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合一)
萧楚华写完了最后一笔描红, 拿起来对着敞开的窗子仔细查看。
这幅字帖是崔茵亲手写给她的,与她平时的笔迹略有不同, 更秀致一些, 适合拿来临摹描红。萧楚华见过她平时写的字,很难相信那样一个娇柔的美人,笔下有这样的铁画银钩的气势。
“练完了?”
沈汲从门外进来, 看见侍女正在整理萧楚华练完的描红纸,萧楚华没有理他,两个侍女悄悄看了一眼萧楚华的脸色, 忙低下了头, 他只好尴尬地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萧楚华听见他咳嗽,丢下手里的纸张便迎过去,面带焦色, “风寒不是已经好了吗?”
沈汲觑见她关切的神色,才将手放下, 忍不住笑了笑。
“你这人!”萧楚华被他捉弄, 有些恼怒,一把推开他,自己重新坐了回去。
两个侍女捧着整理好的字帖和描红纸放在桌子上,低头退了出去。
“阿楚,前些日子我患了风寒, 多谢你照顾。”沈汲知道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温声道。
萧楚华冷哼一声, 脸色虽缓和下来,话里依旧带刺,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 这也要道谢, 那也要道谢,我也多谢你提点,知道你我有多生分。”
沈汲被她冷嘲热讽一顿,知道她还在为前些日子的事生气,自己生病这几日也反省过,是想真心同她和好过日子,便也不还嘴,小心翼翼赔罪。
萧楚华心里没有多少怨气了,只是嘴上不饶人,“你不用同我虚与委蛇,也不用顾忌我阿弟,我嫁给你这些年,至今不曾有子嗣,你若是嫌我善妒,妨碍你纳妾生子,明日便和离,各过各的……”
“阿楚!越说越远了,我几时怨过你……”他有些无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若是将来襄臣子嗣多,肯过继给我们,我们便好好养孩子,若是没有,只你我二人也没什么不好。”
说起阿弟,萧楚华又皱起眉,“我阿弟哪里指望的上。”
沈汲知道萧绪桓从姑苏带回来一个女子,萧楚华与她一见如故,很是要好,这些日子在家临的字帖都是那女子所赠,他指了指字帖,“这不是有些眉目了吗?襄臣不是那等轻浮之人,若不是有心成亲,怎么会轻易带回府上。”
不提还好,提起崔茵,萧楚华眉头紧锁,她先前问了娄复几句和崔茵有关的事情,娄复便被罚去了军营,见娄复支支吾吾含糊其辞的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萧绪桓有事瞒着她,并且借由责罚娄复来告诉她,这件事,他不打算现在就与旁人说。
萧楚华心里七上八下,想过好几种猜测。
她见崔茵的表现,不像是从前就认识阿弟,但阿弟的确像是……蓄谋已久的样子。
难道问题出在崔茵的身份上面?她打探遍了建康,也不曾听说姓陈的哪户人家有这样一个女郎,又打探崔茵口中夫家,也没有消息。
即便是江北迁来不久的人家,也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偏偏怎么都查不到。
而她认识崔茵这些日子,见她容貌堪称绝色,文雅识礼,像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郎,总不会是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出来的。
沈汲见她脸色不对,“怎么,那位陈娘子有什么问题吗?”
萧楚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阿弟先前行军在外,可认识过什么女子?”
沈汲想了想,断然否认,“哪里曾认识什么女子,难道你还信不过襄臣的人品?”
“真是奇了……”萧楚华没有半点头绪,阿弟越是瞒着她,她越是不安,低头将方才练好的最后一张描红收起来。
沈汲不经意瞥了一眼那张字,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从她手中拿过来,仔细又看了一遍。
“这幅字——”他疑惑道,“是陈娘子所写?”
萧楚华点头,“自然是她。”
沈汲师从名儒,只因家道中落,才阴差阳错被萧绪桓赏识,做了幕僚军师,如今搁下雅趣诗文许多年,却一眼认出,这张字帖里的“之”字,习的是王逸公的咏梅赋中的笔法。
那位陈娘子生在江北,丧夫后才来到建康,怎么会习得王逸公二十年前的私帖?
那咏梅赋乃是感怀往事之作,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笔走龙蛇,功底深厚,不仅辞赋做得好,笔下寄情,字写的更是行云流水,只因赋中暗讽朝廷不作为,偏安一方,王逸公作完此赋后便被贬官去了岭南,手稿不知去向,传言是被某位风流名士私藏了起来。
沈汲年少时,曾在先生那里见过临摹的咏梅赋,因此赋被朝廷严禁,知道的人并不多,绝无可能流传到了江北。
萧楚华听完,眯着眼看那个“之”字,崔茵给她写的描红帖有厚厚一沓,她练着练着,也不会在意这其中一个字有什么不同。
现在看来,其他字帖中的“之”字都是她刻意改过的,唯有这章疏忽,漏掉了。
她起身,拿着这张字朝外走。
沈汲愣了愣,忙追上去,“你这是要去哪儿?”
