钢琴有些依依不舍。
看见他一直望着女儿,谢明舒走过去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许成熙回头看她,两人目光相接,她鼓励地向他笑笑。
他于是走过去,站在琴凳后,俯身问女儿:“容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曲子?”
谢明舒远远地看着他们,想起那天乔颖珊在电话里说,明舒姐是唯一一个在听她说了决定之后,没有劝她再慎重考虑一下的人。
当时谢明舒说,比起离婚该不该慎重,她倒觉得结婚更应该慎重考虑。
所以这些天,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过,两个人好像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是她心里,其实在他敲门的那一晚,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75章
许成熙在一天下午接到了孟琳的电话。这电话来得在他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他挂了电话,脸色虽然没变,额角的青筋却跳了跳。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去书房打印了些东西装进包里,拿过背包和车钥匙出了门。
地方竟然还是从前的那间日式茶屋,半年多以前,老爷子也是在这里约见了刚下班的谢明舒。他走到电话里说的包厢,里面隐约透出来几声争吵,两个穿和服的服务生背对着门站在门口,脸上的神情既好奇又担忧。
许成熙想进去,那两人自然不让,他便将身份证亮给他们:“里面的一位是我父亲,另一位……”他停顿了一下才说:“是我妻子,你们如果不信,我可以把身份证押在你们这。我可以保证,我进去以后里面出了任何事都不用你们承担责任。”
那间包厢很大,中间布置成古香古色的日式庭院,两侧另有好几间用推拉门隔开的茶室,风格虽雅致,隔音却实属不佳。他一打开大门就听见谢明舒清晰的声音从里面那间茶室传来:“我女儿叫谢云馨,她有家,有我和她爸爸爱她,用不着您来恩赐她一个姓。”
话音刚落,就听见老爷子愤怒道:“那是我们许家的孙女,你改不改,她本来就该姓许。看在孩子的份上,我都认下你这个儿媳妇了,还好心好意地让你把孩子带回来认祖归宗,你倒好,给脸不要脸,还在这反咬我一口,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听那意思,好像他是在委曲求全,做出了多大牺牲似的。
谢明舒冷冷道:“您这份好心还是收回去吧,我要不起。”
老爷子本性骄横,这些年更是仗着身份地位让别人捧着惯了,总觉得自己只要对别人许诺一点好处,别人就该感激得五体投地。今天自以为是屈尊俯就,没想到谢明舒全然不吃这一套,当下就恼羞成怒道:“你一个女人家,碰上男人犯糊涂的时候,不知道劝着点自己男人,倒跟着在这儿煽风点火的。怪不得人家都说妻贤夫祸少,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给家里招来你这么个祸害。”
谢明舒显然不想跟他多说,拿上提包便准备起身离开。老爷子更是怒道:“这是哪家的规矩,做长辈的还没发话,你跟谁甩脸子呢?”听见门边有响声,一腔怒火顿时牵连过去:“听不懂人话啊,不是告诉你们不用进来吗?”
那门拉开的一瞬间,老爷子顿时愣住了。
许成熙不知道那推拉门上有个机关,推了半天也没推动,一时心急,使了蛮力硬把门拉开,径直走到谢明舒身边,伸手虚扶在她腰间站定。他这番举动,显然是在老爷子面前无声地表达了自身立场。
谢明舒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我没事。”她深吸一口气,对老爷子冷笑道:“长辈?整天张嘴规矩闭嘴礼数,实际上做的事跟嘴上说的不沾一点边。一把年纪了,光长岁数不长修养,像您这样的长辈,配让我敬着吗?”
她无论脾气还是修养都算极好的那种,这回实在是气到了极点。
她一向就看不上这样的人,从前敬着这位老爷子,不过因为他是她爱人的父亲。
老爷子顿时从她这番话中抓到了把柄,站起来冲着许成熙诉苦:“成熙,你看看,当着你的面,她就敢跟爸这么说话,她有一点儿拿爸当自己家长辈孝敬吗?”
