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实在是……”
施见青垂在身侧的指骨捏得咯吱咯吱作响,“皇兄。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
“卑鄙?”施探微看了过来,他眼中笑吟吟的,可那笑意却半分不达眼底。
“见青这般说,做哥哥的就要伤心了。”
他指尖轻点下巴,漠然地说,“你若心有不甘,尽可以来抢。”
轻蔑的神情,势在必得的语气,还有天生上位者的,浓浓的掌控欲,都看得施见青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你喜欢她?”
终于,他平静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下意识有些紧张,不知是想听到什么答案。
施探微缓缓起身,关于这个问题,他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施见青所说那些关于自己的言论,都没有错。
他自幼很难感受到旁人的情感,只能通过模仿他人的言行,来使自己像一个正常人。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背地里有人议论,他与反王一般,是个天生的怪物。
他对这些言辞并不上心,也对周围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叔父,竟然真的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
后来,叔父反了。
那场祸乱让他失去很多东西。再然后……
施探微合上双目,连带着把那段记忆尘封。
回到宫中以后,他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苍白。压抑。
梦里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荞麦花,上面漂浮着雾气。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嫁衣,那嫁衣红得像血。
她站在一座坟墓前。
那墓碑孤零零的,没有刻字,空白得像是一张宣纸。
“我不知道。”
施探微睁开双眸,坦然地说,紧接着,他又说道:
“但是我不想放她离去。”
施见青也沉默了,他从来没在这个哥哥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他不明白,他怎么就对一个宫女有这样深的执念?
“如果母后知晓,她就是你宫外认识的人,必定不会放过她。”
施见青缓缓地说,“皇兄,你想再害死她一次吗?”
他的母后是何样人。
她绝不会允许施探微有任何弱点。
坐在那个位置上,本就不该有软肋,更何况年迟迟,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庶女。
便是平日里风流混账如他,对那些低微的女子,都不会过于执着。
诚然他对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喜欢过,也从不吝啬,多半都好聚好散。
除了……年迟迟。
只有年迟迟,他闹得很难看。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对她动了几分心思。
可那又怎样呢?
就连他也心知肚明,以后的广陵王妃,必定要从世族显贵中选出,不是世家嫡女、便是从大燕和亲而来的公主。
他都明白的道理,皇兄岂能不明白?
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可能与一个宫女结缘。更遑论掏出一颗真心。
然后他就听见了施探微冰冷的声音。
“朕不会让那种事……”
“再一次上演。”
……
苍鹭山,秦家军营帐。
秦威年过六十,脾性却暴戾无比,他满面怒容,抬脚踹翻了前来禀报的士兵。
“废物!连一个十七岁的黄口小儿都逮不住,要你们这群饭桶有何用?”
他粗糙的大掌死死掐住那小兵的脖子,虎目中满是怒火,粗嘎的声音里充满煞气。
士兵的脸因恐惧而变得扭曲:“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话未说完,就白眼一翻,口吐鲜血而死,竟是被秦威生生拧断了颈骨。
有人轻笑:“将军何必动这么大怒呢。”
一道黑色身影缓缓从后方走出,脸上戴着一张鬼面,整个人散发着阴森的气息。
秦威看都不看一眼,一拳砸在桌上,怒不可遏道:
“秦某一生杀敌无数,立下赫赫战功,就连先帝都对秦某礼遇有加!可那竖子好歹毒的心肠,竟使我秦家断子绝孙、使我秦某无颜下到九泉之下,面见列祖列宗……就算老夫不能披上那身龙袍,也要搅得这帝都天翻地覆,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可我怎么听闻,那皇帝不在帝京,踪迹已失?如今群龙无首,正是进攻的大好时机,怎会迟迟攻不下来呢,”
鬼面人嗓音阴寒,“莫非是秦将军手下不中用……”
秦威当即怒道:“你不要忘了十一年前,你家主子是怎么应承老夫的?一旦登基称帝,便与老夫平分这天下!可,施寒玉那个无能的短命鬼,若不是他最后疯癫不成样子,竟然玩火自焚一死了之,今日的大庆,焉有那施探微的一席之地?!”
