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忠仁重重叹息。他这个儿子,从小就踏实靠谱,以前还会觉得他不够开朗,孩子越长大越发现他性子里的实在,然而久而久之,他们就发现了他比从前的“不够开朗”更让人担心的点——
他太执拗了,接近于不懂变通的执拗。
他太“拎得清”,也太耐得住性子,甚至太“平静”。
这些年,周俨吃过的苦头很多,大家都看在眼里,却都帮不上忙——因为周俨不要任何人的帮忙。该他吃的亏他吃,该他受的苦头他受,他并不是和任何人割裂开,相反,他很爱这个家,因而不愿带来一分一毫的拖累。
可天下父母,哪有怕孩子麻烦自己的?
“可是你不能总这样啊。”周忠仁从来不怕孩子给他找麻烦,反而头疼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不给他找麻烦:“爸知道你一直很独立,但你不能什么事情都不肯让我们帮,这样爸妈会觉得自己好没用。”
“我......”周俨感到一阵词穷。
二十五岁的周俨,尽管白吃过亏,隐忍过许多不与人道的酸楚,承受过许多不该承受的重负,也仍然笔直而磊落。人人都说,周忠仁家有个女儿,品学兼优,是这一家子人的骄傲。
可对周忠仁和林清而言,周俨亦是。
人人叹息他站在阴影里,只有他深信,自己永远驻地明处。
无论怎么看,他的人生都还是将将起步的样子。周忠仁无奈叹气,也不想把话说太重:“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事还不着急。”
短暂的交谈结束,周忠仁把门打开,父子俩一同在门外看到家里的小猪面包。“......”
周栗眼红红的,还没等人问怎么跟着上来了,就先恶人告状:“你们讲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我不是一家人吗!”
周忠仁跑得快,三两步闪下楼了,留自家长子收拾这个烂摊子。
周俨走过去,给她擦掉脸上的泪,耐心问道:“怎么又哭了?”
“没有啊。”周栗口是心非地撇撇嘴,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多愁善感了,像个怨气包。刚否认完,下一秒又说了实话:“我觉得我好像太幸运了。”
她的眼泪说掉就掉,汹涌得像五月的雨水。
“这不是好事吗?”周俨笑着回。
“不是的。”周栗哽咽着,“我总是骂你笨,其实我比你还笨。我明明已经这么幸运了,还会遇到一点困难就跑掉。”
周栗自小活在别人的赞美声中,虽然出身平凡,可也算被人簇拥着长大。她健康地、没有心理负担地长成如今这样大方直率的样子,比初中毕业就辍学的周俨多了好多受教育的机会和运气。
可是周俨却有好多好多沉默的勇气。
“哥哥。”
周俨低头看她。
周栗一哭起来,鼻子脸颊都红成一片,脆弱又可怜的样子,表情却很认真:“爸妈的钱你不好意思用,用我的总可以吧?”
周俨一顿,停了几秒,突然伸手探她的额头,觉得她是哭糊涂了。
“你哪来的钱啊?”他的语气无限纵容,看她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小孩。
周栗拍掉他的手,见他不信,直截了当告诉他:“上大学的时候攒的。”
周俨愣住了。
他知道周栗以前在做什么,但仅限于她和家里提过的只言片语,他们不懂这些,周栗也不会细说。她平日里看起来随性,但很有自己的主意,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家人都为她开心。
周栗没怎么接触过社会生活,从前上大学的时候,身边同学参加校级组织、社团活动、技能竞赛,利用课余时间去兼职、参加实习。而她的空闲时间,几乎都用来创作了。
周栗最开始连载网络小说在高考结束那一年。那会儿她学着别人,嚷嚷着要去打暑假工,当时周俨在别的省市工作,她便想着过去,借机锻炼锻炼自己。父母强烈反对,就连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都表示不愿意收留她。
准大学生周栗闷闷不乐,成天闷在屋子里,报复性看言情小说。周栗活了十八年,头一回这么堕落,昏天暗地闭门不出。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周忠仁不忍心,反复思虑后还是遂她心意,把她送去了周俨那儿。
那是周栗第一次踏出生活了十八年的省份,答应她之后,林清倒是豁达了起来,反而是周忠仁不放心,甚至想买票跟着她一起去,被周栗严辞拒绝。
她独自一人踏上了旅途,坐足十六个小时火车去到周俨所在的城市。
结果......