许成熙恍若未闻,仍旧对谢明舒说:“我先送你回车上。”说罢看了对面的老爷子一眼,转身跟她并肩走出包厢门。
门一关上,谢明舒率先开口:“他今天下午找到我工作室来,开车堵在路口,我不上车他就不让司机开走,我只能叫小孟给你打了电话,先跟他过来了。”
他点头:“我知道。”
“他想让我劝你回去,说只要你继续做他的儿子,他就一并认了我和我女儿,”谢明舒说着,不免觉得这情形十分可笑。
她自然并不希望许成熙回去,凭他们这些年的积蓄和她父母的遗产,就算他不拿老爷子的一分钱,他们也一样能生活优越。她有自己的事业,他往后也可以慢慢找一个喜欢的事情来做。那位老爷子本就是个搅家的能手,现在年纪大了,越发觉得身边所有人都该围着他转,谢明舒实在不想以后每次见了面还要赔着笑叫他一声爸。
“我不会的,你放心,”许成熙将她送到车上,耐心地说:“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这件事涉及他的隐私,回去我会详细跟你解释,但我不想现在当着你的面跟他掰扯。”
谢明舒还是有些担心:“你能应付得了吗?”
“他今天都能逼你跟他出来,事已至此,我也不用手下留情了,”许成熙面色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不似往日温柔,停顿片刻才看向她,目光柔和了不少:“我是怕今天当着你的面全都说了,他就会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你身上,说出很多不好听的话来,让你难受。”
谢明舒答应了,看着他关上车门,重新走回那间茶室。
那扇推拉门并没有关上,老爷子伸着脖子望眼欲穿,看见他进来,立刻叫了声“成熙”,声音里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颤抖,几乎显得可怜巴巴的。
许成熙在他身边坐下,神色平静而冷漠。老爷子拿不准他的心思,急急开口道:“成熙,爸今天是好心约她出来见面,想让她劝劝你,你也听见了,刚才她是怎么跟爸说话的,就这样爸都没……”
“我还有事,别的我就不多说了,您先看看这个吧,”许成熙打断他,拿出一份文件从茶桌上推过去。
老爷子一腔的话全被他挡了回去,只得拿过文件,低头刚看一眼,脸上便彻底变了颜色。许成熙淡淡地说:“我已经帮您妥善处理了这件事,安顿好了那几户人家。不是为了您,就是想为我自己,为明舒还有我们的女儿积点德。”
迎上老爷子审视的目光,他忽然笑道:“您也别觉得奇怪,我连自己身世都能查到,您这点违法乱纪的事才过了十几年,又有什么不好查的。”
他着重强调了违法乱纪这几个字,老爷子额头上青筋直跳,咬着牙说:“你给我说出来听听,我怎么就违法乱纪了?”
这反应也在许成熙意料之内,他看着老爷子接过话去:“当年您想拆了那边一片地盖楼,有几家人对赔偿不满意,没过多久他们就接连被人给打了。最严重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当年才二十来岁,为了保护家里父母,被生生打断了两条腿。”
他前些日子去了一趟外地,正是为了处理这件事。他害怕怕对方把对老爷子的怨恨迁怒道他身上,便在朋友的帮助下假称自己是慈善机构的负责人,借着送“捐款”和物资的机会与那家人见了一面,亲眼目睹了他们艰难的生活。
老爷子瞪着眼道:“那是他自己做事不当心,惹了当地流氓,跟我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您亲笔签字的文件和电话录音曝光出来,您猜会怎么样?”许成熙脸色转冷,“我没记错的话,给您打电话的那个地头蛇,前几年判刑的时候,您还安排人出来搞了他一笔。他就是去年执行死刑的吧?还有那位当年收了您不少好处的县委书记,退休前都当到□□了,不过三个月前刚刚被立案调查。”
老爷子脸上涨得通红,嘴唇抖动着,语气却仍旧强硬:“法不责众,当年咱们这样做房地产的,碰上那些死心眼儿的钉子户,有几个不是这样?”