蒙面人声音沉冷:
“将军慎言。”
秦威灌下一口冷茶,哼了一声,方才阴狠说道:
“待老夫生擒皇帝,必要将他扒皮抽筋,一雪前耻……”
他可不会忘记,当初那皇帝还是个稚子时,逼他亲手杀死爱宠,令他在同僚之间颜面尽失!
再加上后来的血海深仇,他们秦家,注定要与大庆皇室拼个你死我活!
这时,忽有人上报:“将军,无色阁阁主桑若求见。”
“请进来。”
秦威缓和了一下面色,捋着胡须说道。
只见帐外缓缓踏入一名年轻公子。他气质儒雅,面容俊秀,手中摇着一把羽毛扇,一副飘然物外的模样。
光从外表断断看不出,他就是那金银堆积成山、富可敌国的无色阁阁主。
前几日,这位桑阁主便来到秦威军中,带来了丰厚的粮草,解了秦威的燃眉之急。
却一直不提来意。
直到今日,才主动求见。
秦威亲自起身相迎:“桑公子大驾光临,难道是对如今局势有何高见?”
桑若推辞道:“在下不懂兵家之事,此次求见将军,乃是有要事相托。”
“我要你们,找一个人,”
说着他身后童子上前,面色恭敬,手中捧着一方名贵的卷轴。
桑若拿过画卷,手下一抖,只听唰的一声,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
顿时,满室生光。
只见那画上,竟是一名绝色女子,一袭樱红色的长裙,面若芙蓉柳如眉。
冰肌玉骨,嫣然巧笑,美得像是仙境中的人物,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众人纷纷怔在那里,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桑若轻敲羽毛扇,轻笑道,“桑某拙笔,尚能入眼否?唔,算算此女年纪,应当有十四、不、十五了?此女对桑某来说极为重要,还请将军多多费心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顷刻便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寻觅美色,秦威颇有几分不虞。
但无色阁富可敌国,不仅在大庆,在相邻的大燕也有势力盘踞,决不可小觑。
况且此次行军艰苦,还需无色阁提供粮饷,是以,秦威忍气吞声道:
“这茫茫人海,单凭一幅画怕是难寻。不知此人可还有其他的特征?”
桑若沉吟一二,不太确定地说道:
“她的锁骨上……想必也有一朵形似桃花的印记。”
说罢,他作了个揖,摇着羽扇就要离去,只是在跨出营帐的时候,方才想起什么般回头一笑。
“忘记与将军说一声了,在下前几日已探得皇帝行踪……将军不必担心,在下已然放出几名顶级高手前去围剿,若能生擒皇帝,不知将军要如何谢在下?”
秦威一喜:“当真?若能生擒那竖子,秦某愿奉先生为座上宾!将来若能荣登大宝,先生便是我大庆丞相!”
“座上宾就不必了。”
桑若手指微抬,目光渺远,“此次我游历大庆,目的唯有寻人而已,其他的不想参与。你们想怎么乱,该怎么乱,都与在下无关。”
无色阁向来见钱眼开,只要拿得出银子,烧杀抢掠无不可为。
但他堂堂阁主亲自露面要寻的人,恐怕不简单。
秦威与鬼面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诧异。
……
迟迟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披风,怪暖和的,一时间她有些茫然,抬眼寻找了一下。
只见一旁黑衣少年闭目睡得正香,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
“醒了?”
有人缓缓走进,对上少年那双灰绿色的眼眸,迟迟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嗯!”
旋即掀开披风,走向那个还在熟睡的少年,戳了戳他的脸颊。
“喂,走了。”
“滚开,别碰本王……”
施见青迷迷蒙蒙睁开眼,对上迟迟的小脸,他面无表情伸出手,将她从眼前推开。
“谢谢你的披风!”
迟迟毫不介意,把手上的披风递了过去,真诚地说。
对上她的眼睛,施见青的耳根可疑地红了一下,别开视线,扬起白皙的下巴:
“那是本王怕你冻死,以后就没人给本王端茶送水了!”
