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才那番猜测,沈羽忍不住打量昭昭。
贺昭昭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像一樽矜贵又脆弱的薄胎白瓷,高贵而典雅。沈羽来上京的时间不长,从前对于贺昭昭的了解自然更少,在他的印象里,贺昭昭……她的生活中心似乎是贺容予,围着贺容予转。
人与人的感情好,所以亲近。这道理无可厚非。沈羽也见过不少感情好的兄妹或者兄弟,但贺容予兄妹俩似乎是特殊的。
他在走神,视线正好落在昭昭的方向,被人发觉,于是又被打趣调侃。坐在沈羽身侧的,是某家世子,他承认贺昭昭的美丽,上京城没有人会不承认她的美丽。
“沈兄待三小姐的心,还未变么?那可就太难了,毕竟中州王那一关,不是谁都能过得了的。”
沈羽回神,略笑了笑,将话题不准痕迹带过去,也没再看向昭昭。
冬至宴结束后,昭昭乘马车回府。上车之时,沈羽依稀听见她说:“过几日便是我二哥生辰,也不知道他瞧见我的礼物会不会喜欢?向来我给他写的信应当到了,不知他几时给我回信?”
三句话不离贺容予,语气中分明可见崇拜之意。妹妹崇拜兄长,似乎也无可厚非。
沈羽自嘲自己疑心太重,何必多管人家的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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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说起贺容予的回信,第二日昭昭便收到回信。彼时她正被仁慧拽出来逛,二人先是去了布庄。布庄新来了步,款式材质都好,昭昭是老熟人,掌柜的认识。
见她来,笑道:“三小姐喜欢的颜色我们特意留了,待会儿差人送去王府。”
昭昭笑着道谢,帮仁慧挑了几匹后离开。待他们走后,沈羽和程少安才从后面出来。
程少安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打算挑两匹布托人给那姑娘捎回去,还买了好些上京时兴的首饰胭脂。沈羽被迫陪他一道,没想到会又遇上昭昭。
程少安一心只有自己那未婚妻,连打趣都忘了。沈羽在柜台前等待的间隙,鬼使神差地发问:“掌柜的,请问贺三小姐喜欢的是什么颜色?”
掌柜的认得沈羽,也依稀听说了些传闻八卦,促狭笑答:“沈大人是想讨三小姐欢心么?那选白色与红色一定不会出错,三小姐最为喜欢这两个颜色。至于款式,简单些、好看些便是。”
这标准听起来颇为肤浅。沈羽胳膊搭在柜台上,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好的,多谢掌柜。”
掌柜的也笑,摇摇头:“我在这儿做生意十几年了,三小姐可是咱们家的常客。最开始王爷陪着三小姐来挑布料,问三小姐喜欢什么,三小姐犹豫着,似乎拿不定主意,王爷也很有耐心地在一旁陪着,还说让她别急,可以慢慢选。后来啊,三小姐便一直来我们这儿。”
那边程少安已经挑好东西,过来结账,听见他们的话题是贺昭昭,眼神促狭看了眼沈羽。沈羽先一步出了门,并未理他。
从布庄出来后没多久,程少安又去挑点心,打算给他那未婚妻捎些回去,让她尝尝上京的点心。没想到在点心铺子,又遇上昭昭他们。
昭昭还是三句话不离贺容予:“我二哥定然喜欢这个,可惜他不在。掌柜的,这款糕点你明年一定要再出。”
“我二哥肯定不喜欢吃这个……他不喜欢这种口味……”
沈羽微眯眼,压下眉头,心里的某个念头越发叫嚣。他压下这个念头,告诉自己,这些都与你无关。
从糕点铺出来后,昭昭便收到了贺容予的回信。
她兴高采烈,眉飞色舞,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可信上那几行字,就算她翻来覆去看一百遍,也花不了一个时辰。
昭昭又忍不住叹气。她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朝南望去,期盼着自己的目光能跨越千山万水,忘穿天涯,望过光阴与年岁,直到望见贺容予的身影在眼前。
可是这只能是期盼。
昭昭讲信仔细收好,放进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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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九,是贺容予生辰。
二十四年前,萧氏以为自己可以不顾那个算命术士的胡言乱语,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后来,当然一切都事与愿违。
二十四年后,他在一天的兵荒马乱之后,暂时休整,抽空打开昭昭临走前放进他手心里的匣子。疲惫和倦怠席卷他全身,在打开匣子的那一瞬又陡然消弭。
匣子里是一个小巧的荷包。尽管能看出做工有些不熟练,但不妨碍它让贺容予的唇角上扬。
他几乎能想象她如何低着头,露出细嫩的脖颈,在窗下、在灯下,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缝制,那双柳眉时常会皱,因为她会扎到手。
她也许会懊恼,但很快又会继续。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一想起来,都会令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贺容予从前以为自己心肠是硬的,但是现在却觉得,也没那么硬。至少,至少在想起昭昭的时候,软得像回归女娲娘娘造人时的泥。
荷包里还有东西,贺容予打开,取出里面的平安符。平安符由一些香料包裹着,放在荷包里。
月黑风高,昏沉沉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昭昭看了眼,收回视线。满桌的菜都是贺容予喜欢的,昭昭拿起筷子,仿佛他在那般。
明月何曾是两心。纵然今夜明月不在天上,只在心里。
作者有话说:
化用自,明月何曾是两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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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一脚迈入十二月, 年关的气息便一并到眼前。大昭最是重视过年,不论是哪家哪户,都已经进入过年的气氛。王府里也早早准备好,常叔一早命人购置好了过年要用的大小物事, 才刚十二月中, 府中的灯笼便已经穿一身红色, 任由凛冽的寒风刮着,也不改半分鲜艳。
昭昭怕热,亦怕冷。她屋里地龙早就烧起来了,门外与门里是两个季节。
仁慧怒气冲冲闯进门,携来一阵寒风, 昭昭合上门, 看她脸色不佳,问怎么了。
仁慧说:“我阿爹要给我说亲事, 我与他吵了一架。”
她捧住脸,低声抽泣。
昭昭没有这种和长辈争吵的经验,从没体会过这种烦恼, 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斟词酌句:“为何会吵起来?”