*
暮云合璧,夕晖倾颓,眼下已是四月初,树木的枝叶已经繁盛起来,远远望去,墙里墙外,树影婆娑,青葱的树冠之上,时不时有鸟雀徘徊。
暖风里夹杂着丝丝潮意,白日里已经有炎热的感觉了,傍晚时分,热气消散了大半,大概这几日快要下雨了,园中的空地上,像是蒸腾凝聚了一团热浪。
大司马府中的长廊上尽数挂上了竹帘,几个婢女欢快的穿廊而过,小声凑在一起说话。
“……以前大司马不回府,府里都没有生机和人气儿。”
“现在好了,你们看这竹帘,又遮阳又清凉。”
“多亏了陈娘子,是她叫人挂上的。”
几个婢女从廊下的花厅转角过去,迎面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款步走来。
“夫人安好!”
几个人欢快地朝她行礼,婢女们都很喜欢这个和气温柔的大美人,原先是叫她陈娘子的,可后来听娄复和大司马一口一个夫人,她们也跟着叫。
叫久了,有时候也在猜测,是不是过段时日,这位陈娘子就要当真的萧夫人了。
今日夫人打扮的真是叫人移不开眼,雪肤乌发,梳起一个婀娜的发髻,露出一段细腻的鹅颈和锁骨,容色像是春日里初绽的牡丹。
衣袂翩跹,石榴红的褶裙像是花瓣,衬着纤腰盈盈一握,酥月匈巍峨。
几个婢女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问好行礼之后,忙拉着手跑走了。
今晚出门赏灯,萧绪桓派人传话,请她到前厅。
崔茵走到长廊尽头,便看见萧楚华快步从前厅出来。
“郡主!”
萧楚华闻声回头,顿住了脚步。
崔茵笑问,“好些日子不曾见郡主了,听萧郎君说郡主近日有些事要忙,我写好了新的字帖,春草,快回去给郡主拿来。”
萧楚华有些不自在的移开视线,她刚刚与阿弟争执了几句,萧绪桓只承认崔茵身份的确是假的,可她也是有苦衷的。
萧楚华难以理解,什么苦衷,嫁过人,生过孩子,如今还编造身份欺瞒阿弟,萧绪桓既然都知道,却不生气,也不揭穿她,还将人护在身后。
她实在是无法平静地面对崔茵。
“不必了,”萧楚华拦住她,有些生硬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崔茵愣在原地,郡主方才样子,像是不愿意同自己说话,避如蛇蝎。
她凝眉,望着萧楚华离去的方向,莫名有些不安。
腰肢上搭过来一只手,崔茵侧身回望,见萧绪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
崔茵有些担忧道,“妾方才遇见了郡主,不知怎么,郡主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萧绪桓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的桃腮杏颊之上。崔茵今日在眉心画了花钿,美目流转,清艳的容色里多了些妩媚,花钿上勾勒的花瓣像是能攫住人心似的,惹得他有些心痒。
“萧郎君?”崔茵蹙眉,有些疑惑,萧楚华从前厅出来时就像是在生气,难道不是和他吵架了吗?
萧绪桓却没有回答,抬手,将幕离帮她戴好。
修长的手指挑开幕离前面的纱幔,见她还在想刚才的事情,笑了笑,夸赞道,“夫人今日真美。”
崔茵哑然,她明明在问郡主的事情。
萧绪桓装作看不懂她眼神里的追问,抬手抚平她的眉头。
“满园春色,不及夫人这一朵。”
他们还站在庭前的台阶下,随时有仆妇和婢女们经过看到,崔茵不知道他的手指还会继续触碰哪里,面颊泛起红晕,紧张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暮色渐渐昏沉下来,晚风穿堂而过,吹起幕离的一角,如崔茵所料,他移开了手指,挪到了另一处。
萧绪桓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耳垂,见她蝶翼般的睫毛轻颤,咬唇不看他的眼睛。
崔茵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萧绪桓快些走,那人却不紧不慢打量她羞怯的表情。
而后,只听他笑道,“幸好,今夜只有我能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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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今夜建康城中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长街之上架起了高高的灯架,各式各样的祈福祝寿的花灯随着清风摇曳。
马车停在了一处巷口,崔茵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看,公子王孙、淑女娇娥,士族人家的子弟也纷纷出游赏灯,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崔茵有些担忧,“萧郎君,若是街上的人认出你来可怎么办?”