她在周俨的出租屋里连载了两个月言情小说。 周栗从小酷爱看书,什么类型什么风格的文学都看,连大学报考的专业也是文学。
但阅读与创作终究不同,她一开始颇为受挫,后来越挫越勇,到大一开学为止,周栗完成了人生第一部 原创作品,并在网上意外收获了不少关注。
她起初只将这作为一次试水,甚至是闲时的消遣,后来时机与运气厚待她,让她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也看到了更高处的风景。
大三开始,她在读者朋友的建议下建立了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用以更新连载作品和读书笔记,人气大涨。到大四那一年,受邀成为特邀撰稿人,毕业后也顺利入职知名杂志社。
她的文学道路顺利得离谱,周围同学还在苦于寻求实习单位的时候,她早早“安定”了下来。
只是后来的一切和她的想象都不尽相同。
离开校园“小社会”进入到“大社会”后的挫折是一个连环扣,当一向得心应手的创作让她受限一次,之后便是无止尽的摔跟头。为他人撰稿与自主创作的艰难转换一度让周栗痛苦,熬了几个日夜写的稿子被无数次退回,引以为傲的创作能力被人轻易质疑和贬低。
逐渐地,个人理想与市场需求的冲突成为她与公司的主要矛盾。
上司直言,她的锋利和尖锐并不符合当下主流文化的调性。
因而在那一年里,周栗完全没有感受到才华大展的快意,而是被套进一个固定的模板里,被企图驯服,被无止尽内耗。
她偶尔会忆起上大学时,她最喜爱的教授品读她的文章,是用怎样的目光和语气夸赞她的天赋和才气。
当意识到那些东西在消失时,周栗开始惶恐了。
她爱上阅读,是因为醉心文字品读的时刻能使她安心;爱上创作,是因为沉浸键盘敲击能使她愉悦且拥有底气。
这是她的方向感。
她不想迷失。
她决定辞职,人人都说她“疯”了。
递辞呈的那天,那位曾向她抛橄榄枝的上司以高位者的目光看她,似乎在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童。
“周栗,你不可能永远这么任性。”
文字长久以来使她收获许多,却也在短时间内几乎将她击溃。
周栗明白,想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会越多,能力者如不息洪流,人人都叹机会难得。“大社会”的人便是以此相挟,要她服输。
周栗不愿服输,走得头也不回。
看似洒脱,实则把自己装进了龟壳里。
第36章 周栗能一直这样
十月十五号,一个值得被歌颂的日子。
枝头早已没有蝉鸣声,入夜后的沿湾更为静谧。周栗家的屋子里却格外“热闹”。夜晚八点,周俨接受了周栗的的“巨额”汇款。
白天先是林清女士下手快准狠,和便利店老板娘商量好,直接把合同走了。周俨中午回来吃饭才得知的消息,可以说是“骑虎难下”。
周栗也不甘落后,当下就给周俨转去了自己一半的私房钱。林清女士看到她手机里的余额信息,没说什么,但喜上眉梢的神情实在挡都挡不住。
“傻乐什么呢?林清女士。”
林清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才推推她的肩膀,贼兮兮地说:“你妈妈我是不是能养老了啊?”
周栗:“?”
这什么家庭啊?女儿想啃老,母亲想养老。周栗扶额长叹——
要是她那死倔的哥有这么软骨就好了。
硬骨头周俨晚上没出去拉活,约了周孟航到球场打球。两个年轻小伙儿在球场待了两小时,周俨回来的时候,一身都是汗。
他摸去冰箱拿冰水喝,林清女士坐沙发上看电视,一副认真不容打扰的模样,实际上时不时就要回头看看自己那铁石心肠的儿子。
“妈。”周俨喝完半瓶水,回头,笑得有些无奈。
“再强硬下去好像会显得我很不识抬举。”他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不是不需要你们,相反,我一直都很需要你们,尽管我不好意思承认。但我......我一个人确实过不好。”
自此,周俨开始了一整个忙碌的十月。每天起早贪黑去跑单,中午回来打扫门店的卫生,给门店换新装修。
虽然有周栗“投资”的一笔钱作创业基金,但周俨为了省钱,装修工作大部分还是自己亲力亲为。大股东周栗操心完这操心那,也跟着忙活起来,每天帮着周俨刷墙刮地板。
她从来没做过这些,却也笨手笨脚磕磕碰碰帮周俨完成了很多事。
兄妹俩埋头苦干一周多,才把店里的基础装修弄好。为了节省成本,刷的是最普通的白墙,周栗又买了些挂画和相框回来作装饰。
后面的事情周栗就不太帮得上忙了,等她闲下来,才发现同样忙碌的还有周孟航。
周孟航最近出现在“好味”的频率低到连在物流园上班的周忠仁都有所察觉了,出门上班前,他随口问周栗:“你文叔家那小子最近怎么没来吃饭了?”