仁慧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了些委屈:“阿爹要给我相看亲事,我便推说我年纪还小, 不想现在就嫁。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嘛,我也舍不得阿爹阿娘和大哥,可是我爹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是我顽劣, 平日里净无法无天, 心思野了, 便生气起来训斥我。我一时没忍住,和他顶嘴,就越吵越凶。阿爹还摔了只花瓶,吓得我一个哆嗦,便推门跑了。”
平阳王虽称不上脾性温和,但也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都摔东西了,可见这架的确吵得凶。
昭昭搂住仁慧,劝解道:“没事的,伯父只是话赶话,着急了些,不是真心责怪你。”
仁慧抽气,有些哽咽,话音颤抖:“我知道。可是昭昭,他能这么说定然也是因为平日里便这么想。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礼数周全,我阿爹更是如此,我兄长亦是如此。可偏偏生了一个我,我对诗书不感兴趣,也不那么知礼数,一个女孩子,野得不行。他早就对我不满了,所以才想早早把我嫁出去。”
她在气头上,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昭昭叹息,不再继续劝,只让她喝杯茶冷静冷静,再好好休息一下。仁慧点头,捧着杯子,在一旁坐下。
昭昭看着她背影,也想起一些事。二哥说过,她年纪尚小,想再留两年,可他一去南州便是一年半载,回来时她已经十六岁。上回她问,倘若她不想嫁人,能不能一辈子不嫁,二哥没答。
他不答,便是不能。
大昭女子至多到十七,便一定要嫁人。
满打满算,这日子也是一眼能望到头。昭昭的心跟着沉下去。
这日夜里,仁慧和昭昭一起睡,昭昭差人回平阳王府传话。平阳王府那边,平阳王妃传话说,多谢昭昭,让她帮忙照顾一下仁慧,至于平阳王这边,她会负责劝。
话带回来时,仁慧已经睡下。昭昭叹了声,猜测明日这事儿就能解决。可她却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平阳王已经消了气,仁慧的大哥过来来接仁慧回去。仁慧还有些扭捏,昭昭劝她,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仁慧这才跟着大哥回了家,后来听说,仁慧和平阳王各自退一步,向彼此道歉,平阳王决定给她慢慢相看,只是定下,不着急成婚。
风雪迷人眼,一晃便到了大年二十八。天寒地冻,信自然也送得慢,昭昭寄出去的第二封信送到之日遥遥无期。她盼回信,自然更遥遥无期。
一重风雪一重冬,也不知道二哥那边情况如何。上一回的捷报传回京中,满上京人都精神振奋。
南州边境地形复杂,冬日气候寒冷,想来条件艰苦。昭昭想起这些,便忍不住叹气。因为过年的气氛,王府里终于有些热闹气,可没有贺容予在,昭昭还是觉得处处冷清。
年底要给府中的下人们发赏钱,贺容予在钱财上从不亏待下人,今年他虽不在,也一切照旧。有常叔负责这些事,昭昭不必操心。
只是这日下午,梁太后身边的人来传话,请昭昭除夕夜进宫。
“太后娘娘说了,中州王在前线为百姓奔劳,三小姐一个人在府里过年定然寂寞,她与陛下该陪三小姐过年的。”
昭昭本想推辞,可转念一想,没有贺容予的王府的确冷清,又处处都是贺容予的回忆,去宫里过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年三十这日下午,梁太后便让人来接昭昭进宫。梁太后亲自下厨包饺子吃,昭昭赧然说自己不会,梁太后笑了笑,让她帮忙打打下手,递些东西之类就好。
昭昭点头,在一旁看梁太后。梁太后年轻时日子并不好过,不得不学会许多事。后来入了宫,虽说不算太受宠,但那些事不必再自己做。至于后来成为太后,更是算得上养尊处优,只有极少时候才会自己动手。
她自我调侃:“哀家许多年不做,手艺都生疏了许多,待会儿若是不好吃,昭昭和原儿你们可别嫌弃。”
刘原也来了,和昭昭一起站在旁边打下手,听见这话,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自然不会。”