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崔茵知道,那些士族子弟大多荫封入仕,多得是见过并认识萧绪桓的人,他今日骤然带着一个陌生女郎出门赏灯,怕是遭人议论,有心之人查起来,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可就糟了。
萧绪桓见她是真的忧惧,唤来娄复,叫他去对面的摊子上买个东西。
崔茵便看见,娄复小跑过去,回来时手里提了一盏福灯,还有一个面具。
除却宫里下旨办的灯节,元宵中秋之时,建康城内也常有这样热闹的夜晚,小摊小贩卖的这些小玩意生意很是红火,来往的人群里,有不少人带着面具。
萧绪桓把半张虎兽样式的面具递给她,“替我戴上?”
崔茵替他戴好,兽面遮住了半张脸,夜里虽有花灯,人群熙攘,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自己又整理好半透的纱帐幕离,扶着萧绪桓的手下车。
他们二人走在人群中,萧绪桓担心她被人群冲散,便让她牵着自己的手,街上也有不少定过亲的未婚夫妻亲昵同游,但崔茵还是有些害羞,只肯牵住他的袖子。
萧绪桓笑笑,她看似主意大的很,其实也只敢在独处时大胆一番。
崔茵一边抬头看远处的花灯,一边又要担心被人撞到,旁边有人擦肩而过时,幕离被碰了一下,她急忙松开牵住他袖口的手,抬手去扶。
步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崔茵有些心急想跟上萧绪桓的脚步,刚刚小跑了两步,却见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转身,崔茵没稳住,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萧郎君,你走慢些……”她戳戳他的胸口,小声抱怨道。
身前的人说好,伸手将她纤细的柔荑拢在手心,寸步不离的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处要燃烟花,长街中间被巡夜的禁军清理开来,待会儿会有宫里贵人们的车架经过此处,登上城门,街上不少人跟着望城门处走去,前面的人影少了大半。
崔茵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香樟树下问道,“那里是做什么的?”
萧绪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原来是城外一处道观的道士来揽香火钱,替人卜命抽签,占卜凶吉。
香樟树下有个小道士支着一杆木竿,替人将祈福的纸条挂到树枝上。
“夫人可要过去看看?”他低头询问崔茵的意见,只见她掀起幕离的一角,露出半张娇颜,双眸亮晶晶的,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盯着那里,点了点头。
支起的摊位前,两个小娘子卜完凶吉,拉着手去旁边写纸条,崔茵走过去,才看清坐在后面的那老道士,竟是她去灵清观捐给阿珩祈福的经书时遇见的那个真人。
真人没有认出他二人,拿出签筒请她挑一支,又请她摘下幕离,说要看人面相才能算得准。
崔茵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了下来。
她去灵清观给阿珩祈福,与萧绪桓而言也不算隐瞒,他知道自己有个放不下心的幼子,只是忽然有些担心,这真人若是忽然提起来,萧绪桓会不会不开心。
真人觑了一眼抽出的木签,皱着眉啧啧两声,他方才远远便看见,这对年轻男女衣着不凡,虽看不清样貌,周身的气度也不是寻常人家所有的,正想忽悠这女郎两句,好叫他们掏银子破财消灾,一抬眼,到嘴边的话却卡住了,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这位夫人,你是不是——”
真人空张了两下嘴,有些惊讶,他当然记得这个美貌的年轻妇人,姿容殊色不说,她送来的自己抄写的经书,笔力有如群鸿戏海,令人过目不忘,赞叹不已。
更令人想忘都忘不掉的是,第二日那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找上了门,要走了那两卷经书,还扔给他一袋银钱,逼问他这位夫人来求了什么。
真人紧张地移开目光,一抬头,发现她旁边戴着兽面的男子越看越眼熟,心里咯噔一声,哆嗦着站了起来。
“大——”大司马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萧绪桓皱眉瞪了一眼。
崔茵疑惑地看着真人,“这签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又问萧绪桓,“萧郎君也认识这位灵清观的真人吗?”
不等萧绪桓回答,那真人抢话道,“不认识不认识,夫人这签实在是好,”他干笑两声,读懂了萧绪桓眼里的意思,赶紧低下头装无事发生,“且让老道来说与夫人听……”
崔茵听完皱了皱了眉,这真人所言,不过是些场面话,看来灵清观也不过如此,这样说来,上次这真人说阿珩寿数不好,命里坎坷,是不是也不能算真……
正想着,后面的街道上吵嚷起来,有辚辚的马车声朝城门驶去,想必是宫里的小皇帝和太后娘娘等人要去城门看烟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