“不几掉啊。”周栗咬着吸管喝豆奶,口齿不清。
“你少喝些冰的,过两天又到日子了。”林清在择菜,头也不抬就开始训人。
周栗迅速把瓶里剩余的豆奶喝到底,龇牙咧嘴对上林清的口型:“到时候喊痛我可不管你。”
周忠仁看惯了母女俩斗智斗勇,已经习以为常,他喃喃着自说自话:“还想给他介绍个对象呢,物流园有个姑娘,我看着挺不错。”
说完,林清抬起眼,将择出来的坏叶子装进垃圾袋,袋子丢给门口站着的高胖个。“那你看你女儿错不错吧。”
“啥意思?”周忠仁接住垃圾袋。
“让你别瞎张罗的意思。”林清没好气,示意他看墙上的挂钟。周忠仁一看,上班都快迟到了!他赶紧拎着垃圾袋和水杯跑出去。
周俨后脚跟着回来,父子两人没一天在一个频道上。其实周俨今天倒是早了些,店里装修还有些收尾工作,他心里惦记着。
周栗早都饿了,但她习惯等周俨吃饭,周俨的车刚停好,她已经跑进厨房去把菜端出来。
兄妹俩今天吃大厨母亲特制的盐焗鸡,林清一大早去邻居家买来的大胖土鸡。两人最近忙上忙下,周俨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周栗一张小圆脸也跟着尖细了,林清看在眼里,赶紧采取补救措施。
兄妹两人口味统一,从小就爱吃盐焗鸡,林清一个月里至少做一回,夫妻俩不爱吃这些,正好一人一半,不会打架。
不止不会打架,放在别家抢手的鸡腿还会相互谦让。周栗从来不主动伸手拿鸡腿,说是不爱吃,周俨总会说:“别人看了会以为我欺负你。”
“难道不是吗?”周栗满口胡言。
周俨不生气她瞎说话,拿起她碗里的鸡腿,把肉一块块撕下来,再放回她碗里。周栗小心思被看破,一点也不羞,反而笑眯眯道谢:“谢谢哥哥!”
现在也一样。在周栗身上,变化的仿佛只有年龄和身高,她眼巴巴暗示周俨给她撕鸡腿的神情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周俨戴上手套,把鸡腿肉撕成块,一块一块放进她碗里。
周栗照旧笑嘻嘻:“哥哥真好。”
周俨笑着摇摇头。
作为家里的长子,其实父母从来没教过他“哥哥”要怎么当,只是面对这么一个妹妹,他似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做一个兄长。
她喜欢偷吃垃圾食品,家长们拉进黑名单的小零食她都爱吃,容易嘴馋但是不爱动手,如果没有人帮她处理需要动手的食物,她宁愿不吃。
她即使大学毕业了,心态上也保留着一些原本的幼稚和天真。从前她一个人在外面,与家里的距离太远,他总要担心她照顾不好自己,或是与他人相处容易被欺负,想着教她如何为人处世。但现在她坐在他对面——
周俨私心里希望,周栗能一直这样。
不够圆滑但足够聪明,深谙与人相处的分寸,可也保留着相当大一部分的自我。不喜欢的事情可以不要做,只需要独立而肆意地做自己。
周俨刚给周栗撕完鸡腿肉,店门开了,兄妹俩双双抬头,看见好久不出现的周孟航。
周栗心里拉响警铃,果然,这人一过来就要抢周栗的鸡腿,周栗眼捷手快,小鸡护食般护住自己的碗。
“哎哎哎,你吃那个!”
周孟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另一个盘子里周俨撕开来的鸡——
皮。
周孟航脸都青了,换周栗哈哈大笑。
最后大少爷捡漏了点鸡胸肉吃,周栗良心发现,后面又慷慨地给他分了两块鸡腿肉。周孟航让她自己吃。
老母鸡再大就这么点大,总共没几块肉,分了两块给他,她还怎么过嘴瘾?再说了,按她的土匪性格,估计也是客气一下,周孟航要是敢接受,她得气死过去。
周栗独享完一只鸡腿肉,才想起问他:“最近怎么没来吃饭?在家里修仙啊?”
她知道他家里没人,这么几天都不见人来吃饭,总不会是突然学会下厨了。
“嗯。”周孟航喝着林清刚给他呈上的热汤,答得模糊。
“嗯什么嗯?”
“嗯。”
周栗骂他神经病,两腿在桌底下碰他的腿。两人你推我我推你,周孟航在这推攘中慢慢笑起来。
周栗看他黑眼圈都快掉地上了,笑起来才勉强有点人样,她停下动作,让他继续吃饭。两个男人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他们各自把碗里的食物扒光,周栗还在慢吞吞啃最后一只鸡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