许成熙嘲讽地笑了笑:“这个还只是最近的翻出来的,不单单是这一桩,您从前做过的孽,这些年我暗地里帮您做了多少善后的事,我怕您跟着担心,很多事情没敢告诉您,您是不是就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原本还存着点侥幸,觉得那天在老爷子家里,把话说到那个地步就已经够了。可是今天老爷子的种种态度却将他最后一丝顾虑都打消了。原来他自以为的容忍退让,在别人眼里却是怯懦心虚,非得将他逼到恩断义绝的地步,才知道原来那是他不能触碰的底线。
这样也好,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不如他主动一点,来当先出牌的人。
许成熙对上父亲的目光,声音冷淡:“就到此为止吧,往后您要是再找明舒和容容的任何麻烦,我就不敢保证这些东西会出现在谁桌上了。”
老爷子神色变幻莫测,听到最后更是气得咳嗽了好几声,指着他的手都不禁颤抖:“你,你这么做是要毁了博雅,毁了整个许家!”
许成熙面上仍旧不为所动:“博雅是您大半辈子的心血,又不是我的。至于我自己,原本我就不姓许,一个姓而已,改回去也无妨。”
他说着就站起身,推开了推拉门。
老爷子急急站起身,叫了一声“成熙”,声音已近凄厉。他想要追上来,却一脚踩在了坐垫上,幸好扶住茶桌才没有摔上一跤。望着许成熙决然离去的背影,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他原本以为会永远温顺地待在身边的儿子,他已经彻底失去了。
第76章
许成熙听到了身后的骚动,却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顿,径直跨出了门槛,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包厢大门。
包厢外还有个服务员等在那里,他从服务员手里拿过圆珠笔,在级菜单的小本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边写边说:“你们里面那个推拉门我不太会开,刚才一着急,不知道弄坏了没有。你们一会儿进去看一下,如果弄坏了,那实在抱歉,你们记得打这个电话找我,我让人给你们转钱赔偿。”
包厢里隐约传来杯盏落地的清脆声响,许成熙将本子和笔还给服务员,想起进包厢之前跟服务员说过的话,便淡淡地说:“若是老人家砸坏了什么,你也打电话把要赔偿的东西价格一并报给我。一会儿要是没声音,你们就进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服务员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那要真是有什么事,也给您打电话吗?”
许成熙顿了顿,还是说:“他的司机在停车场等着,如果真有事,你们找个人去叫他的司机,不用来告诉我。”
他走出茶室,靠在门外的柱子上,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果可以,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亲生父亲了。
这个念头从脑子里冒出来,许成熙不禁苦笑,伸手在旁边一撑,才让僵硬的脊背离开了柱子。刚要往前走,脚步却忽然停住了。原来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谢明舒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神情有些担忧,却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换上一个温柔的笑容。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许成熙有种近乎新生的感觉。就像是一直被困在一个漫长、恐惧又令人窒息的噩梦里,终于有一束阳光洒落在身上,他睁开眼睛,才知道原来那些可怕的记忆已经过去,往后的日子遍布灿烂阳光。
周日晚上,谢明舒给林念打了电话。林念一接起电话就连珠炮似地发问:“我刚从飞机上出来就看见公告了,许成熙那事儿是真的?”
谢明舒抬眼看向梳妆台的镜子:“是啊。”
林念还是不放心道:“真是他自己辞职的吗?可别是他爸公司出了什么不好的事,让他先辞职,将来再拿他去顶包吧?”
她这些年一直在金融场上厮杀,见惯了内中黑幕,不免有些担心。
谢明舒安慰她:“是成熙自己辞的,就是觉得太累,不想再继续干了。他没跟我提过公司里有什么事,我也没听见什么风声,估计是没事。”
他们都受过流言蜚语的困扰,这回的事,他并不想再给自己添上些谈资,便请求她不要告诉任何人,即使是他们的女儿也先瞒着。
林念犹豫片刻,还是劝她:“要是真有什么事,现在肯定看不出来,过一阵子等你听见风声,那就是该收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