“……”
看着那张冷酷的俊脸,迟迟牙根痒痒,这家伙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可恶啊。
算了,看在披风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施探微倒是从容,将他们的打闹尽收眼底,连表情都没有动一下。
“该启程了。”
迟迟连忙跟上他的脚步,把施见青甩在了身后。
施见青深深吐出一口气,冷哼一声,也跟了上去。
还没走多远,他们便发现了不对。
第30章 告白
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浓云遮天蔽日,像是随时都会有一场大雨落下。将这片林子的氛围,烘托得更加幽暗诡谲。
“嘘, 别出声。”
施见青仔细侧耳倾听, 俊脸紧绷,道:“有人, 听脚步声,怕是来得不少。这般善于隐匿气息,看来是不世出的高手。”
“臣弟去引开他们。”
施见青回身,视线落在少女身上。
“至于你……”
他抿唇, 想到若非自己, 她本不必卷入这场危险,眸光一滞,他的心头第一次尝到愧疚滋味。但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对她身边少年道:
“皇兄,务必护她周全。”
说罢他转过身去,玄黑色披风随风而动,上面绣着的朱雀纹隐现流光。迟迟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不过……
她和施探微走了一段路, 他却忽然顿住了脚步。狭长眼眸微眯, 里面寒意激荡。
与此同时,敏锐感觉到一丝杀气的迟迟站到了他面前, 像是一只炸毛的仓鼠。
她压低声音说道, “吾皇放心,我会誓死护卫您的安危。”
她心想, 小和尚虽然箭术卓绝, 但弓箭都是远程兵器, 她看书上说, 越是顶尖的弓箭手越不擅长近战。况且他还生着病,药都是她喂的呢。他屡次救自己于危难,她也一定要报答他,守护好他的安全。
施探微面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迎风咯血的虚弱模样。
闻言,他一声轻笑,大掌握住少女纤弱的肩膀,将她转了过来,面朝自己。
“来,听我说。”
他眼中噙满温暖的笑意,声线低沉从容,好像永远都是那么可靠。
“小年糕,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
他用一种类似诱哄小孩子的语气说,“你寻个地方藏好,然后数数。数到五十的时候,”
“我来找你,好不好?”
迟迟想拒绝,朋友有难,她岂能临阵脱逃?
但对上他那双盛满灰绿色的眼瞳,不自觉受到了蛊惑,稀里糊涂地点了下头。
“乖。”
他又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把她轻轻一推,迟迟连忙跑起来,忍不住回头一看。
施探微外罩黑色长袍,长袍在腰际掐起,勾勒出遒劲有力的腰线。又在下半身散开,如同黑色的花瓣,袍子随风掀起时,露出里侧绣着的繁复暗纹,在日光下流淌着银色的光泽。
如此优雅动人的气质,倒让少年那本就出众的外貌显得不值一提了。
迟迟乖乖地蹲在一个树洞里面。
她最擅长找地方隐藏自己了,以前四处漂泊时,只要娘亲一个眼神她就会乖乖把自己藏好。
每次跟小和尚玩躲猫猫,都不会被他找到,还要她出来找他呢。
她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比划,嘴里数数,一,二,三……
等她数到三十九的时候,树洞外,赫然出现一张好看的脸。
少年拿开挡住视线的树叶,微微俯身,弯着双眸,彬彬有礼地,对躲在里面的小小少女说:
“久等了。”
“不久不久,”迟迟高兴地站起来,“我才数到三十九呢!”
他伸出手,迟迟便任由他将自己拉出,只是在站定的瞬间,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却不太明显。
忽然注意到,施探微别在腰间的,是一把很不起眼的剑。
剑鞘通体墨黑,像是一块烧焦的炭。剑柄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不像施见青的剑上,雕刻了非常繁复华丽的花纹。
血腥味似乎都是从这把剑上散发出来的。
不过很快迟迟就不在意了,少年身上依旧是香香的很好闻。
“咦?”迟迟忽然发现了什么,她伸出袖子,给他轻轻揩去。少年眼尾上不知从哪溅到一滴殷红,被她抹开,像是染了一片胭脂般秀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