说罢,三个人一起笑了。气氛十分融洽,有过年的意思了。
梁太后不止包了饺子,还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待做完,已经入夜。皇宫不比外头,虽说是过年,也有森严的规矩,便更显得冷清。
昭昭与梁太后母子三人坐在一起,像寻常百姓家那般,吃着年夜饭,等着新岁的到来。
看得出来梁太后很高兴,甚至浅酌了几杯。她手撑在桌沿,支着额角,绮丽的面容上爬着微微的醺然。刘原年纪尚小,梁太后没让他喝酒,至于昭昭,她记得那次喝醉酒后的胆战心惊,再不敢随便喝酒,便以茶代酒,陪了两杯。
梁太后轻微的一声叹息,落在氤氲的热气里,牵出话头:“前些日子听闻中州王大败南州军,哀家与陛下都甚为高兴。当年中州王一力平息北州动乱,如今又是中州王,平定南州叛乱,当真是社稷的股肱之臣。若没有中州王在,哀家与陛下真不知该倚仗谁了。”
她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看向昭昭。
上回那件事后,梁太后对贺容予本怀着莫大的恼恨,可是时间慢慢过去,她的恼恨尽数消弭,从前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愫再次卷土重来,并且更为汹涌。她在这深宫的寂寥里,时不时想,贺容予这一仗能打赢吗?他会不会受伤?他在那儿,会不会也有一瞬想起中州……
南州王谋逆是想改朝换代,直接将他们母子俩赶尽杀绝,取而代之。可贺容予呢?他又是为什么留下了他们俩呢?虽然只是做一个傀儡,可这当中是否也有那么一丝丝的怜惜?
梁太后觉得自己越发寂寞,她的心里空了一大块,呼呼地刮着风,急切地想要什么东西填满。越是如此,她就越是想要贺容予。
昭昭从她的眼神和话语之间,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小声地答:“太后娘娘缪赞,这是兄长该做的。”
她有些后悔了。梁太后似乎越来越逾越,对她二哥的觊觎几乎要溢于言表。
她很小气,不愿意听另一个人在这儿向她诉说对二哥的情意。
梁太后风情万种地笑了声,没再说话。好半晌,她才又开口:“哀家有些困了,你们俩孩子好好玩吧,哀家去歇会儿。”
梁太后被人扶着走了,剩下刘原和昭昭面面相觑。
昭昭不喜刘原,她认为刘原也不喜她,正欲开口说告辞。刘原却先一步开了口:“小姑姑,你觉得王叔何时能凯旋?”
昭昭只好按耐住想走的意思,答他的话:“回陛下,臣女不知。”
刘原说:“我觉得王叔肯定能在二月之前取胜。王叔如此厉害。”
昭昭不语,比起二哥能不能快些凯旋,她更关心二哥的身体,千万别受伤才好。这场硬仗若想快速取胜,只可能用一些凶险的计策。她不希望那样。
刘原见她不说话,小声道:“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小姑姑。”
昭昭摇头,勉强笑道:“陛下没有,只是臣女有些乏了,想告退回去休息。”
她撑起身,福了福身,向刘原告退。
刘原看着她的背影,桌上的菜还剩了大半,锅甚至还热着,水汽氤氲。
“小姑姑不吃了么?”刘原低声问。
但昭昭的背影已经走远,再没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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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钧一发的战场上顾不上什么新年不新年的,即便想起除夕这种日子,也只有片刻的时间来抒发感慨,想念故乡、想念某些人,而后便得匆匆投入战斗。
这场仗要想速战速决,的确只能用一些凶险的计策。如今南州军的领袖是欧阳霖的老部下钱铎与欧阳霖始终一条心,欧阳霖有多恨贺容予,他便有多痛恨贺容予。
因此,贺容予便是这个饵。
除夕这一战,便是棋局的开始。中州军落败,灰溜溜躲回驻扎之地。钱铎知晓贺容予聪明,并没有立刻上当,但他与欧阳霖的个性相似,都颇为嚣张跋扈。第一次他不信,第二次他也不信,第三次,加上镇南侯与贺容予的意见分歧,带着自己的人走了,不再听贺容予的话,他终于信了。